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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被埋葬的巨人》:迷霧破除 奇幻落幕

石黑一雄

《被埋葬的巨人》英文版

被譽為英國文壇移民作家三雄之一的日裔小說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迄今已有6部小說問世。今年3月,闊別文壇10年的他攜新作《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回歸眾人的視野,再次引發文學批評界和讀者的熱議。小說甫一問世,《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等報刊紛紛發表消息,評論稱「不同於石黑一雄過去的寫作類型,卻同樣是典型的石黑一雄的故事」。小說的電影版權也已被製片人Scott Rudin買下。

《被埋葬的巨人》的場景設置在公元6世紀左右的英格蘭平原,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交戰連綿的烽火年代。故事始於一團籠罩在這片古老土地之上的神秘迷霧,在這個帶有神話色彩的虛構場域中,作家想要展現的主題也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儘管披上了有如《魔戒》般奇幻的外衣,但新作並非是一部中世紀冒險文學,反而讓人聯想起他的《別讓我走》中的小說背景——不是近代英國、日本或是中國,而是一個懸浮在歷史時空中的反烏托邦空間。10年前,石黑一雄藉助以克隆人為代表的生物科技題材,表達了對於現代文明中生命倫理悖論的道德關懷。在《被埋葬的巨人》中,石黑一雄再次彰顯了作為「國際主義作家」的身份,題材的大膽創新正是為了打破純文學上種種潛在的制約,讓文本更加符合全球化的語境。石黑一雄認為:「我感到(文學類型的)邊界正在崩潰,無論對於讀者還是作者。」於是在新作中,龍、食人魔、妖精等紛紛理所當然地登場。石黑的創造力在於,運用仿古的歷險故事情節模式譜寫出一個意境悠遠的現代神話,一則「迷霧」中的現代寓言,娓娓的書寫透露出強烈的時代質感。

上海譯文出版社簡體中文版譯名為《被掩埋的巨人》

《被埋葬的巨人》的求索主題以及「設謎-解謎」的情節符碼類似於《浮世畫家》《上海孤兒》《別讓我走》,不同之處在於,後者中主人公的身份追尋之旅皆是有跡可循,依託的是自己可靠或不可靠的記憶。而《被埋葬的巨人》在承襲石黑一雄不斷探討的「記憶」母題的同時,出場人物卻是一群喪失了記憶的人——來路不明的迷霧令所有人漸漸遺忘了自己的過往。亞瑟王的遺民們似乎安於和平的現狀,幾乎不談論過去。某日,一對不列顛老夫婦艾索和碧翠思想去看望遠方的兒子,也為了喚醒自己的記憶而踏上旅程。途中,他們遇見身負神秘任務的撒克遜戰士和年邁的圓桌騎士高文。老夫婦始知集體失憶症原來是由於一隻母龍作亂。而在屠龍的過程中,眾人意外發現了亞瑟王時代的秘密。最後所有人的記憶被尋回,卻也意味著「被埋葬的巨人」即將被喚醒,它將揭開塵封的歷史,掀起新一輪的血雨腥風。

此前石黑一雄的小說均以第一人稱寫作,細膩刻畫人物內心世界的孤獨、壓抑、自欺與不安,雙重敘事策略起到了解構敘事者自我身份的奇特效果。而在新作中,作者努力想要跳出以個體經驗來影射歷史的寫作框架。儘管這可能會使人物的複雜性和深刻性相對弱化,但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敘事的並置、多重空間共存的敘事不著痕迹地緩解了讀者焦慮的推理,中世紀古老簡潔的敘述語言營造出了陌生化的審美意蘊。不同於J.R.R。托爾金筆下那些扣人心弦的緊張情節,石黑一雄舒緩、質樸卻又充滿象徵和隱喻的書寫策略令新作的閱讀更富趣味和美感。

