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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敏:詩無達詁與正解——以朱熹《春日》為例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朱熹《春日》

朱熹的《春日》是一首清新自然的詩作,本來就惹人喜愛,自從收入童蒙讀物《千家詩》後流布更廣,幾乎是婦孺皆知。由於它是七絕,形制短小,語言通俗,沒有疑難字句,平時閱讀時除了領略詩中描繪的景象美與蘊含的哲理之外,很少有人注意到它潛在的解讀複雜性。2005年春夏之交受託編寫《百科圖說千家詩》,不時翻閱前賢時人著作,才意識到在詩意理解上的嚴重分歧。

作者譯註《千家詩》,中華書局出版

從字面上看,這是一首游賞之作。詩人徜徉泗水河畔,感受到了春天節令一新、景象萬千,內心充滿喜悅,對春天生機的讚歎油然而生,是一首寫景抒情佳篇。尤其是首句用賦的手法,點明時間、地點與行動意圖,與寫作技法中的「開門見山」吻合,活脫一種紀實手法。這種閱讀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大部分解讀者都將它理所當然地定性為游賞寫景之作。從行文上看,前兩句寫景,後兩句抒懷,觸景生情,情景交融,為七絕常見的結構方式。一般情況下,人們自然地得出結論:這是一首游春詩,描寫了詩人河邊踏青所看到的萬紫千紅的景象。「這首詩是作者為讚美泗水濱的美好春景而寫」(謝枋得、楊業榮編選、宋錫福注《千家詩》,廣西人民出版社,1982,第3頁),從視覺和觸覺兩個方面寫出詩人的感受(謝枋得:《千家詩全鑒》,中國紡織出版社, 2015,第124頁);由於傳統詩歌寫實性的凸顯,它被分析為一幅白描手法繪出來的鬧春圖(謝枋得、王相等選編、王岩峻等注析《千家詩》,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第3頁;馬清福:《千家詩》,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第4頁;劉克莊選編、李牧華註解《千家詩》,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第104頁)。

然而一細究文字,問題來了。從地理位置上看,泗水位於今山東省中部,源於泗水縣東部陪尾山下,由趵突、響水、洗缽、紅石四大泉匯流而成,與運河相通,因四源並發而名。出縣境後吸納了西沂水、險水、汴水等,成為淮河下游最大支流。歷史上常把泗河與淮河並稱為「淮泗」。朱熹生活的時代,泗水流域為金人佔據,朱熹沒有出使過金朝,如何能夠在泗水游賞呢?如此看來,這首看似簡單的寫景詩絕非泗水春日景象的寫照(繆鉞:《宋詩鑒賞辭典》修訂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第1198頁;李宗為:《千家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14頁)。

分析之後發現,這竟然是一首抒寫內心感受抒寫心象的作品,一首哲理詩而非寫景詩。朱熹用了泗水典故,傳達作為一個理學家學習孔孟思想的感受。因為孔子曾經在洙水、泗水聚徒講學,所以後世用作孔子與儒家的典故。比如魏晉時期阮侃在《答嵇康詩》(其一)中寫道:「唐虞曠千載,三代不我並。洙泗久已往,微言誰為聽。曾參易簀斃,仲由結其纓。」從來沒有到過泗水的朱熹用看似寫實其實是虛筆的手法,在小詩中通篇用比體,隱喻的手法,用探尋春天以及對春天的勃勃生機的感受來講明一個道理:只要進了孔聖之門,懂得了儒家真諦,就能領略到無邊生機。朱熹哲學思想的表達含蓄,果然瞞過了不少人,比如編選七言《千家詩》的王相,說它是「尋芳游春踏翠之意」(謝枋得、王相:《繪圖千家詩注》,清刻本,齊魯書社影印本,1993,第2頁),但是依然為不少人領會。明朝關學領袖馮從吾給弟子講這首詩時說:「既識得東風面,則萬紫千紅總是春;安往非學,安往得厭,安往非誨,安往得倦。」(馮從吾:《少墟集》卷二「語錄」,《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拿這首詩作為激勵向學上進的教材,講解的側重點就不是自然風光的欣賞與春天的讚頌,而是一種進取精神與為學境界。

