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追月暗有情詩中的樂器
彩雲追月暗有情
【詩說古樂 · 曹雅欣】
1
葫蘆絲,又稱葫蘆簫,它是少數民族樂器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件優異之作。音色柔美悅耳、感染力極強,因而在近年來,它已從西南邊疆流傳至大江南北,廣受民眾喜愛。
葫蘆絲本是屬於傣族、彝族、佤族、阿昌族等雲滇地區的特色樂器,但是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即有的葫蘆笙,是在六管葫蘆笙的基礎上演進改造而來,所以也算是古樂身影的遺存。
葫蘆絲名如其形,是由葫蘆作為音箱;
葫蘆尾部有三根長短不一的竹管並排插入,嵌有銅質簧片,所以葫蘆絲屬簧管類樂器;
中間最長的一根竹管是主管,開七孔,前六後一,吹奏主旋律;兩
旁的兩根副管只發固定的單音、沒有音孔,副管可打開可閉合,一旦副管開啟,即可與主管的旋律構成和音效果。
而初學者也可以暫時忽略副管,只吹奏主管,這時候,一根單管的葫蘆絲就很像是古簫的意思了,所以它亦名「葫蘆簫」也不是沒有根據的。
葫蘆絲,從技巧上看,簡單易學、容易入門;從身形上看,小巧輕便、便於攜帶;從造型上看,具有民間特色藝術品的美觀性;從音色上看,具有令人聽而不忘的柔美濃情。因此,無論是非專業的音樂愛好者還是音樂基礎薄弱的少年兒童、甚至好奇中國文化的外籍友人,都越來越多地去學習演奏葫蘆絲。
葫蘆絲,就像一個熱情簡率的少數民族朋友,它從不高高在上地拒絕任何人,而是如同蝴蝶泉邊的彩蝶一隻,走街串巷、輕歌曼舞,輕盈地飛入了各地百姓家。
因為葫蘆絲本就不是中原樂器,所以它更適合吹奏山歌與民間小調,獨具風味。雖然不是大型套曲、千年古樂的厚重深邃,卻有彩雲追月、孔雀開屏般的輕盈翩躚。
葫蘆絲是雲南的熱情男兒吹奏傳情、月下示愛的樂器,是滇地的嫵媚女子憑聲起舞、伴樂高歌的樂器,所以它從不具備太多的禮節重重、顧慮深深,而更像是心情的自由釋放、是青春的自在寫意。
它的樂曲,屬於流暢美麗的心境,屬於深情歡快的歌舞;
它的音色,適於曲調悠揚的長音,適於甜蜜柔美的和音。
所以,聽葫蘆絲,會收穫一份甜美,會開啟一份柔情,會嚮往一種輕快的人生,會懂得一種和諧的情致。葫蘆絲不屬於教條、屬於情動,不在乎技法超拔、在乎情真意切。
正因為葫蘆絲長時間以來都是奔放在邊陲少數民族的典型樂器,所以漢家文人對於它的詩詞描繪就極為罕見了。現在我們要走近葫蘆絲,只有從它的一些著名樂曲中去了解。
2
葫蘆絲演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幾乎必數《月光下的鳳尾竹》。此曲來源於到雲南採風的詩人,看到月光下、竹林中,青年男女情歌呢喃、軟語溫存,葫蘆絲聲飄夜色、悠悠蕩蕩,於是深受感染、開始寫詞,後由音樂家施光南譜曲而成。
詩詞里同時描寫月與竹的篇章也有,但要麼是過於清冷,比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王維《竹里館》),要麼是過於幽寂,比如「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時」(白居易《對琴待月》)。似乎在漢文化的固化印象里,竹就是偏於幽冷的,而月就是偏於寂寞的。
但是,在溫暖如春的西南地區,那裡的鳳尾竹偏偏是溫柔似水的,那裡的白月光恰恰是旖旎如醉的。所以,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像是暖風吹來了竹林的私語,明月照亮剖白著的心跡,曲調悠揚,情致歡愉,鳳尾拂動清清柔柔,雲托月繞輕輕揚揚。
