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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

我奶常說,那時她的高小還沒念完就回家了。 我算了一下,她是民國三年生人,如果能念到中學的話,正是「九一八」前後,當時大批學生追隨著東北軍南撤的人馬嘶鳴流亡到了平津,繼而又湧向陝西。在後來不可自主的歲月波瀾中,他們的命運令人扼腕地嘆息。我相信我奶所遺憾的正是她現在所幸福的,否則,她一定活不到87歲。

我奶是打死了一頭老母豬才上了學的。

那時她看見別的孩子都去上學,也張羅起來,但我奶的父親卻趕她去放豬,我奶於是把未能上學的怨恨都發泄在那頭老母豬身上。在她的棒擊之下,老母豬一頭鑽進了茂密的青紗帳,直到傍晚,才喘著粗氣拱了出來,然而兩條後腿已經不能直立,只好用前腿捧著地,在我奶的吆喝下,一蹭一蹭地回家。幸好這時天色已黑,一進院門,我奶便高聲地把它趕進了圈,以這種虛張聲勢向家裡人報道。

天亮的時候,老母豬已經僵了,所有的人都以為是得了急病,沒有人懷疑我奶。

我相信我奶那時候應該在十歲上下,而她在這時候就已顯示出敢於直面生活的膽量。

沒有了那頭老母豬,我奶的父親只好送她去上學。

在二十年代的撫順鄉下,能夠讓家裡的女孩去上學,而且是男女同校,足以證明我奶的父親的開明,也由此可知她的家中應該是很富裕的。

造成我奶匆忙出嫁的原因是俄國十月革命後,大批白俄越境逃亡到了東北,我奶向我描述說那些人到處找姑娘,許多人家都是在東躲西藏中趕快把姑娘嫁了人,由此可以推測當時這些膽大妄為的異鄉人曾給本已生活的不易的東北人帶來過怎樣的傷害。但是在今天,這段本該刻骨銘心的往事居然已變得聞所未聞。

我奶就是在這時來到我們家的,她的男人比她小6歲,在這種背景下開始的婚姻由此也註定了它的基調。

我和妹妹都是在我奶身邊度過童年的。許多個晚上,她在黑暗中劃亮一根火柴點燃她的煙袋,我們就在她的故事裡入睡。她的故事,也就是她的經歷,其中的多數都是鬍子和清剿驢子帶給這一門人的驚擾波瀾。

東北的鬍子聞名全國,而鬧清剿驢子則是「八一五」光復以後的事,這是東北老百姓送給國民政府清剿隊的背後稱呼。在我奶的描述中,完全沒有年代的分野,永遠是以那回還有那回為開始,她像守著一個蒙布的筐,隨便掏出一個,都足以讓聽講的人興趣盎然,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不願回首往事,而我奶卻能做到把那些令人氣悶的的從前細緻地娓娓道來,讓聽講的人像聽評書一樣地感到津津有味。我想這種樂觀除了和她受到過啟蒙教育有關,再就是那份在她年少時就已表露出來的敢於直面人生的勇氣。

我奶似乎和它的老太爺關係不睦。她年少的男人也顯然對她缺少愛和關懷。然而這些關起門威風的男人在我奶風雨波瀾的故事中卻一個也找不到了,每當那些從山上下來的好漢們造訪時,都是這個一門的長媳出面應對。

那回,半夜的時候。抓壯丁的清剿驢子突然砸門而入,我爺和他的弟弟已經上山躲了幾天,只有這晚上大意,來不及出逃的我爺一頭扎到我奶的被窩裡。這又是一次艱難的對話,那些撲了空的精壯漢子在我奶心驚肉跳的周旋下總算在撈了點實惠就要離開的時候,我爺這時反而鼓起勇氣悄聲告訴我奶他要跑,我奶又急又怕,說已經跟人家說你沒在,你跑了我怎麼辦?然而再也沉不住氣的我爺到底不顧我奶的處境,他光著膀子又在被窩裡捂了一身汗,我奶一把滑溜溜的沒抓住,我爺就順著窗戶一個高兒竄進了後園子。後面人家早就放了哨,聽見動靜抬手就是一槍。

那回我奶終究未能免去本不該承受的委屈,後來她問我爺跑哪去了,那麼多人都沒抓住他,我爺說他也知道跑不了遠,就一頭扎到菜窖里去了。

土匪們來的時候,我奶要為他們做飯、洗衣裳,說盡各種好話保全一家人不受傷害,也敢和他們爭奪被搶走的財物,還去贖過被綁票的老太爺和自己的男人,以至於她也懂了很多黑話。為此她發揮出一個鄉下女人的全部智慧。