新書的創作源於對過去半個世紀中人類社會大事件的深度思考。東歐的種族衝突、盧安達大屠殺、前南聯盟解體、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9·11事件」等「人類的恥辱」令石黑一雄對文明社會中的黑暗深感失望,同時讓他意識到:「如果忘卻歷史,意味著我們註定要去重蹈覆轍,但真實情況往往更為複雜,歷史同樣可以被操縱,用於激起群體的仇恨情緒。」石黑一雄本可以將故事背景置於盧安達、科索沃或是南斯拉夫,但這些高度政治化的地域不符合他的創作意圖。較之於精準地傳遞事實,他更傾向於追求具有普世意義的書寫,「創造一個更具隱喻性的文本,從而使讀者可以將其對應到各種個人的以及政治性的場域。」《被埋葬的巨人》以奇幻手法、寓言性的疏離感為媒介,圍繞歷史、記憶與創傷,提出了更為深刻的、困擾著當下文明社會的問題。石黑一雄在談及新作主旨時說:「每段私人關係和社會關係中,總有黑暗、不為人知的記憶,在當時被刻意隱瞞或埋藏,但何時回憶、是不是該回憶,這是重點所在。」很明顯石黑一雄並不希望自己的意圖被奇幻和隱喻所掩埋而變得晦澀,這一點在小說中反映得相當明顯。例如,他安排了勇士屠龍的傳統情節,卻對理應精彩的屠龍過程一筆帶過。

《被埋葬的巨人》分為四個部分,從第一部到第四部不僅是揭示被埋葬的真相的漫長過程,也形成了同心圓式的敘事結構。故事以老夫婦尋找兒子為圓心,牽扯出了當年不列顛與撒克遜之戰的受害者與加害者。主人公艾索也在旅途中,想起自己曾經的身份是亞瑟王麾下的騎士,因為無法接受亞瑟王破壞和平律法、大肆屠殺撒克遜人的作為而離開。由此,他所面臨的困境也由私人關係擴大到了社會關係的層面,形成了「艾索-碧翠思」與「艾索-亞瑟王」之間的雙重矛盾。

「艾索-碧翠思」之間的矛盾分歧在於,碧翠思認為自己和艾索之間毫無記憶沉澱的愛情缺乏根基,因此迫切需要尋回記憶,但艾索在乎的卻是當下的感覺。他隱約意識到過往可能存在的黑暗,因而一再告訴妻子,無論想起來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都不要忘記這一刻對對方的感情。夫妻倆的感情線在小說中貫穿始終,當謎團隨迷霧的消散而逐一解開時,艾索意味深長的話語點明了奇幻迷霧下文本真正想要表達的:「要不是迷霧奪去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愛還會不會像現在這麼堅定?或許是它讓傷口得以復原的。」老夫婦之間的經驗既是他們個人的,又是愛情具有普遍意義的表徵。他們在恢復記憶之前曾遇到過一個船夫,船夫的職責是將人送到一個類似天堂、實際隱喻著死亡的島上,但倘若一對夫妻要一同上島,則必須證明他們彼此相愛。船夫是一個生命的拷問者,能夠看穿無數對夫妻的實際生活——充斥著厭惡、憤怒、憎恨、單調,偶爾才得見經得起歲月考驗的永恆之愛。這豈非古往今來男女關係的縮影?頗具深意的是,原本質疑彼此愛情的碧翠思,在記起夫妻間不愉快的過往之後,卻領悟到「少了陰影,就是不完整的愛情」。因此,她毫無畏懼地獨自乘上船,駛往彼岸,並堅信她與丈夫不會再分開。遺忘固然可以淡化痛苦,但在作者看來,惟有敢於彌合創傷記憶的愛情,才有可能獲得超越生死的力量。

在前作《群山淡景》《長日留痕》和《浮世畫家》之中,主人公均以帝國抑鬱症病人的身份登場。在戰爭年代,他們固守著內心過時的價值標準,基於盲目的信仰而參與到帝國的惡行之中;時過境遷之後,他們無法面對不可逆轉的文明創傷,選擇了自欺欺人的曖昧反省。只有他們自己明白,自己的靈魂再也無法獲得安寧。石黑一雄的高明之處正在於通過個人的經驗來書寫歷史,但正如小說所反映的那樣,社會往往沉浸在遺忘的狂歡中,對歷史教訓無動於衷。因此在《被埋葬的巨人》中,石黑一雄不僅觸及到了個體與記憶之間的張力,更由此引申出了國家或社會團體的「選擇性回憶」的幕後成因。小說中吞噬記憶的迷霧是人為創造出來的,也可以在人為操控下被消解,隱喻著集體記憶的動態建構性。

