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和吳宇森、徐克、杜琪峰齊名導演的最高代表作
文 | 梅雪風
一
香港電影總體是性格外向型的,都是七情上面,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都是極度講究姿勢的,這是香港電影的環境所決定的,他們比我們早幾十年就已進入了類似於現在網路時代的狀況,曾經的午夜場,其實就是現在網路輿論環境的縮小版,他們在這兒感受觀眾最直接的反應,這和現在觀眾看完上微博、豆瓣去吐槽是一個道理。現在的大咖徐克、吳宇森都曾在午夜場里冷汗直流。
這種與觀眾過於接近的結果,就和現在的自媒體一樣,過於外化,過於段子化,過於講究快感,情感過於年輕,如果你看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你會有一種他們全都處於青春期的錯覺。
徐克與胡金栓
即使是香港最傑出的導演都是如此,徐克永遠執著於奇技淫巧,飄揚的衣裾,與無處不在的威亞,這是一個架空的武俠世界,麥當雄、麥當傑兄弟則是深入草莽江湖之中,用粗野的暴力,粗野的色情,以及粗野的人性去表達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吳宇森,則執著於慢鏡、雙槍、鴿子,杜琪鋒,則在後期琢磨出他的靜態暴力美學,在舞台化的頂光的照耀下,演繹他那冷峻的男人童話。
即使是拍文藝片的王家衛,人物的情感的波瀾,也是由手提攝影、高速抽格拍攝、精緻卻過火的調色構成。總體而言,香港電影主體上太講究形式,所以有時候會覺得少許節制、含蓄,少了點清淡,也因此,我們會覺得許鞍華在香港很了不起,她似乎天然地拒絕了那些浮面上的誘惑,在青年時就有了一種類似老年的篤定與樸拙。
當然,在我的心中,還有一位拍警匪片的導演,他雖然不如許鞍華這麼極致,卻也是少有的走人物內心的導演。他就是與吳宇森齊名的林嶺東,如果你比較這兩位,你就能看出其中的天壤之別。
吳宇森對於人性的理解是相當單薄的,他的電影有的是強度,當這種強度有一種真實的情感做底子時,就會非常有魅力,比如《英雄本色》,而當這種強度只是單純的強度時,整個電影就會變得相當乏味,其實他的名作《喋血雙雄》已然顯出那種剌眼的空洞。
《喋血雙雄》(1989)
而林嶺東的電影則有一種向內走的魅力,他是香港少有的具有寫實傾向的導演,特別是後期,他更側重心理寫實,電影也有了一種更細力膩更具爆炸性的張力,《高度戒備》《目露凶光》都是這種傑作。
但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早期的《監獄風雲》 是我喜歡的一部,它有著一種年輕與滄桑兼具的氣質,在寫實與傳奇的平衡上也把握得相當好。
《監獄風雲》(1987)
它有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精確,它對權力的運行有一種相當樸素卻到位的理解,人怎樣在壓迫下由綿羊變成野獸,在這部電影中有著劇力千鈞的描述。當然,它所表現出的兄弟情,也要比《英雄本色》細膩紮實得多。
二
《監獄風雲》開頭的鏡頭就不動聲色且狠辣。
文質彬彬的阿耀,戴著一個鏡片被打碎的眼鏡,他坐在監獄的椅子上,身邊是一個不停打哈欠的癮君子,另一邊的脫下衣服,身上滿是文身。羊進狼群,就這樣寥寥兩筆生動地勾勒出來了。
接下來,他來到兩個警察面前脫掉衣服接受檢查,這裡面的細節是有一個警察是女的,而這女的根本就不怎麼看他,時不常地跟旁邊的同事調情,另一個警察讓他麻利點,去另一邊去檢查肛門。人性的尊嚴這樣赤祼祼地被打掉,片甲不留。
整部電影,對於社會底層的運行規則,有著一種舉重若輕卻洞若觀火的描述。阿耀代表的是理想主義的純真目光,他在監獄裡才真正的遭遇現實。