一次鬍子相中了她的毛褲,她再三央求最後只好說這是女人穿過的,男人穿了不吉利。那鬍子根本不管這些,穿上走了。這撥鬍子再來的時候,說那人果然掉山崖摔死了。

還有一回,全家人已經餓得起不來炕,我奶會上妯娌上山掰了兩口袋剛出粒的青苞米,剛剛煮熟還沒吃到嘴兒,尋煙而來的一留清剿驢子貓著腰就從山上下來了,我父親和我大姑餓得直拽我奶的衣襟,這個可憐的母親苦求他們給孩子留一穗苞米,可那些餓得眼冒金星的漢子們連一個苞米粒也沒留下。

在無數個故事中,我奶每次講到這一個都會在她的語調中流出幾份辛酸。難以想像的是,就是眼前這個老太太當年還賣過大煙。

偽滿時我爺爺曾經在通化做過偽滿警察,我父親就出生在那裡。我奶奶的大煙交易,就是在通化的那些衚衕里進行的。那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裡去乾的,我奶告訴我。這句通常用來形容早期革命者的話被她用到了這裡。在黃金年齡時代熱衷於推牌九的我爺爺最輝煌的戰績就是扛回來一床棉被,但我奶的冒險卻為這個家留下了一點兒可以傳代的東西,我奶曾指著炕櫃、米櫃還有一個掛鐘,大聲地說這都是她那時置辦的。在她的家裡,這幾件東西即使現在看來也是最像樣的擺設。

所有的大煙都來自她親手栽下的罌粟,我為她遮掩得體而從未被人知覺的才能而感到驚訝不已。

我奶先後有過幾個男孩,活到成年的只有我父親。其中一個曾經養到六歲,我奶曾經不無傷感地向我描述那個孩子的可愛和聰明,我能夠感受到她對他的喜愛超過了我的父親。

剛有我父親的時候,有個女人說我奶命中無子,接著向我奶傳授了一種神秘的方術,我奶說她就是靠此才養大了我的父親,然而我父親還是在他磕磕絆絆地剛屆中年就走了。

我奶跟我說,她真是命中無子。

我父親的病在他少年時就打下了基礎,他曾經向我埋怨上學時我奶做給他的鞋不夠保暖,正是關節受寒才導致他的心臟無醫可治。

我相信我奶是無力給予這個唯一的兒子以足夠的溫暖,我無數次地去過我父親的墓地,每次都要遠遠地路過他們當年生活過的老宅,道路行走的艱難簡直無法想像,在並不算遠的一段路程中就要幾次穿越同一條河流。河上從未有過橋,我父親少年時就是沿著比這要遙遠得多的路去上學的。

我奶和我父親母子關係的密切程度在這個家中超過了所有成員之間的關係。

我父親有次放學回來說老師讓買鋼筆,我奶沒有錢,最後我父親說那你陪我上山吧,那次我父親一個人把他們采來的山貨背到集市上賣掉,當他興高彩烈地回來時,除了手裡的一支鋼筆,身上還多了一件紅色的背心。

我奶曾告訴我,當年從通化回來時,在一座車站上等車,站台上到處是準備撤退的日本人,我父親就在這時不見了,我奶找到他時,我父親正蹲在一個坐在行李上的日本軍官面前,那人手裡端著一碗蛋炒飯,他吃一口,然後喂我父親一口,大驚失色的我奶又急又氣地一邊向日本軍官賠笑一邊拽起我父親就走。日本軍官卻摸著我父親的頭誇獎說,小孩大大的好。

另一次則是在火車上,一個鄰座的女人看好了我父親,想領養過去,我奶自然不允,那個女人便在長途跋涉中賣力地關心我父親,車一到瀋陽,那個女人就和我父親一起不見了,我奶一抬頭,看見他們正疾行在天橋上,立即衝下車,追上去一把拽回了她幾乎又一次失去的兒子。

