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父母的中秋，有揮不走的殤憶，失去雙親的老家，是回不去的鄉愁！

最新 10-05

文：郁飛飛

傍晚接女兒放學，順便把她所有的書本也拉回來了，正值多年不遇的國慶中秋雙節，學校難得給高三年級放假5天。這是她高考前最後一次放小長假，看著她突然似乎很輕鬆的樣子，而且夕陽也正美，所以我決定和她步行回家。

夜幕還沒有降臨，圓月亮就升起來了，大片鉛灰色的雲霞在城市上空快速地流動著，陣陣涼風吹鼓了我們的衣裙。路過商業街，道路兩旁的幾家大型超市門口，人頭攢動，大包小包出來進去的，異常喧囂。明天就是中秋節，想必這都是趕著回家團聚給親人購物的吧。「媽媽，咱們哪年過中秋，也沒有親戚走。」

女兒的隨口一句話，讓我突生一股惆悵。我把話題扯到了她姥姥外爺的往事，女兒一下子興趣盎然，充滿了好奇，不停地問這問那的。也難怪，母親在我20歲那年溘然長逝，父親遠在邊疆，那時我未嫁她未生，長到16歲沒有過別的孩子放寒暑假或過年過節回姥姥家玩的開心經歷，這不得不是孩子童年時代的一種缺憾。

關於她姥姥外爺的往事我也從來沒給她說過，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前每年的這時候，不想別人提到父母二字，怕會悲傷落淚。今天給她提到這些往事，內心卻很平靜。娓娓道來，母親去世那一天的經過如舊電影的黑白畫面，一一從腦海中放映。

我說：那一天是你姥姥離開徐州二院的第5天，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你外爺頭天連夜趕去鄭州買救你姥姥命的中藥，你大姨在縣醫院照顧患急性腦炎的洋洋哥。整整一天是我獨自陪著你姥姥的，沒離開半步。她躺在床上已不能動彈，連續的發高熱，充的眼睛浮腫得都看不到任何東西啦，幾天滴水未進，全身黃疸。

下午3點多，她突然坐起來，要我扶著出去看看麥田，說都芒種了，農民該割麥了。我看她精神突然大振，竟然自己走出大門的，還拾起門口一塊石頭舉起來，枯黃的臉孩子似地笑成了一朵花，說這胳膊咋也好啦，能動了。接著去廁所解了個小便，就回來躺床上，對我說了很多話，交代我多關心你外爺，他一個人在新疆生活肯定孤單，平時多給他打電話，花錢不要我管，等他老了不能動的那幾天，一定要好好伺候他。

現在想想都是臨終遺言。說完了，似乎累了，她就要水喝。可是在她端碗張嘴的時候，我看她碗沿對了兩次都沒對準她的嘴，又試圖對了幾次，仍然喝不上，頭就無力地垂下來了。我趕緊抓著她的手喊，她硬抬起眼皮，答應的很微弱，當時我感覺握著她的手是那麼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看看四周空蕩蕩的家有點害怕，就這樣一直低聲地喊著摸著，直到嗓子喊啞了，直到摸不著脈搏了，直到黃昏夜幕降臨了……

鄉村的夜寂靜得嚇人，你外爺才風仆塵塵地背著兩麻袋中藥進了家門。扔下東西就跪在床下，抓著你姥姥的手喊，喊著哭著。

聞訊趕來的相鄰鄉親們趕緊招呼著把你奄奄一息的姥姥連床帶人往堂屋當門抬，催我跑著去喊你二舅老爺。

你二舅老爺走到堂屋大門，一看你姥姥平靜地躺在那兒，連送老衣也沒穿，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沒說扭頭出門走了，直到你姥姥埋葬那天都沒露面。（這個不能怪你外爺，當時你姥姥被宣布死期已定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你大姨夫就說得先準備好送老衣放家裡，還沒說完，你外爺就刷刷流淚，在感情上根本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你外爺就像個木偶似的，抱著頭，獃滯地蹲在床邊的牆角，不知道該幹什麼。

