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諾貝爾文學獎的價值觀之三:堅持現代的藝術探索
諾貝爾文學獎將在10月5日晚上揭曉,我無法預言誰會得獎,但從已經獲獎的作家中,我發現諾貝爾文學獎往往堅持自己的價值觀,當然,諾獎的價值標準還有很多,我談的四點,可能是比較顯著的,至少中國作家要獲獎,沒有批判精神,不用現代寫法,就幾乎沒有可能——這兩點尤為重要。by-謝有順
諾貝爾文學獎的價值觀之三:堅持現代的藝術探索。
文 / 謝有順
不但要探索,還要是一個用現代手法寫作的人。自二十世紀中葉以來,諾貝爾文學獎幾乎未曾頒發給傳統作家,獲獎作家都是現代主義的,在藝術上有探索精神的人。諾獎重視和表彰那種能夠敞開新的寫作可能性的作家,不僅福克納、馬爾克斯等人,即便海明威、帕慕克等人,還有那些詩人,他們的寫作也都貫徹著現代精神。
很多作家,在獲獎以前,作品不一定好賣,甚至由於他們所堅持的探索姿態較為極端,讀者可能是很少的。諾獎也關注這類作家,並借著他們的表彰為這些探索加冕。譬如新小說派作家克洛德·西蒙,我相信一般讀者都未必讀得懂他的《弗蘭德公路》《農事詩》,即便像埃爾弗里德·耶利內克,很多人也未必喜歡她那種寫法,但在他們身上,確實體現出了一種藝術的勇氣——不屈從於現有的藝術秩序,堅持探索和實驗,不斷地去發現新的敘事可能性。並不是說所有的小說都要用新的方式寫,但文學之所以發展,作家之所以還在探索,就在於藝術的可能性沒有窮盡。有可能性的藝術才有生命力。
今天的藝術可能性,就是明天的藝術常識;文學的發展,就是不斷地把可能性變成常識。譬如,我們讀魯迅的小說,都覺得好懂,寫法樸實,但在魯迅寫作那個時代,他的小說寫法是新的,是具有強烈的探索風格的。《狂人日記》里的內心獨白、心理分析、第一人稱敘事,這些對於當時的中國小說而言,都是全新的開創。魯迅寫祥林嫂之死、孔乙己之死,包括《葯》裡面的英雄夏瑜之死,處理方式也和傳統小說不同。傳統小說寫主要人物,都是正面描寫的,魯迅剛好相反,他把人物的遭遇這些本應是主體的情節,虛化成背景,把那些本應是背景的,當作主體來描寫。他往往通過一些旁觀者,那些周遭的人的感受和議論,來觀看一個人的命運,這就是現代敘事。
按照傳統的敘事,祥林嫂的遭遇要正面描寫,孔乙己是如何被打的,打得又是如何悲慘的,也要大寫特寫,這樣才能喚醒讀者對他的同情,魯迅對此卻不著一字,只是寫孔乙己被打之後如何用手坐著走過來,其實就是爬到小酒館來的,他寫了他手上的泥,寫了他如何試圖保持最後的可憐的自尊,也寫了周遭的人如何看他、議論他。夏瑜之死甚至完全沒寫,只是背景,但這個背景卻成了小說的主體,這是很新的一種寫法。這個寫法,今天已顯得普通,當時卻開創了一個小說的新局面,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可能性成了藝術常識。
當年的朦朧詩,有些人說看不懂,為此對它進行了聲勢浩大的批判,把它形容為「令人氣悶的『朦朧』」,可今天讀北島、顧城、舒婷等人的詩歌,誰還會覺得晦澀、朦朧呢?朦朧詩甚至都入選中學課本,連孩子們都讀得懂了。當年的新潮,今天都成常識了。好比時裝設計,模特身上穿的,是一種美學趨勢,這些服裝真正進入大眾的日常生活,還需一些時間;但今天的趨勢,明天就會成為生活本身。藝術探索也是如此。
莫言從成名至今,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那種原始的、通透的感覺,那些比喻和描寫,在當時是全新的。他的《紅高粱》,你只要讀第一句,「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就能感受到他在講述歷史和祖輩故事時,有了完全不同的敘事口吻。敘事態度不同即代表歷史態度、人性態度不同,這為莫言後來的寫作,敞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紅蝗》的探索性就更強了,時空轉換,意識流,人稱變化,藝術上令人目不暇接,到了《歡樂》這個長篇幅的中篇小說發表,莫言的反叛性更為肆無忌憚,寫法也更令人不適,第二人稱,不分行,鄉村生活的美好徹底崩潰,思想上也褻瀆土地、母親,莫言似乎要對自己來一次大發泄、大清理,甚至蹂躪自己的靈魂,然後再輕裝上陣。《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藝術上日趨成熟,尤其是對小說結構的處理,不少都是之前中國小說所未見。《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都貫注著對歷史文化的反思,寫法上,《檀香刑》大量借鑒了民間戲曲、說唱藝術,創造了一種具有中國風格的敘事語體,《生死疲勞》則直接借用了章回體小說的形式,《蛙》用的是書信體,這些在藝術上其實都是要冒險的,儘管它們未必成功。