跟據我奶的描述,我推測這兩件事應該發生在「八一五」光復後他們返鄉的途中,日本關東軍已經投降,我爺的警察自然也干不下去了。

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這種打擊對年近八旬的我奶應該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又一次令我驚奇的是,在我父親之後她仍然頑強地活了十二年,她最後的年紀已經幾乎是兒子的兩倍。 我相信有些人活著是需要勇氣的,兒子是我奶多年來生活的希望,現在失去了,然而她仍然踏踏實實地活著,她似乎從來不依靠別人,而事實上她又不得不依靠,尤其後來的這些年,從我奶的身上,我看出了活著也是需要智慧的,在鄉下,從女婿們那裡得到的依靠通常不是很牢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對別人已經失去給予能力的老人卻仍然生活得如魚得水,我能夠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這種難度要比當年面對那些精壯漢子們容易得多了。

從來沒有人見過我奶而不佩服她的語言能力的,從鄉土文化來講,她就是一個語言大師,她的幽默和達觀使她的形象和尊嚴從未因為年紀而受損,這種能力讓她在幾十年間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以她為核心的家庭,而不是當年對她威風過也見過世面的那個男人,這一切顯然都來自於她的生活態度,那份貫穿了她的足跡的直面人生的膽量。

這才是她的依靠,在她和自己的男人失去了勞動能力以後,她就憑此而活著,她的晚年活得尊嚴而又體面,在她的那些同輩們大多面臨各種尷尬甚至凄涼的晚景時,她的生存,被村裡人稱為奇蹟。

那次,村裡要交稅。這麼大歲數,都不能動了,交什麼稅?村長來動員,我奶依然態度堅決,村長是我奶摸著腦瓜長大的,沒法子只好走了,我爺爺望著我奶說,你還抗稅哪?我後來聽到也很驚異。十幾年後,國家發布取消各類農業稅的消息時,我又想起了我奶抗稅的故事,佩服她的眼力和遠見,她那時候就明了了稅收的不合理。

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他不在了,一定要照顧好奶奶。他說完這句話的十天後就突然地走了。此後的十二年,我都在為這句話而活著。

我簡直無從預知我奶到底能活多少年,她就像一隻殘燭,有風的時候,那火苗被壓得極低幾乎不能察覺,然而風力稍弱,它便又頑強地抬起。

那年的正月初一我和妹妹一起回去,在那間我們長大的老房裡,感到從未有過的冷清,他們所有的孩子沒有一個生活在身邊,我難以想像當三十晚上家家都在忙著送灶王爺的時候,他們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奶的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肉的痕迹,用她自己的話講就是一根刺,從一入冬她就趴在了炕上,然而當中氣已不充沛的她稍有些力氣時,一張嘴,那個熟悉的語言大師就立即回到大家面前來了。 我們預感到這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個春節,放光了帶回家的一箱鞭炮後,妹妹、妹夫和我先後三次去村中的的賣店,幾乎買空了店裡的存貨,這個家,自從他們的六個孩子先後成年離開後,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熱鬧了。

到了春天,幾個姑姑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棺材也抬到院子里漆上了油,我趕回去,當大家正議論著後事時,我看著躺在炕上的我奶,心裡有些不忍,便安慰她天氣已經好轉了,今年過去或許還能活十年,我奶卻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什麼,能活到現在已經很滿足了,死了就卷個炕席,往哪個溝里一扔就得,別弄那些麻煩事。

我回來後便等著來消息,讓大家佩服的是,我奶真就又熬過了一年。在她的身體里,她的膽量和勇氣已經融合為了生命的韌性。

那天是五月的一個下午,終於傳來了我奶離去的消息,她是差十分正午走的,那個時候我正在煮一鍋麵條。

五"一的時候,她已不能進食,我用二斤牛肉煮了三個小時熬出來一鍋湯,她只喝了一口。要走的時候,十二年我奶第一次挽留我,希望再住一天,我告訴她下個月還來。我奶說那只是說說,工作很忙,還能來么,這時我斷定她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所以很堅決地說一定會來。

我果然不能食言,她的五七就在六月,按照鄉俗,我該到場的。

趕回老家,才知道我奶是中午走的,妹妹從英國的來信下午兩點也到了,隨信還有一張照片,今年的春節她未能來看奶奶,心裡一直很內疚。

四姑告訴我這幾天來我奶的情況,末了說,這個歲數走了也行了,就是可惜她這個腦瓜了。

我倆互望了一會,在一片哀傷的氛圍中,忽然一起笑了。

我奶被埋在了她兒子的後面。在這個家中,他們的關係始終就是這樣的超出了其他的成員。

生活的艱辛曲折,我奶和她的同輩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然而我奶卻是用她的近百年的個人經歷,讓我們懂得了,人的生存其實也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

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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