你大舅姥讓我找出一套新衣服給你姥姥換上，你大姨之前給她買的一雙新北京布鞋一直沒機會穿，翻了出來，但是只能套在腳面上，腳浮腫的太狠，後腳跟根本伸不進去。那時候是夜晚11點多，你表舅騎車子帶著我往鎮上飛奔，鎮上好幾家壽衣店大門緊閉，只有一家敲開了，裡面黑咕隆咚的，滿屋全是死人的東西。

我頭蒙了，嚇得不敢進。你大表舅硬把我拉進去，讓我抓緊給你姥姥挑選一件壽衣，趕緊回去好給她穿上，不然人屍體放時間長了，就沒法穿上啦。他越著急地拉，我越哭著不敢進，就這樣僵持著，最終你大表舅沒拗過我，自個兒進去隨便選了一件，就帶我草草回去了。

你外爺慌裡慌張地給你姥姥穿好衣服都半夜了，操辦事的人都陸續走了，就只剩下我和你外爺坐在床邊守著你姥姥。那晚的夜特別凄清，也特別漫長，但月亮特別清亮，我們倆一邊握著她一隻手，一直握著，她也一直在握著我們。直到第二天中午要去火化了，我還是感覺她的手是軟的，幻想她還活著，哭著鬧著不讓那些人把你姥姥推上殯葬車……

你姥姥短暫的一生就在那一天戛然而止，享年50歲，成了活著的親人永遠的痛。

說完了她姥姥，女兒表情很凝重，輕輕地問：其實外爺應該是最痛苦的，對嗎？

我說：你外爺雖然比你姥姥多活了10年。但這10年，他一直是在孤獨、抑鬱、自責中度過的。他們倆雖然是青梅竹馬，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同村鄰居，但你外爺比你姥姥小3歲，你姥姥去世時，他才47。

中年喪妻對一個互相深愛著的人來說打擊太沉重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全塌了，你外爺從重又回到新疆，守著他倆一起生活過的沙漠小鎮艱難度日，直到查出來肺癌晚期，才回到徐州治療。當然你現在還小，對這份深厚的感情可能還不能完全理解。那天也是你外爺被醫生宣布死期離開徐州四院的第5天，癥狀和你姥姥驚人的相似，也是連續發熱不退，5天滴水未進，虛弱地下不了床。

只是你姥姥化療搞得全身浮腫，而你外爺平時挺拔清癯的身體卻變成了皮包骨頭，縮成一團。你大姨辭工了一直在伺候他，我隔一天去一次看看。本來那天是不打算去的，因為第二天是禮拜五，我就可以一連3天都能陪著你外爺了。可那天下午好像有預兆似的，心神不定地總想走，挨到4點了，離下班那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終於忍不住了，最後還是決定去，也沒敢給領導請假，偷偷溜出的大門。

車走到崔寨路口，你大姨的電話就打來了，說你外爺不行啦，拉到鎮醫院了，讓我直接去醫院。幾十里路我一氣飛奔。

到了醫院直奔病房一看，你外爺縮卷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吸管，嘴上捂著呼吸機，眼神獃滯，額頭身上都是汗，不能說話，但腦子很清醒，什麼都明白。我抓著他乾枯的手，他虛弱地抬起手指，指著身旁的扇子。我知道他是呼吸困難憋的汗，讓我扇扇。

醫生告訴我，上呼吸機也是沒用的，他整個右肺已經沒有任何功能啦，最多能撐到下半夜，呼吸衰竭致死，讓我們要有個心理準備。就這樣你大姨握著他的手，我一直給他扇著扇子。知不知覺快3點了，夜晚的病房走廊里空無一人，瀰漫著陰鬱的氣氛，病房安靜得能聽到我和你大姨的呼吸。