聊且選一些不那麼涼意森森的竹與月的詩詞,去比擬葫蘆絲此曲中的調子:
《失題》(明·陳繼儒)
山中日日試新泉,
君合前身老玉川。
石枕月侵蕉葉夢,
竹爐風軟落花煙。
點來直是窺三昧,
醒來翻能賦百篇。
卻笑當年醉鄉子,
一生虛擲杖頭錢。
一枕月色,好夢留人,一爐風軟,花煙醉人。「石枕月侵蕉葉夢,竹爐風軟落花煙」,如果單獨看這一句,感覺就像是《月光下的鳳尾竹》,是「月出小,何皎皎」月下思人的月,是「風細細」、「青煙里」竹映煙綠的竹,是屬於心底的一抹溫柔,是屬於夏夜的一晚清歌。
其實中國自古的月文化,不僅與鄉愁相連、與寂寞相襯,也與美人相連、與思念相襯。比如最早的詩歌總集中《詩經·月出》說「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的一輪清光,實在是很容易勾勒出佳人的輪廓、牽扯起詩人的情思。這樣看來,《月光下的鳳尾竹》,是真情實感地還原了人們對月最本真的初心。
月色下,竹影搖,那份婀娜在戀人身邊更顯解意,那份款動在情歌之畔更顯迤邐。就像清代王慕蘭《外山竹月》詩中說:
待到深山月上時,
娟娟翠竹倍生姿。
空明一片高難掇,
寒碧千竿俗可醫。
待到月上中天,翠竹倍加娟娟,待到月色籠人,綠竹尤顯風姿。這詩里的娟娟竹姿,想必遠不如鳳尾竹林的風情搖曳,因為這詩里只有深山伴竹慰寂寥,那曲中卻有情思款款人語長。
竹最早的美好意象,來源於《詩經·淇奧》中的描寫:「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歌以綠竹蒼翠作比男兒風姿,是在讚譽著君子風範。那麼,《月光下的鳳尾竹》,這裡的竹似乎也可以不僅僅是背景和環境,也可以是男兒的訴說與心事的吐露。
且看元代畫家吳鎮題寫的《野竹》:
野竹野竹絕可愛,
枝葉扶疏有真態。
生平素守遠荊榛,
走壁懸崖穿石埭。
虛心抱節山之河,
清風白月聊婆娑。
寒梢千尺將如何,
渭川淇澳風煙多。
竹有真態,人有真情,清風白月,情愫婆娑,淇奧綠竹水之湄,風煙竹樓月之眉。
月兒彎彎,便如眉梢婀娜,似曲調細膩婉轉;月兒圓圓,便如兩情團圓,似曲風甜蜜輕揚。無論是月下訴說情思的奏曲追求,還是月中執手相看的兩情相悅,都讓月笑彎了眉,讓月點亮了心。
這樣溫暖濕熱的雲南夜晚,必須用詩詞中的夏夜描寫才能略近其意:
《大暑竹下獨酌》(宋·鄭剛中)
新竹日以密,竹葉日以繁。
參差四窗外,小大皆琅玕。
隆暑方盛氣,勢欲焚山樊。
悠然此君子,不容至其間。
沮風如可人,亦復怡我顏。
黃錯開竹杪,放入月一彎。
綠陰隨合之,碎玉光斕斑。
我舉大榼酒,欲與風月歡。
清風不我留,月亦無一言。
獨酌徑就醉,夢涼天地寬。
鳳尾竹款款律動,開闔間明暗著月色撩人,婆娑間碎玉著瓊光籠地,「綠陰隨合之,碎玉光斕斑」;
一曲葫蘆絲傾盡相思,絲絲入扣的是曲調,思思念念的是心跳,曲聲下酒能醉人,風月為憑證誓約,「我舉大榼(kē)酒,欲與風月歡」。
《月光下的鳳尾竹》,非常能代表葫蘆絲這件樂器的韻致。葫蘆絲的樂器性格性,是屬於月光的,它不擅激昂,卻善解風情,它悠揚唯美,它浪漫詩意,它的音色正像月光纏纏綿綿浸潤人心,「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3
葫蘆絲另一首廣為人知的曲目,就是《婚誓》,演奏技巧比較容易,情感真摯悱惻動人。《婚誓》由作曲家雷振邦創作,本作為電影《蘆笙戀歌》的插曲。但是,幾十年過去了,老電影的影像已經淡去,經典曲的旋律卻從未遠去,反而傳唱極廣,深入人心。
從曲目的名稱就可以看出,《婚誓》不再僅止於兩心的相悅,更發展為兩情的相約,是從戀情上升為婚情,由山盟海誓晉陞為結髮婚誓。
情的主題,似乎是葫蘆絲曲的恆久主題;情的韻致,也是葫蘆絲聲的獨特韻致。所以,這就是葫蘆絲這件樂器的第二大格調屬性:它的樂器性格,是多情。
