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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晚年,如何評價痛罵自己的魯迅?

圖: 今年是魯迅去世80周年

文 | 諶旭彬

「要胡適,還是要魯迅」,是當下極常見的爭論

自八十年代以來,「要胡適,還是要魯迅」一直是中國思想界爭議不休的話題。如1998年,《讀書》雜誌組織召開《人間魯迅》再版研討會,謝泳在會上提出了一個極尖銳的問題:「為什麼魯迅後來被……利用呢,為什麼他們不利用胡適呢?」2000年,李慎之撰文《回歸五四學些民主》,又稱:「魯迅還不能代表『五四』的全部,能夠比較全面地表達和代表『五四』精神的,毋寧還是胡適。」①……這些意見,都曾引發激烈的爭論。近年來,這樣的爭論,在民間輿論場,也已成常見之事。

魯迅生前對胡適頗多痛罵與嘲諷,二人確實不是同路人

確實,無論是思想還是立場,魯、胡二人的對立,在魯迅生前已頗明顯。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中,魯迅力挺許廣平等女學生,痛罵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學者陳源。胡適則呼籲「學校為教學的機關,不應該自己滾到政治漩渦里去,尤不應該自己滾到黨派政爭的漩渦里去」。魯迅遂嘲諷胡適「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1927年,胡適欲北上,顧頡剛給他寫信,極力勸阻,理由是「這幾年,周氏兄弟假公濟私,加以(孫)伏園、川島(章廷謙)們的挑撥,先生負謗亦已甚矣,在這國民革命的時候,萬不可再使他們有造謠的機會,害了先生的一生。這是我和淚相勸的一件事,請先生聽我罷!」顧氏之言雖不免誇張,卻也可見魯迅對胡適的惡感已非一日。②

1929年,胡適曾公開稱讚魯迅的《水滸傳》研究「很細密周到,我很佩服」。但二人的關係已難挽回。1933年因反對帶有共產國際背景的「民權保障同盟」把法律問題統統弄成政治問題,以至於牛蘭夫婦這樣的共產國際間諜亦在同盟要求當局「無條件釋放」的名單之中,胡適再次被魯迅痛罵成顛倒黑白、標榜仁義道德的「幫忙文人」。 ③同年,魯迅還曾嘲笑「胡適博士不愧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師」,緣由是胡適在答記者問時說了一句「日本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懸崖勒馬,徹底停止侵略中國,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在接受記者採訪之前,胡適剛剛在《獨立評論》上刊文《日本人應該醒醒了!》,告誡日本:「即令日本的暴力更推進一步乃至千萬步,即令日本在半年一年之內侵略到整個的華北,即令推進到全海岸線,甚至於深入到長江流域的內地,——我們還可以斷言:中國民族還是不會屈服的。……日本的愛國者,日本的政治家,到了這個時候,真應該醒醒了。」④《獨立評論》魯迅是能看到的,如此嘲諷,似已脫離就事論事的原則,而摻雜著對胡適的個人成見在其中了。

圖:胡適等人1930年代創辦的刊物《獨立評論》

在三十年代,胡適也已不再將魯迅視為思想上、政見上的同路人

對於魯迅的攻擊,胡適鮮有回應。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11月,蘇雪林致信胡適,痛斥「魯迅的心理完全病態」。胡適在回信中為魯迅辯護:「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他已死了,我們盡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專討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麼……凡論一人,總須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信中,胡適還替魯迅辯誣,說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並非抄襲之作。⑤

當然,胡適也未將魯迅視為自己的同路人。蘇雪林在信中自居右派,也視胡適為右派,指責魯迅「本是個虛無主義者,他的左傾,並非出於誠意,無非藉此沽名釣利罷了。但左派卻偏恭維他是什麼『民族戰士』,『革命導師』,將他一生事迹,吹得天花亂墜,讀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惡。」主張「取締魯迅宗教宣傳」。⑥對於蘇雪林的上述指控,胡適雖不贊同(「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卻也表示「我很同情於你的憤慨」。顯見在左、右立場上,胡適自認為與魯迅對立。

但到1956年,胡適卻又突然說「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

然而,到1956年,胡適卻忽而覺得魯迅是自己的同路人。據學者周策縱回憶,1956年,「胡先生曾告訴我:『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⑧周策縱的這段回憶,近年來已成為諸多魯迅研究者在評價魯迅時必然提及的材料,甚至有學者據此認定,魯迅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如林曼叔)。「自由主義」究竟是什麼,本文不欲展開討論。但魯迅當年在《論「第三種人」》中嘲諷胡秋原時,是絲毫見不到「自由主義」氣息的——胡秋原在1931年提出「自由人」的觀點,認為知識分子不應局限於階級和政黨,應站在自由獨立的立場上發聲;允許革命文學自由存在,也要允許小資產階級文學、浪漫主義文學自由存在。魯迅的意見截然相反:自由人也好,第三種人也罷,「一定超不出階級」,其作品「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⑨如此偏向「階級鬥爭」的價值觀,與「自由主義」之間的鴻溝,恐非胡適一句「魯迅是我們的人」就可以填平。

