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幌兒紅 謝友鄞

一個幌的店,只有零星小吃,如煎餅、饅頭、豆腐湯;兩個幌,能炒菜,叫灶了;四個幌,備有全席套菜;八個幌,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山珍海味,無所不包。

一個人,有一張好嘴,頂不濟,也能混個吃喝。嘴好是福氣,說的人,聽的人,都樂呵。嘴好不要身份,不要文憑,不要官位。庶民百姓,市井閑人,鄉間無賴,備不住都能長一張好嘴。

我就不行,嘴拙。但我喜歡哨客,像掏藥引子一樣地尋覓他們。

哨客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藥鋪叫「西鶴年堂」,這天夜裡,有人敲門,要買刀傷葯。夥計付了葯收了錢,隔小窗口一瞅,這人有點臉熟,沒等想起在哪裡見過?那人一轉身,就不見了。第二天早晨,夥計數錢入賬,發現收的錢竟是給死人燒的冥幣。夥計再一想那人的長相,原來是前幾天在菜市口刑場被斬的犯人。從此,老北京詛咒人,就會罵:去西鶴年堂買刀傷葯吧!外地人不好明白的語言,人人都覺得有趣的故事,自有產生它的根基。

哨客說:在咱們邊地,很早以前,就崇尚遠行,帶上獵槍,那時候野物真多呀。你在下風,野兔嗅不到你的餿汗味,嗅不到你的火藥味。你居高臨下,舉起槍。野兔前腿短後腿長,要是朝上坡跑,身體平衡,跑起來飛快。但它背對你,向下坡跑,前低後高,像袋鼠跳躍,每躥起一下,就是一個瞄準點。野兔驚飛草叢中的山雞。槍響了,沙彈煙霧爆騰,你震得一顫,啐口唾沫,走過去,撿起野兔、山雞,走到山根下,架起篝柴,點燃燒烤,野物香味飄漾出來。在邊地行走,也有彈盡糧絕的,便去經過的人家,討一口飯。不能進人家的屋,蹲在當院,捧住碗吃。鄉村碗大,飯菜盛得崗尖。吃完了,陌生路人撒目院子,看見老樹墩,就掄起尖鎬劈柴;看見大笤帚,就抓住掃院兒,掃得一方土院花紋清晰;看見扁擔、水筲,就給主人挑滿水。若是戶整齊人家,院地乾淨柴禾垛高聳水缸滿溢,啥活沒有,主人便對尷尬的路人說:等你回來,從這兒經過時,再來吧。你心裡欠下一筆賬。但返回時,蹲在院里,飽餐一頓後,仍舊沒有活兒。你要回家了,便趴在地上,給主人磕個響頭,走了。

我聽得著迷,又有點懷疑:用得著這樣乞討嗎。咱們這一帶,民風兇悍,早先土匪挺多呀。

哨客大咧咧一揮手,說:那當然!你窮得叮噹響,就去拉杆子。帶一支槍算一股,牽一匹馬算一股,沒有槍,沒有馬,跟在鬍子馬隊後面跑,叫「拍巴掌的」,本身也算一股。搶劫大戶後,按股分紅。

哨客講得津津有味:有一個車老闆,趕著馬車,要從淺處過河,見一個戴草帽的漢子,低著頭,坐在河邊脫鞋扒襪子。車老闆招呼:光腳過河多涼!漢子說:沒事。車老闆說:入秋,水咬人了。漢子說:不怕。車老闆說:上車吧,也不朝你要過河錢。漢子爬上車,車輪輻條激得河水嘩啦啦響,水裡的太陽、山巒、樹木、枝杈上的鳥巢,破碎了。過河後,漢子從懷窩兒抽出匣子槍,掂了掂,說:你這人,心眼挺好呀!原來是鬍子!鬍子在河邊等「貨」呢。鬍子饒過了車老闆!

我聽明白了:人生是一條河,與人為善,就是給自己留下了過河錢。

嘮到半夜,哨客問我:餓了吧?我搖搖頭。

哨客說:你們讀書人講究吃夜宵。走!我們倆來到街上,在這群山環抱的地方,起起落落,隔三岔五間,山坳里便聚些人家,大些的是村,小點的也是村。有漢民屯兵墾田村,蒙古族定居的農牧村,朝鮮族稻農村,山東、山西、河北移民闖關東的旱田開發村。村街上都有一溜酒家,火紅的幌兒高挑在桿頂,桿下可給客人拴馬。一壺酒、一匹馬、一桿槍,是遼西漢子夢寐以求的生活嘛。可是此刻,天黑得連顆賊星都沒有,飯店早歇了。

哨客咣咣砸門板,把掌柜的從被窩裡轟出來,鬧得滿街狗叫。我們坐在燈光明晃晃的店堂內,哨客吩咐:炒菜,燙酒。

掌柜的紮緊大抿腰褲,睡眼惺忪,嘟嘟噥噥,向灶間走去。

哨客說:咋不把幌子掛起來?你這是賊店嗎?

若是白天,街上幌兒一式招搖,竹籮圈下沿,圍一圈細長紅布條,隨疾疾山風,瘋瘋地響。幌數有一二四八之分。一個幌的店,只有零星小吃,如煎餅、饅頭、豆腐湯;兩個幌,能炒菜,叫灶了;四個幌,備有全席套菜;八個幌,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山珍海味,無所不包。

掌柜的歪嘴一笑:半夜三更,擺啥譜!不情願地拎起一隻幌子,操起竹竿,走出去。

哨客吆喝:你不是四個幌子的店嗎,都挑起來。瞧不起誰呀!

飯店老闆將四個幌子掛起來,頓時紅光耀眼。

我笑了。在民間,我交下許多哨客朋友。我依仗他們,才有了一股紅紅火火。

(本文刊於2017年10月2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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