《婚誓》的歌詞如下:
阿哥阿妹的情意長,
好像那流水日夜響;
流水也會有時盡,
阿哥永遠在我身旁。
阿哥阿妹的情意深,
好像那芭蕉一條根;
阿哥好比芭蕉葉,
阿妹就是芭蕉心。
燕子雙雙飛上天,
我和阿哥(妹)盪鞦韆;
鞦韆盪到晴空里,
好像燕子云里穿。
弩弓沒弦難射箭,
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世上最甜的要數蜜,
阿哥心比蜜還甜。
鮮花開放蜜蜂來,
鮮花蜜蜂分不開;
蜜蜂生來就戀鮮花,
鮮花為著蜜蜂開。
在中原漢地,男女兩人一旦走入婚姻、結為連理,總是顯得責任感大於甜蜜感、總是顯得誓約沉重大於歡喜飛揚。比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姻緣帶來的遺恨沉重過情緣帶來的喜悅;比如「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蘇武《留別妻》),婚姻悲劇的預判沉重過兩情燕爾的既得。
而在熱情奔放的葫蘆絲飄揚的少數民族地帶,《婚誓》的傳唱,是兩情期許、甜蜜無雙的,是此生執手、熱切纏綿的。聽《婚誓》,會不自禁地,喚醒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對金玉良姻的感甜。
這樣的相依相伴,讓人想起宋代詩人范成大《車遙遙篇》中的句子:
車遙遙,馬幢幢,
君游東山東復東,
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
三五共盈盈。
阿哥阿妹,像蜂蜜鮮花不分離,像燕子云里永相隨,這就是「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那一份光風霽月的纏綿、那一份心地坦然的喜歡、那一份天地為證的誓言。
面對婚情,漢文化給女性標榜的典型形象往往是嬌羞怯躲、被動等待的,然而《婚誓》中的女子,是熱情主動的、是坦蕩訴說的,她把自己比作芭蕉心、雲中燕、弩上弦、蜜花鮮,不迭地喜悅,不羈著風情。
這樣的濃情,誠如五代時期韋莊《思帝鄉》詞中說: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愛上那家年少,就擬將身嫁與,這樣勇敢的情感追尋,更為真摯熱烈,更為令人感佩。多情的葫蘆絲,它懂得男兒心中的追求,它鼓勵女兒心中的追逐,似乎在它的啟發與相陪下,沒有什麼情絲綿綿不能訴說,也沒有什麼情意深深不該訴說。
葫蘆絲的《婚誓》曲意是率真,葫蘆絲的樂器屬性是多情。如果拿這來自彩雲之南的情思,來相比古詩詞中苦求的婚約誓言:
它比「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描繪更民俗化;
它比「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敘述更生活化;
它比「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遙想更顯簡單化;
它比「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形容更為喜劇化;
它比「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決絕更能人間化;
而它比「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苦苦企盼,更是已經現實化。
手繪重彩羊皮畫《吹葫蘆絲的少女》
4