正是看到了詩中的別有用意,深刻領會其中的哲理蘊含,有人對於詩中出現的景象提出截然不同的見解。這首純粹的說理詩,寫的是春日,卻沒有春日景象的渲染與描寫,出現卻是「泗水」「東風」「春」等意象,對於春的讚歎也止於「無邊光景」「新」「萬紫千紅」等幾個並無新意、並不代表春天麗日特色的詞語(魏晉:《未覺詩情與道妨——朱熹〈春日〉解析》,《名作欣賞》1998年3期)。如此看來,朱熹只是用比喻的手法、詩歌的形式,表達了朱熹徹悟聖人之道的欣喜。因為哲理意味的彰顯而忽略詩中景象的呈現的傾向,顯然在詩歌解讀與文體感知上走偏了。既然詩中有幾個意象,難道不能讓人生髮聯想與想像嗎?在讚美春天的詞語中,「東風」「新」「無邊光景」「萬紫千紅」,雖然是最常見詞語,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最能顯示春天的生機與活力。單從詩中呈現的景象來說,前兩句概括性極強的語句,突出了春的生意盎然,「無邊光景」從地域上說明廣袤無邊的大地氣象一新,而這種新的景物呈現是瞬間產生的,「一時」的連綴,表明時間的迅捷,從力度上突現了春的生機。如果說第二句概括性強的話,那麼三四句繁花盛開萬紫千紅景象,則顯得具體可感,景象萬千。而其實質,這種萬紫千紅景象是「一時新」的具體體現。朱熹用比喻的手法,寫出自然萬物一遇到「東風」即春風,便呈現出勃勃生機與無限活力。春天化育萬物,是一種不經意的自然過程,雖然它的能量與結果讓人驚嘆不已。所以詩人朱熹用了一個「等閑」,舉重若輕地表達了對於春天的無限讚美與敬意。

這不僅讓人想起六朝大詩人謝靈運長詩《登池上樓》中寫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與謝靈運的詩歌相比較,謝詩「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的意思,朱熹用了「等閑識得東風面」寫出景象變化之因。杜甫《春夜喜雨》中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句,描寫春雨滋潤萬物,默無聲息,從動作發出者角度。此處,朱熹是從萬物感受春天激蕩的接受者角度著筆。在謝靈運、杜甫、朱熹那裡,春被人格化為一種形象,它催發了春天的景象。中華民族是一個富於詩意的民族。先民們把四季節令的感知幻化為有生命活力的神,掌管春天的是句芒,或名句龍,是神話中的木神,主管樹木的發芽生長。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心目中漸漸淡化了木神的觀念,但是直至今天,潛意識中季節是一種生命體。最典型的是朱自清的名篇《春》,文章中春天的腳步讓人期盼,洗耳恭聽。「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謝榛:《四溟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第69頁),中國詩歌藝術講究的是生動形象,情景交融,朱熹《春日》的感染力與蘊含,正是依託於詩中意境的營就。詩人通過春的力量與生機,表達了自己的哲學思索與人生感悟。認為詩歌體現了悟道的喜悅自然不錯,可是提出這是最切近詩歌原意的解釋,否認是治學之道的詩作卻是讓人難以置信的。

然而問題似乎並不那麼簡單。幅員遼闊的中華大地有許多叫作泗水的地方,如湖北咸寧、廣東高州、廣西凌雲、河南南陽,尤其是朱熹祖籍江西婺源,也有條河流叫做泗水。生於福建的朱熹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福建,但一生中曾有三年時間逗留江西、浙江、湖南、安徽一帶,尤其是曾兩次返鄉祭祖掃墓。有學者認為,《春日》中的泗水就是婺源的河流。朱熹「素耽山水之趣」(《康塘三瑞堂記》),喜「耕山釣水」(《建陽雲谷書院記》),兩次回到婺源,抽暇撥冗,他漫步泗水之濱,深情地欣賞一下家鄉的光景,不是情中之事嗎?作為詩人,把所見所思凝練成句,描畫一下家鄉的春日,不也是對故鄉的一種紀念嗎?(張順清:《對幾個與〈春日〉相關問題的辨析》,《現代語文》2009年第2期)