「艾索-亞瑟王」這一矛盾表現出的是對歷史創傷是否該滲入集體記憶的對立態度。高文騎士強調,亞瑟王命人給巨龍施法,令它呼出的氣息掩埋了人民的記憶,是為了讓兩族忘記仇恨,實現長久和平。但艾索卻看出,亞瑟王是以欺瞞公眾的手段來鞏固政治認同的基石,從而維護其帝國的統治。亞瑟王死後,高文依然堅信不該讓歷史真相被公之於眾:「一旦母龍不再吐氣,全國人民將會記起些什麼!我承認我們曾經殺人如麻,但我們讓戰爭消失了……就讓這個國家沉醉在遺忘中吧!」碧翠思也在擔憂:「我們只顧著尋回自己寶貴的記憶,可誰知道又有多少陳年舊怨沉渣泛起?習俗和懷疑總是分裂我們兩族。」這些表述不免令人感到石黑一雄的觀點曖昧,有將一切歷史均質化的嫌疑。在《浮世畫家》中亦有類似的、帶有洗脫罪責嫌疑的話語:「懷著信念所犯的錯誤,並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然而從《浮世畫家》的文本整體來看,石黑一雄藉由主人公對自身過往和周遭人群的敘述,勾勒出整個日本社會對二戰的態度,折射出了日本國民在戰爭責任前的集體脫逃。《被埋葬的巨人》則是在當今世界格局中試圖尋找惡與暴力形成的土壤,小說人物的話語道出了這種惡的相對性,善與惡之間的界限被小說中的迷霧所模糊——從結果來看,迷霧到底代表著善還是惡?

「艾索-亞瑟王」的矛盾聚焦於目的與手段之爭,而年輕的撒克遜戰士與年邁的高文騎士之間的衝突則隱喻時代的新舊更迭,其本質是政治話語的對立。撒克遜戰士質問高文:「難道你認為靠屠殺和幻術建立的和平可以永遠維持下去?」在他看來,所謂文明有序的社會乃是建立在虛假記憶的基礎上,所以他堅持屠龍,還原歷史真相。艾索也犀利地指出缺乏歷史反省的和平社會的不穩定性:「世上還有更多的撒克遜人,仇恨的循環不會被打破。」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在龍被殺死之後,撒克遜戰士坦白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不僅僅是為了復仇,也是為將來征服此地做準備。所謂正視文明的創傷,其根本目的同樣是為了進行權力的重新分配。石黑一雄採用了冷靜的批判視角,深入當代世界格局演變進程中發生的種種暴力衝突的背後,詮釋歷史創傷、集體記憶與政治認同之間的關係。小說標題「被埋葬的巨人」指的就是在個人體驗和共同體的創傷經驗中那些深埋於地下、遠離公眾視野的歷史記憶。之所以將記憶喻為巨人,是因為當記憶浮出水面之時,將會對個體的身份建構以及社會共同體的生活秩序造成巨大衝擊。

石黑一雄在接受BBC電視台採訪時表示:「非裔美國人的遭遇對美國來說就是『被埋葬的巨人』,是一個社會傾向於集體失憶的例子。因為再次提出這一話題將催生出新的憤怒的一代。」近期發生的巴黎恐怖襲擊事件或許再一次印證了他的擔憂。小說人物立場的對立恰恰體現了石黑一雄對歷史記憶的矛盾態度:是繼承還是遺忘?創傷體驗應當如何被書寫?新作沒有給予明確回答,無法迴避的歷史經驗與創傷記憶牽引讀者陷入倫理兩難的境地中。面向未來的和平與發展,我們究竟該如何審視歷史創傷、構建集體記憶?這或許是石黑一雄新作提出的最大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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