這裡面有阿屯所代表的惡人,你的善良只是他欺壓你的信號。有殺手雄所代表的權力,他所需要的只是穩定,能夠對上面交待,為了這一點,他才不管什麼是非對錯,為了這一點,他可以與阿屯這樣的渣滓媾和。而典獄長和太平紳士,則是這個社會的上層,他們的專職工作就是說說漂亮話。
在這樣的險惡的環境中,一個人能否獨善其身?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圓滑如阿正,堅定信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但最後也只能以拼相搏,用牙咬掉了殺手雄的耳朵,重回野獸的狀態,他才有生存的可能。
整部電影本質上相當激憤,但就像我開頭所講的,但它不像很多香港導演拍得那麼急吼吼的,它骨子裡有種不急不徐的悠閑勁兒,但在這內部有一根弦在不動聲色地繃緊。
這種緩慢而並不刻意的情緒累積,讓最後阿正的爆發顯得異常可怖,這是無路可狂逃後的背水一戰,是忍無可忍後的魚死網破,他最後癲狂的吐掉殺手雄的耳朵時,是食其肉寢其皮般仇恨的最真實寫照。
三
那種不急不徐,正是林嶺東世界觀的體現,簡單來說,事件雖然重要,但人更重要。戲劇衝突的烈度的重要,但人物的生存壯態更重要。也正是那些人的生命狀態讓整部電影真正豐潤起來了。
特別喜歡影片中的三場戲,它們都與主體的戲劇關聯不大。
一是阿耀被醫院的管理員欺負,在那兒哭鼻子,阿正看不過眼,指點了他幾招。阿正望著阿耀的背景,邊拉屎邊扭曲著臉喊到:明天會更好,鏡頭一轉,阿正拉著胡琴,瑪麗亞那雄渾的《友誼之光》在銀幕上空漂蕩。
拉屎與友誼並置,讓這份友誼變得更質感了,這泛著廁所氣息的友誼,是人性情感的恰當表達,那份半真半假的、苦中作樂的、戲謔卻真實的情感,是這部電影最打動人的地方。
而個人的境遇與《友誼之光》的並置,則讓影片的格局豁然闊大起來,個人的掙扎,與普遍的人生困局有了更深層的呼應。
林嶺東非常擅於舉重若輕地表達情感,也擅於在一記重擊之後宕開,拍出那種情緒的漣漪。
阿正與阿耀他們出去勞動時的場景,也是如此。比人高的荒草,隱約可見的囚犯,在草中遊動的蛇, 還有一個滿臉滄桑皺紋的老太太,這些遊離於電影之外的意象,讓影片有了有一種可貴的縫隙,蒼涼、悲憫在這一刻會師,電影在這兒也有了呼吸。
而影片中最動人的,是除夕夜的聯歡。這一刻,似乎成了所有對立事物的聯接點,阿正只有在這刻兒才能面對曾殺死妻子的事實,而所有的對手也似乎變得文質彬彬起來,因為除夕讓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感受到時間這一絕對存在,而面對這一無可反抗的絕對,人不得不變得莊重。
但又能如何?還是要繼續活下去,不堪地活下去,帶著身體和心理的鐐銬活下去。一曲《甜蜜蜜》,所有的男人都跳起舞來,那麼笨拙,那麼可笑,卻又那麼傷感,那麼嚴肅。
四
《監獄風雲》就是這樣。它極殘酷,但又不乏溫柔,且這兩者並不能互相掩蓋。它極其憤怒,卻又有著一種看透世情的達觀。它極其世俗,但在某一刻有一種本能的窺見生命本相的莊嚴。它對單薄有一種本能的警惕,它對於含蓄、留白有一種本能的領悟。
這也是香港電影的好處,它沒有那種教化他人提升逼格的自覺和慾望,所以它們流露出的生命體悟都是很真摯的,當這種體悟真的深刻時,一部又不教條且元氣滿滿的電影就誕生了。
這是一個監獄內部生活的獵奇,也是對這該死生活的宣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我們也只能硬挺著笑傲江湖。


※之前的話說太早……這才是我心中的年度最佳國產劇
※所有票房預測都沒提到它,但這才是本檔期最令人意外的黑馬
※馬麗現在開始進入她最好的大銀幕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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