也有人不理解莫言的這種轉向,比如德國漢學家顧彬,就覺得一個用章回體結構寫作的人,他的文學觀念肯定就是陳舊、腐朽的。顧彬持這種觀點是可以理解的,經歷了二十世紀以來的藝術探索,假若今天的作家再退回到十九世紀的寫法上,那肯定是不能容忍的。必須張揚和召喚一種文學的先鋒精神,才能一直保持寫作的現代感。
但這個問題,在中國的文學語境中要複雜得多。我們之前一直認為先鋒就是前進,就是新,就是破壞,現在看來,先鋒不一定都是一往無前的,後退也可以是先鋒。所謂先鋒,本質上就是和這個時代作著相反的見證,拒絕合唱,堅持獨立的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小說要從陳腐的藝術現狀中突圍,寫作上學習西方的現代藝術,這是先鋒;如今,向西方學習,用現代手法寫作成了主流時,莫言轉身從中國傳統中汲取敘事資源,這種後撤,也可以認為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先鋒。
應該承認,莫言出版《檀香刑》之前,當時幾乎沒有先鋒作家開始意識到需要重新理解傳統和現代的關係,至少還沒有出現一種向傳統的敘事尋找資源的寫作自覺。莫言比較早就意識到,在自身的文化傳統中找尋資源,不僅不是陳舊的表現,而且還是一種創新。當中國這二三十年把西方這一百多年的藝術探索都學習了一遍之後,什麼是中國風格、中國語體、中國氣派,這當然就成了一個問題。借鑒和學習並非目的,如何讓自己所學的能在自己的文化土壤里落地,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高興這些當年的先鋒作家,到了一定時候開始深思這個過去他們極度蔑視的傳統問題,先是莫言,後來又有格非。格非的《人面桃花》,也是深得中國傳統的韻味,無論語言還是感覺,都告別了過去那種單一的西方性,而從自身的文化腹地實現了重新出發。王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也是藝術的弄潮兒,可前些年出版的《尷尬風流》,令人想到更多的是中國傳統的「文章」的味道。
這其實是一種趨勢,它意味著寫作的風潮開始發生根本的變化。過去我們一味求新,學西方,但骨子裡畢竟無法脫離中國文化的語境,這就迫使我們思考,應該如何對待中國的文化資源。矯枉過正的時代過去了,唯新是從的藝術態度也未必可行了。
這一點,從作家為人物取名字這事上就可看出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小說探索,經常有作家會把人物的名字取成1、2、3、4或者A、B、C、D,把人物符號化,以表徵個性已被削平,現代人內心的深度也消失了,但在今天的語境里,中國作家若再把人物的名字取成1、2、3、4或A、B、C、D,我想,哪怕是最具先鋒意識的讀者恐怕都不願去讀了。為什麼呢?就是因為閱讀語境發生了變化。
中國人的名字是隱藏著文化信息量的,比如,當你看到我的名字,謝有順,就會想起王有福、張富貴、劉發財之類,知道取這樣名字的父母可能是農民,大約是什麼文化水平,但如果我叫謝恨水或者謝不遇,後面的想像空間就不一樣了,如果我叫謝清發,大家自然會想到李白那句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取名也是一種中國文化。我們講文化自覺,並不是抽象的,而是可以從很具體的寫作中看出來的。
在這個背景里,就能看出莫言當年的後撤,其實也包含著某種先鋒的品質,也有探索的意味在裡面。有些探索,明顯是故意的,是誇張的,目的是為了引起注意,呈現一種姿態。在今天這個消費主義時代,保持著這種創新、探索精神的人,並不是太多。文學界近年充滿著藝術的惰性和精神的屈服性,平庸哲學大行其道,莫言的獲獎,也許可以提醒一些人,小說不僅是在講故事,它還是講故事的藝術。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日本奇葩職業大盤點,連這種工作都有人干?
※你知道嗎?在日本職場有這些潛規則
※靳飛:民間交流是中日兩國間的變壓器
※謝有順:這是一個需要付出代價來生存的時代
TAG:謝有順說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