其實,胡適也非是真的認為魯迅在思想上與自己同調,是個「自由主義者」。1959年,在給吳相湘的信中,胡適對陳獨秀和魯迅的思想左轉,曾有如此一番非常痛心的追憶:「陳獨秀若不脫離北大,若不因偶然的事永離北京,他後來的思想可能不會……,而中國思想與政治的演變也可能完全大不相同。魯迅也是如此。他若不離開北京,可能不會演變到後來那樣子,我看他一九三五年給胡風的信,很感覺他晚年很痛苦,但已無法子解放自己了。」⑩

據此信可知,胡適晚年對自己和魯迅在思想上的左右差異,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在1956年說「魯迅是我們的人」,重心實是落在了「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這幾個字上。同年4月1日,胡適致雷震函可資佐證。胡適說:「你們在台北若找得到《魯迅書簡》,可以看看魯迅給胡風的第四封信,就可以知道魯迅若不死,也會斫頭的!」(這封信的主要內容,是魯迅對胡風傾訴自己被左聯掌舵人、地下黨周揚各種擺布「有苦說不出」)簡言之,胡適看重的主要是魯迅為自由而反抗的精神。

圖:蔣介石1958年4月10日於台北南港與新任「中研院長」胡適合影

畢生致力於「開窗」的胡適,理當懷念畢生致力於「拆掉屋頂」的魯迅

胡適在1956年想起去世整整20年的魯迅,似非偶然。在大陸,自1954年底開始,全國範圍內掀起「胡適思想批判運動」。至給雷震寫信談魯迅「也會斫頭」時止(1956年4月1日),據胡適自己統計,大陸批判他的「《紅樓夢問題討論集》,共出了三冊,《胡適思想批判》,已出到了第七輯。這十大冊,已不止二百五十萬字了」。(11)

在台灣,1956年的輿論環境也對胡適(本人在美國)很不利。該年10月,《自由中國》出版給蔣介石的祝壽專刊,胡適借祝壽的名義,勸蔣介石「要能夠自己絕對節制自己」「守法守憲」,約束自己的權力,做到「無智、無能、無為」。結果引火燒身。蔣經國化名「周國光」,撰寫《向毒素思想總攻擊》一書,將胡適定性為「思想上的敵人」,以「特種指示」名義秘密印發至基層單位,以「策動全體黨員有計劃的展開行動」批判胡適。這場批判持續了大半年,也是胡適決心從美國返回台灣的一個重要原因。(12)

胡適在1956年對魯迅的懷念,其實可以用魯迅1927年的一段演講來解釋。魯迅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魯迅還說,胡適當年提倡「文學革命」,好比開窗,反對聲浪是很高的;但錢玄同冒出來主張廢掉漢字,好比拆掉屋頂,胡適的「文學革命」就少了阻力,白話文隨後也漸漸流行了起來。(13)胡適畢生致力於從體制內「開窗」,進退維谷之時,理當懷念畢生致力於「拆掉屋頂」的魯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革命是改良的驅動力,魯迅也確實是胡適的同路人。

圖:1959年,南港。該年,胡適寫成《容忍與自由》,刊出後並作同題演講,寄望於在體制內為自由開出一扇「容忍」之窗

注釋

①古大勇,《一個學術命題的「前世今生」——大陸與港台學者對「魯迅與自由主義」命題的言說》,《上海魯迅研究 二零一三年 夏》,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②③諶旭彬,《魯迅當年,如何痛罵胡適?》,短史記第519期。④胡適,《日本人應該醒醒了!》,原載1933年3月19日《獨立評論》第42號。⑤胡適致蘇雪林,1936年12月14日。⑥⑦胡適、蘇雪林,《關於當前文化動態的討論(通信)》,收錄於《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彙編 2 1936-1939》,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P689-693。⑧1999年7月31日,旅美學者周策縱為祝賀胡適思想國際研討會召開,曾作詩云:「『錚錚如鐵自由身,魯迅終為我輩人。』四十三年前告我,一言萬世定新猶。」詩後附言道:「五十年代中期,胡先生曾告訴我:『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今言猶在耳,恍如昨日也。」見:林曼叔,《文學歲月》,文學評論出版社有限公司,2010,P159-160。⑨魯迅,《論「第三種人」》,原載於1932年11月1日《現代》第二卷第一期。⑩胡適,《致吳相湘》,1959年3月4日。(11)胡適,《致雷震》,1956年4月1日。(12)1957年7月26日,胡適致信趙元任,胡適如此解釋自己返回台灣:「這大半年來所謂圍剿《自由中國半月刊》事件。其中受圍剿的一個人就是我。所以我當初決定要回去,實在是為此。(至少這是我不能不回去的一個理由。)我的看法是,我有一個責任,可能留在國內比留在國外更重要,——可能留在國內或者可以使人『take me more seriously』……」(13)魯迅,《無聲的中國》,1927年2月16日在香港青年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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