這時候你外爺突然坐起來，把呼吸機拔掉了，張嘴說話了，要去洗手間。我和你大姨趕緊扶著，他不讓我們進，自己竟然輕鬆地下床了，獨自走著進了洗手間，解了小便出來的。然後坐在床上單獨給我說了很多話，一如當年你姥姥的臨終遺言，交代我，你大姨守寡多年，至今居無定所，生活不容易，咱家那間小卧室一定要給她留著，無論她將來去哪打工，回來都有個落腳的地方；你大舅家在農村，孩子多負擔重，身體又有病，借給他的房子錢就別要了；另外不要給他買很貴的棺材，我含淚一一答應了。

接著你外爺就開始大口地喘氣，憋不出來話了。生死時刻還是你大姨果斷，不能再讓你外爺重蹈你姥姥的覆轍了，農村的老風俗，人臨死之前得有衣服穿上，靈魂才能上天堂呀。她立馬把來醫院時就帶著的壽衣掏出了，指揮著你大舅和我，把你外爺的衣服脫下來，穿上送老衣。

這一次我才真正知道壽衣是啥樣的（那年你姥姥的壽衣是你外爺親自穿的，沒讓我動手），里外三層，有貼身內衣、夾襖、外套。當時壽衣店老闆說年齡大的人去天堂都穿唐裝，也算喜喪，你外爺才57，不老，還是買中山裝吧。我也感覺是，因為你外爺年輕時很帥氣，氣宇昂軒的，最喜歡穿中山裝和皮鞋。我們沒有一個人會穿壽衣，把你外爺乾癟的胳膊伸進去拽出來地，折騰了半天，當時你外爺雖然呼吸在逐漸衰竭，但腦子很清醒，他掙扎著問你大姨，你們在幹什麼。

大姨硬著心哄他說，你身上的衣服都讓汗濕透了，換一件新的躺著舒服。當慌裡慌張地套夾襖時，你外爺瞪大枯黃無神的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熱！憋死了！為什麼給我穿這個！然後雙手拚命地往後縮，掙脫著不穿。我當時就感覺他一定是看到衣服就明白了，他在竭盡全力垂死掙扎，拒絕死亡。

我不忍再繼續下去，你大姨太決絕了，硬按著他的雙肩把他撲騰亂抓的雙手捉著伸進袖筒，一個病若遊絲的人根本無力反抗呀。我看到你外爺猛地一口氣憋得沒喘上來，雙眼瞳似乎散開了，頭無力地慢慢垂下來。一直陪在身邊的你舅老爺發話了，讓你大舅趕緊把你外爺背起來回家。也是那樣凄清靜寂的夜，幾個人悄悄地背著你外爺離開了醫院，往家的方向快速奔走……

到了家，你大舅就把你外爺平放堂屋當門的小床上，把他的衣服重新穿好，扣好門襟了，才發現你外爺的眼睛還在瞪著，眼角還流著淚，嘴張著，根本沒閉上。你大舅伸出手掌慢慢把你外爺的眼睛蒙一下，哭著說：爸爸，你好好去吧。

至此，你外爺才算是壽終正寢了，享年57歲。一夜黯然無語，我和你大舅、大姨靜靜守靈。第二天要去火化了，人要推上殯葬車的那一刻，我像豹子一樣對你大姨吼著，咆哮著，說她為啥逼著給你外爺穿那件該死的壽衣，都是她氣得你外爺，讓他一口氣沒上來憋死的，不然會多活幾天，你大姨一言不發就是低頭哭泣。多年之後，你外爺被親人捆綁穿壽衣時，那垂死掙扎的無助面容和對命運抗爭的絕望眼神仍歷歷在目，每回想一次心都會像刀割一樣，被深深地絞痛著。

故事講完了，女兒變得沉默了，兀自低頭默默地走著。也許她姥姥外爺的去世經歷充滿了太多憂傷，即使用平靜淡然的口氣講出來，仍然讓她感覺沉重吧。

到家門口了，我拍拍女兒的肩：孩子，其實我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說，時光真是一把無情的劍，它過早地帶走了你姥姥外爺的生命，讓媽媽深切感受到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和惆悵。