雲南少數民族人民經常這樣驕傲地形容當地人是「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歌舞,是雲南人民極其重要的生命生態,是天生攜帶在身體里的活躍的藝術細胞。所以,彩雲之南的葫蘆絲,第三層樂器屬性,就是,它是屬於歌舞的。
我們可以通過葫蘆絲中享譽已久的一首《瑤族舞曲》來遙述風貌。《瑤族舞曲》形容了瑤族同胞載歌載舞歡慶節日的場面,改編自當地民間舞曲《長鼓歌舞》。因而,這首曲子,節奏感更強,律動性更強,快慢緩急交織錯落感更強。聽曲,即可目睹其舞容:
在那銀色的月光下,一位少女翩翩起舞,如一隻金孔雀炫麗驚人,然後,姑娘們都受其感染,紛紛加入舞蹈的行列,而後,小夥子們也歡暢著高歌同舞,氣氛熱烈,歡快活潑。最後,樂曲在酣暢淋漓中漸漸平復收尾,如畫面漸漸拉成遠景,月色正好,夏夜正香。
唐代顧況的一首詩形容這種舞容還可算貼切:
汗浥新裝畫不成,
絲催急節舞衣輕。
落花繞樹疑無影,
回雪從風暗有情。
舞動翩躚,流風回雪,情致款款,倩影如花。展顏一舞,踏碎了多少月光,繚亂了多少目光,暗獲了多少鍾情。
《毛詩序》說詩是這樣一種東西:「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的放情,本就是心中情志的一種外化體現。當漢家士人以詩文傳情的時候,瑤族兒女就以歌舞寫詩。
——這是一首以月夜為紙、以舞容作筆、以竹林為墨色、以心情為字句,寫在天地間的詩。
張咸鎮 作品
舞是話語的一部分,舞是詩篇的一章。白居易《憶江南》詞說:
江南憶,
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
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復相逢!
江南的舞姿,醉了水邊的芙蓉,醉了詩人的浮生;而西南的舞姿,醉了林邊的篝火,醉了明月的酣忘西沉。
在葫蘆絲聲催舞動的少數民族地區,不必再遺憾白居易難得美人一顧的「早晚復相逢」,在這裡,是能歌善舞、把酒今宵的「歌舞小嬋娟」!
唐代李群玉《綠腰》詩中說: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
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苕。
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
低回蓮破浪,凌亂雪榮風。
墮珥時流盼,修裾欲朔空。
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佳人輕盈,飛逐驚鴻,翩如蘭苕,宛如游龍,歌起綠腰輕,舞動拂雲雨。而在瑤族的歌舞夜,那竹林也融入了樂隊,竹葉沙沙著擊節作樂;那清風也加入了舞群,風拂徐徐著長袖善舞。
葫蘆絲,樂聲一起,本身就如一曲舞,那麼飄忽輕盈,那麼情致起伏,那麼柔情似水,那麼濃情似醉。
樂聲起,夢翩然,花影動,月盈水;樂聲停,如夢醒,竹影散,雲月去。葫蘆絲令人嘆息夢中,更令人嘆息曲停。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吹葫蘆絲的小女孩 王鑫生油畫
葫蘆絲的魅力,就在於它小家碧玉般的引人入勝、如歌似訴。
葫蘆絲,雖是雲南地區少數民族的吹奏樂器,但憑藉其輕柔甜美的獨特音色,早已遠遠飛出西南山區,於大江南北隨處可聞其輕揚婉麗。
葫蘆絲可謂音色至柔,如風拂竹葉,如清泉石流,悠悠忽忽飄上青雲,盪在竹梢,纏進月彎,它在都市匆急的人們心間,平添了幾多柔情。絲竹繚繞處,奏出一方多情香幽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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