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槁木逢春說李紈

槁木死灰非李紈李紈原來確實像曹雪芹說的那樣,這與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和後來的經歷有關。「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

這段文字中最容易被我們忽略的是,李紈的父親李守中身為國家最高學府首腦國子監祭酒,觀念卻比他的祖輩、父輩要落後。因為以前該族中的女子還可以和男子一樣「誦詩讀書」,但是到了李守中時卻來了個大倒退。李紈從小所受的教育,具有更加森嚴的封建禮教色彩。因此她喪夫之後「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也就十分自然了。其實小說中提到這幾句話時,李紈也就是25歲左右。

她的轉變在於進入大觀園之後。二十三回入園是她第一個轉折點,因為從此她成了大觀園的「園長」,負責管教這些弟、妹。此前的二十二回中,她只被偶然提及,僅有個別地方說話,也極為簡短。因為在那種場合,往往總有長輩在,還可能不止一位。而進入大觀園之後,長輩們輕易不進來,她就成為最年長和地位最高者,說話的機會就多了。

園子外面的主子進來較多的只有王熙鳳,那也要叫李紈「嫂子」。因此李紈地位的相對提升,引起了心情、個性的變化。而和年輕活潑的弟弟妹妹們在一起,她必定受到感染。於是變化就開始了。二十五回鳳姐以「吃茶」對黛玉開玩笑時,李紈「笑向寶釵道:『真正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

這話已經和前二十二回中偶爾應答的口氣不同,表示獨立判斷了。不過在稱呼王熙鳳時,還依著孩子叫「二嬸子」。到二十七回,就顯示出她性格中的活潑和直率開始復甦了。當時小紅對鳳姐彙報「說奶奶」時,李紈在場。當鳳姐說起當年她是如何調理平兒時,李紈笑著打趣道:「都象你潑皮破落戶才好。」當鳳姐有點怪罪林之孝家的不聽她的吩咐好好為她挑兩個丫頭,卻將女兒送入怡紅院,李紈又說:「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的他媽!」

從稱呼王熙鳳「二嬸子」到「潑皮破落戶」,證明李紈搬進大觀園確實是枯(槁)木逢春,死灰復燃了。當然這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也有一定的限度,不過這種變化是帶有本質性的。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真正使李紈個性得到比較充分的表現,是從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開始的。這是李紈個性變化的第二個轉折點。如果說第一個轉折點遷入大觀園是人性開始復甦,那麼這第二個階段就是人性的全面復甦,她的行為已經由被動變為主動。

起詩社固然出自探春的建議,寶玉也大力支持,說:「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但是最積極的卻是李紈。按說結詩社之類的事,是違反賈政指示的,因為賈政在寶玉去家塾讀書時明確表示過只讀《四書》就可以了;也不符合李紈管教弟妹的任務,她應該「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四十五回)。

但她一開始就大力支持此事。她應探春之邀,「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接著黛玉建議,既然起了詩社,就把姐妹叔嫂這些稱呼改了才不俗。

又是首先得到了李紈的支持:「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並且立即自稱「稻香老農」。她不僅開了個好頭,而且積極為別人的雅號出謀劃策。薛寶釵的「蘅蕪君」就出自於李紈之口,而且說是「封他」,已經顯示出壇主、社長的「威風」和詼諧了。在眾人議論寶玉的號時,李紈不失風趣地補充說:「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

當她發現大家都在為寶玉的號爭議取笑時,她提醒大家給迎春、惜春取個號,體現出她這個大嫂的細心關懷,不要冷落了這兩個妹妹。

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李紈不僅立即主動成為中心人物,十分積極,而且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樹立自己的詩社社長權威。她提出,由於「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並立即聲明,「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作社」。

不僅以法治社,而且提供場地,早就把長輩們的囑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有意思的是,李紈說,「若是要推我作社長」,可見她方才「我自薦我掌壇」還沒有被大家認可,再次毛遂自薦,而且緊接著說,「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提出由迎春、惜春二人出任副社長,給她倆分了工,又在必作與免作上作了規定。李紈大包大攬,簡直有點「獨裁」了,積極性之高超過任何人。以致發起成立詩社的探春「也不好強,只得依了」。探春感慨地說:「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管起我來了。」

李紈主意之多、之大,實在驚人,第一社的時間和以詠白海棠為題也出於她的提議。總之十分活躍、主動。她對海棠詩的點評不但很有水平,而且在寶玉對黛玉之作被評為第二提出「還要斟酌」時,李紈立即聲明:「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還規定今後每月初二、十六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風趣、「嚴厲」,充分使用社長權威,哪裡有「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的樣子!李紈變化真大!

如果說在起詩社中李紈表現出來的是長嫂對弟妹們的熱心,那麼三十九回李紈對平兒所表現的則是姐妹般的親切關愛和熱情。李紈拉著她說「偏要你坐」,「拉著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喝完馬上就要走。她說:「偏不許你去。顯見得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對平兒一會兒是「拉著」,一會兒又是「攬著」,疼愛有加,而且敢於做主,叫嬤嬤們將裝了十個螃蟹的盒子先給鳳姐送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

李紈關於平兒是王熙鳳的一把「總鑰匙」的評論極其形象、準確,對鴛鴦、襲人的評價,也都是她主動發言,而且都很精當。這些地方都顯出李紈的不凡見識和伶俐口才。最重要的是,她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過上了正常少婦的生活。

這時候她在心理上、行為上和別的少女少婦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當然,如果要求李紈在愛情上有什麼表現,是不現實的。槁木發出新綠,死灰重新燃燒,這就很了不起了。這是大觀園的特殊環境和李紈地位改變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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