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群:最香不過大米飯
夜宿良渚文化村。晚餐浙江大米,飯香四溢。當晚就住在春漫里。春漫里,一個多好的名字。一時讓我想到的不是田野里的蔥綠鵝黃,也不是溪水和鳥鳴,而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我們這些有過知識青年經歷的人,每逢春風春雨,想到的一定是北大荒那漫無邊際的黑土地,頂著風塵跟著播種機來來回回,巴望著秋日裡有個好收成。
在村民食堂吃午飯時,桌對面坐過來一個人。五十開外,黝黑的臉,個子不高卻結實的身板有點駝背,穿著園藝工人的服裝,一看就是在社區做工的當地村民。比起我盤子里的素餐,他那裡簡單的可以說寒酸:一碟拌黃瓜,一碗白米飯。吃完,又去盛了一碗,滿滿的。飯快吃光了,黃瓜還剩一半。
我暗自里想他家庭生活也許不夠寬裕,下午還得勞作,去窗口給他打了一碗紅燒肉。我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下午還要幹活,不吃些肉是不行的。他連忙推脫說不要不要,甚至慌亂地端起餐盤要走。我只好說我們倆人一起吃吧。簡單地東拉西扯著,他很高興,臉上是農民那種樸實的笑,一邊往嘴裡扒拉著米飯。
他問我從哪裡來,退休金多少。我簡單地回復著,他又語無倫次地說兒子在杭州。不著前不著後的話似乎在向我顯示他日子過得不賴,並不需要外人的同情。他吃得很快,打個招呼就走掉了。望著他的背影我有些悵然若失。
次日中午再去食堂,碰到了另一位農民。雖然他餐盤裡有一碗芋頭和一個小青菜,但仍然只顧吃米飯,把青菜剩下了。如今連年豐收,江浙一帶的農民不存在溫飽問題,我奇怪為什麼他們不改善一下生活,吃得好一點,食堂里葷素菜有十幾個,每天都換花樣,為什麼還是和糧食過不去呢。
想起女兒小時候來我家的四川大山裡的小保姆。人黑瘦黑瘦的,每次吃飯的時候很少吃菜,米飯盛了一碗又一碗,吃得鼻子尖上直冒汗。我很納悶,桌上不是有肉菜嗎。還是妻子心細。她說你要知道,對於人來說,飯是頂飽的,肉是解饞的。她一個山裡來的女娃娃,哪裡吃過飽飯,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思解饞?
至今記得劉恆當年那篇引起轟動的小說《狗日的糧食》。洪水峪的村民楊天寬用兩百斤穀子換來老婆曹杏花(又叫癭袋)。倆人生了六個兒女,在糧食短缺的年代,「吃」顯然成了一家的頭等大事。孩子們的名字可謂煞費苦心,一頭一尾的兩個兒子叫大谷和二谷,之間四個女兒大豆、小豆、紅豆、綠豆,兩谷夾四豆,巴望著人丁興旺。到了晚上,兩口子最怕問:明天吃啥。先人們世世代代想的都是這些事兒,他倆也從來不敢怠慢。家裡一本購糧證,每人二十斤,斷了頓就要到公社的糧站去買。及到買糧,癭袋發現錢和購糧證一下都丟了,當下癱倒在地怪叫一聲口吐白沫。她丟了關乎全家性命的糧證,第一次被老實寬厚的男人毆打。臨咽氣之前只說了五個字,狗日的,糧……食……。
那樣逼仄的年代,為了尋找糧食連老鼠洞都挖了,癭袋已經算不得「人」,而是一個除了「吃」,忽略了一切本能和生存意義的「覓食機器」。癭袋之死並沒有讓家人和鄉親們難過,前來哭喪的四鄰鄉里反倒藉此飽食了一頓,楊天寬全家也擠在裡面搶吃搶喝。
那年月,這樣的慘劇屢見不鮮。余華的《活著》裡面的苦根生病發燒,富貴好不容易給他煮了半鍋新鮮的豆子,竟然活活把飢餓過度的苦根脹死了。更不要說餓殍遍野的歷史悲劇。莫言曾說,為了填肚子,野草、樹皮,他什麼都吃過,甚至連煤塊都敢啃。在他的《透明的紅羅卜》中那個飢腸轆轆的少年身上,我們這些1950年代出生的人,大都看到了自己當年的身影。
還有一種和糧食有關的記憶更讓人心痛,為了多吃喝一碗粥,日後竟然斷送了性命。認識一個出身貧苦的年輕朋友,一次聊天,得知他的父親不幸於十年多前患食道癌去世,年紀還不到五十歲。
我以為老區的日子苦,生活貧寒,從而使人中壽而亡。但是想想,單單是缺吃少喝,與胃癌食道癌這類疾病似乎也沒有必然的聯繫。
朋友說1970年代修水庫,村民們都到大堤上幹活。當時說飯隨便吃,也就是稀飯管夠。吃的人多,都是大桶供應,吃得慢的來得晚的,遲了就沒了,所以吃得快的就可以多喝幾碗。為了能夠搶著多喝兩碗,父親不顧稀粥的滾燙,三下兩下就把粥吞下肚。久而久之,他成了堤上吃飯最快的人。以後在自家的餐桌上,兒子眼看著他把一碗熱騰騰的粥一仰脖喝下去,驚奇不已。直到父親患病後他才知道,過燙的食物是造成胃癌食道癌的主要原因。
查出來已經是食道癌晚期,無葯可醫,他父親咽氣的時候只剩下六七十斤,皮包著骨頭。老人只能看著白米飯乾瞪眼,靠鼻飼營養液維持著最後的生命。
糧食,祖祖輩輩為之操碎了心的農民,最終還是為了糧食送了命。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吃一頓真正的飽飯恨不得像過節一樣。祖祖輩輩,從來的訴求就是填飽肚子,這是農民的最高生活目標。多少年多少代從來沒有改變過。好不容易日子過好了,城裡人開始講究營養,葷素搭配,生活標準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農民的基因里還是以填飽肚子為要旨,改不了多年養成的飲食習慣。一粥一粟,一段歷史的縮影,照見了糧食豐歉,人口的流變,饑民的災荒,還有百姓疾患的成因。一碗粥飯的多少與稀薄,關乎著千家萬戶的悲歡離合,年華苦樂。
想起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個兒歌叫《我是一粒米》。歌詞大意是,「我是一粒米,別把我看不起,一粒一粒米呀,來得不容易,農民伯伯從早到晚每天種田地。一粒一粒米,來得不容易。」兒時唱這支歌只是想到節約糧食,父親每次吃飯都要叮囑我們兄妹把碗里的飯吃乾淨,包括掉在飯桌上的米粒。半個世紀過去了,這些歌詞居然我還記得,只是突然覺得每一粒米都有了分量,沉甸甸的壓在心頭。腦中閃過餐桌對面那個憨實的農民,患食道癌死去的朋友的父親,還有他們朝思暮想的一碗米飯。
離開村子的那個中午,我在村民食堂里只要了一個拌黃瓜,吃了兩碗白米飯。米香之外,有一番滋味揮之不去。
(原標題:《狗日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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