的確,朱熹一生兩次回祖籍祭祖掃墓(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第130、561頁),一次是紹興十九年(1149)十二月至次年正月初二,中進士之後榮歸故里,是冬日;一次是淳熙三年(1176)四月二十日至六月上旬,四十六歲,夏日,還在家鄉建屏山書屋,作為祭祖紀念。兩次都不是所謂的「草木葳蕤、花團錦簇」的季節,與《春日》景象不符合。朱熹祭祖,無論是進士返鄉還是第二次作為一位文化名人,在當地無疑是一件大事,尤其是第二次,兩個多月時間內,他與故鄉學者、文人往來頻繁,不少人來問學討教,他為家鄉圖書館撰文,屏山書屋的建築也使故鄉人睹物思人。朱熹是儒學的集大成者,在中國乃至世界上尤其是東南亞影響深遠,如果是在家鄉寫的詩歌,或者是寫的是家鄉的景象,卻沒有留下時人唱和的篇章,讓人難以置信。尤其可疑的是,如果如詩歌描寫的內容與當地景觀有關,彰顯地域文化的地方文獻竟然沒有收入,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除了《春日》之外,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中,「泗水」作為地名出還現在《乞以泗水侯從祀先聖狀》(卷二十)、《決汝漢排淮泗》(卷五十二)、《偶讀謾記》(卷七十一)中,都是通常意義上淮泗的含義,與孔子、儒學有關,沒有祖籍婺源河流的印記。綜合上述,以為《春日》是寫婺源景象的詩篇難以說服人心。

其實,用虛構的景象入詩,傳達人生思索的手法,在朱熹詩中並不少見。如《觀書有感》第一首: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不看題目,僅從詩歌字面上看,似乎是寫景詩,實際上詩以半畝方塘做比喻,抒發讀書時茅塞頓開的喜悅,說明只有多讀書,根植深厚,才能境界開闊。第二首也是如此: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詩以泛舟做比喻,說明做事情一定要遵循客觀規律,客觀條件到達了,就會事半功倍,一氣呵成;做學問也要厚積薄發,功到自然成。由於景象鮮明,人們不禁將題目改作《泛舟》,從而淡化蘊含的哲學意味,迎合自己紀實性閱讀經驗期待視野(如影響深遠的《千家詩》通行本將題目改作《泛舟》)。

《春日》寓哲思於景象,二者融合無間,讓人遐思萬千。於是出現了折衝二者之間的調和。這種看似折中的解讀方法是,首先確認這是一首描寫春遊的名篇,不僅形象地概括了春天明媚的景象,抒發了春遊時的愉快心情,借春遊闡發了只要敢於探索,就能認識自然,從而駕馭自然的真理。春遊的經驗,自然能夠聯想到讀書和做學問(譚秉剛編著《千家詩》,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第3~4頁)。其次,這是一首講解治學心得的詩,朱熹沒有去過泗水,然而詩歌以景語寫理,生動流麗,即使做游春詩解讀,亦頗可觀(谷一然:《千家詩評註》,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3頁)。看似中和,卻是一種詩歌理解的錯誤。《春日》與《觀書有感》一樣,是哲理詩,而並非寫景詩。哲理詩並非只以道學氣息濃郁的面貌出現,還有另外一種,以具體鮮活而感人的形象讓人不知不覺中悟出寫作意圖,如春風化物、春雨滋潤,無聲無息,沁人心脾。

一首看似簡單詩歌的解讀,引發如此難以想像的分歧與爭議,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事,而解讀詩歌涉及文體知識、篇章結構、文本互文性、地理、時政、寫作者思想觀念。古人說,「詩無達詁」(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一般意義上是說解讀的多樣性,即所謂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現代文學理論知識告訴我們,詩歌是詩人、世界、讀者之間的互動構建,一首詩歌只有在讀者那裡才能得到落實、呈現意義,因而讀者解讀的重要性受到空前重視,讀者製造了他在文本中看到的一切(斯坦利·費什:《讀者反應批評:理論與實踐》,文楚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形式主義者強調文本意義,指出文學作品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在文本的內部解釋評論,排除作者生平、經歷、寫作意圖的考量,甚至有人以為文本的意義有待於讀者的誤讀而呈現(趙毅衡編《「新批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這些理論,為理解《春日》解讀中出現的情形提供了借鑒。然而,中國詩歌的創作理念是「詩言志」(《詩經序》),從創作論上強調詩人的情志傳達,在解讀上形成了「以意逆志」「知人論世」(孟子《孟子·萬章》)的文本、作者、世界相結合的綜合評論模式。按照傳統詩歌評論理論,儘管詩歌解讀存在著多種可能性,但是依舊有一個正解,需要我們透過意義的叢林去尋覓。

選自《文史知識》2017年第10期

(統籌:啟正;編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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