將來我也會有那麼一天，希望你能坦然地接受，這是自然規律，誰都無法改變。只是我所要的「孝」，不是要求你將來為我做些什麼，回報我什麼，而是希望你從現在開始，每天能心存陽光，健康、快樂、積極向上地生活，在什麼年齡幹什麼事，將來你再回過頭來看自己的人生就不會留下缺憾。你能明白嗎？

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開始專註地伏案學習。我略停在門口，望著清亮的月色，同時感覺眼眶發熱。這樣沒有老家可回的月夜，只有無盡的鄉愁。我感恩命運，讓自己好好的生活著，還有這份念想，還可以講述她們的故事。然後，擦乾濕潤的眼角，邁開腳步，快步走向書桌，給遠在天國的父母親寫下這樣一段文字，算做祭奠：

我一直為您們驕傲，在您們生活的村莊，17年過去了，您倆的名字還牢牢被人記住。我的大舅以及您們所有的親人和村莊的鄉親們，一提到您倆至今還痛哭流淚，痛惜您倆走得太早。

要不是離別人世，如今也該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了。以至於我不會像樹上飄落的一隻葉片般的孤獨。這麼多年以來，我很少能回到您們生活與離世的那個村莊，那個家。但我卻時刻惦記著那兒，我每次回去都先看到大舅，他老遠就會從村頭快步走出來迎我，那種慈愛的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母親您。

沒有您們引路，20歲之後的艱苦人生，我一直在外孤獨地走著。

這麼多年，經歷了很多，我慢慢知道衰老是一個緩慢到來的過程，也許我將來能夠坦然接受您們曾感受過的病痛。但我常常還是幻想著，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您們要是還活著該多好。

如果您們在身邊，我會早早知道，自己的腰哪一天直不起來，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要花了……這一系列的到來時，我會有時間給自己準備好拐杖和老花鏡。我會在眼睛失明之前，記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品的位置，我會知道為自己準備後事，吩咐您的外孫女準備一口棺材，用杉木做的兩條板凳支起，放在堂屋之中。

可是沒有一個叫母親的人，白髮飄飄，把我引向老年，我不知道我老是什麼樣子，我的腿不把疼痛告訴我，就像我在您去世第二年結婚懷女，不知道自己是個需要營養的孕婦。我每天下田拔草割麥插秧苗，做飯燒菜洗衣服，騎踏板車跑七八十里路上班，干所有人乾的活卻沒吃過一條小鯽魚一隻青蘋果。

生女兒坐月子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沒長大。沒有一個叫母親的人，在我最虛弱的時候來到我身邊陪伴我，告訴我要疼惜身體，不能每天用涼水洗尿片，不能手術刀口沒長好就下地做飯洗衣服……我只看見自己又矮又瘦的身體，沒多少勁，甚至端不動一盆衣服，曬到繩上。孩子奶水不夠，不分白夜地拉稀，她哭我也哭，只任無盡的淚水長流。以至於鄰居大媽每每看到都搖頭自語：沒有娘教的孩子可憐呀，啥都不懂。

也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在我置身於事業上的幽暗潮濕的深淵時，站立陽光灼燒的地方拉我一把，引領著我，告訴我努力向上，再向上就是光明。在我為了理想，撞得頭破血流，寒夜裡四處奔走、疲憊不堪的日子裡，沒有一個叫父親的大樹能依偎著，溫暖自己的生命，不計我的過往，愛我的倔強，疼我的執著，陪我成長，陪我變老。

都說壽命與遺傳有關。您們在五十多歲那年生命終止，如果我活過了您們的歲數，我會再無遺憾。我讓我的女兒有了一個長壽的母親，女兒也就比我活得更加長久，有一個老人在前面引路，她會活得從容自在，不會像沒有根的浮萍一樣到處飄零而沒有歸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