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生,總要有點接近於病態的情懷
2017 Camaret-sur-Mer 這是我第27次面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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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電影《敦刻爾克》的上映,GQ 前視覺總監蘇里也踏上了他的第27次大西洋之行。據他描述,這是一種病態的情懷,但正是這種情懷帶給他動力、勇氣、思考、方向和平靜。十三年來,他用相機記錄下這條海岸線,寂靜的鏡頭語言也為我們提供了國慶出遊的另一種打開方式。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隻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並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且哀傷,彷彿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 聶魯達(節選)
只有了解我的人,才知道我有多怕熱鬧,只有了解我的人,才知道我有多麼熱愛一份安靜,一份帶有憂鬱、寒冷的安靜。在我的精神世界裡有這麼一個地方,無時無刻不在我意識的最深處,在這條延綿百公里的海岸線上,他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的生活里,他給了我動力、勇氣、思考、方向和平靜。
這條海岸線,伴隨了我整個攝影的經歷,也見證了自己十多年的生活軌跡,從2004年,我攝影啟蒙僅僅8個月後,第一次踏上他的領地開始,直至今日,每一年都會儘可能多的回到他的身邊,帶著自己那一段時間的感悟,開心不開心的情緒,面對著寒冷的大西洋傾訴一翻,我想這已經不該叫情懷了,是一種病,一種我根本不想治療的病。
這一生,能找到自己的愛好,能擁有自己喜歡的地方,並達到病態,其實是一種上帝的恩賜,因為這些後天能改變潛意識甚至腦回結構的意識,才是使一個人內心快樂、滿足、堅強、堅守自我準則的磐石。
這個愛好就是攝影,這個地方就是諾曼底。
平日里這條海岸線在世界上默默無聞,最近因為諾蘭執導的電影《敦刻爾克》再次回到人們的視野里。我希望以一種散文的形式,梳理這十三年的紀錄。
從法國最北面的海灘開始一直到布列塔尼最南端,沒有那場大撤退,就沒有四年後的那個登陸。1940年5月25日,40萬英法聯軍被德軍的閃電戰趕到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城市——敦刻爾克,對面大西洋,後背是147個師,近300萬德軍的包圍,天空中有德國空軍的封鎖…… 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一個奇蹟。在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裡,原本計劃撤退3萬人改寫到了33.5萬人,他們成為四年後重返歐洲的主要力量。
時隔77年零3個月,我在8月25日踏在了這片被稱作「盟軍海灘」的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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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25日的清晨5點43分,我獨自一人驅車前往敦刻爾克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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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早晨7點30分,我繞過了縱橫交錯的碼頭,找到了那片海灘。我有些激動,但並沒有徑直走下去,而是找了唯一開門的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一杯 expresso 讓我安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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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上午8點整,我開始踏上了「盟軍海灘」最南端的部分,也就是電影里最多描述的位置。
退潮中的敦刻爾克海面
敦刻爾克的沉船
25日,上午11時,我移動到了當年敦刻爾克撤退海灘的最北邊。
沉船2,遠處是小城 Bray-Dunes,法國海岸線最北方的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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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下午15時,我沿著 D60 號公路返回敦刻爾克小鎮。
這條 D60 公路就是歷史圖片里,盟軍撤回後,一片狼藉的汽車、坦克等輜重丟棄在路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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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日,我凌晨起床,開車來到了敦刻爾克北邊5公里的小鎮 Zuydcoote,天還黑著,憑著昨天在海灘上目測的位置,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起伏的沙丘上走了40分鐘,於清晨6點37分到達了這裡。在延綿不斷的沙丘最前端,跌宕嘎然而止,垂直落差直到下面的海灘,這裡易守難攻,十分開闊,英法戰爭期間,這裡就是重要的堡壘,德軍在1942年開始修建了著名的大西洋壁壘(Le mur de l Atlantique)。法國人沒有移走他們,據說他們覺得這就是歷史,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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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往南開50公里,Calais,北方重要港口,距離英國多佛最近的大城市,希特勒一直認為盟軍會在這一帶登陸,大西洋壁壘修的最堅固的段落,部署了380mm 炮,此物直接把俾斯麥號戰列艦的主炮複製,通過鐵軌放在掩體里。什麼概念呢 ?這裡距離英國海岸直線距離33-35公里,此炮射程40公里。1944年6月,人類第一次導彈形式的攻擊從這裡開始,德軍射向英國的 V2 導彈從這裡升空。Calais 完全毀於戰爭,是典型的戰後包豪斯類型建築的城市。
27日早晨5點,天蒙蒙亮,跑了步。
Calais 的建築
Calais 港口的德軍碉堡
Calais 城裡德軍藏匿 380mm 毫米炮的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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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日下午13時,到達了距離主城20公里的位置,開始了延綿一百多公里特有的白懸崖地貌,遙相呼應的英國那邊也是一樣的地貌,這證明了板塊學說的成立。這裡距離英國33公里,是英吉利海峽的哽嗓咽喉,希特勒絲毫不敢怠慢,掩體炮台連成了片。
Cap Blanc-nez
二戰紀念碑
27日下午17點30分,途徑戰士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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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日,晚上20點10分到達了城市 Boulogne-sur-Mer。
28日上午9時,到達了往南150公里的城市迪耶普,這裡是除了 Calais 外最近的大型港口城市,至此進入了諾曼底大省。天一下就陰冷了,雲層開始壓下來,溫度下降。1942年8月19日,以加拿大軍隊為主的盟軍6100人在這裡又一次敢死行動的登陸,最後以慘敗告終,但是盟軍在這次行動中收穫了豐富的經驗,這為2年後的 D-DAY 留下了那句名言,「在迪耶普奇襲中每傷亡一名士兵,在諾曼底登陸中將換回十名士兵的生命。」整個城市常年高懸加拿大國旗。
就在這片海灘上,加拿大士兵和部分盟軍展開了敢死一般的登陸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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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漸漸進入諾曼底的腹地,天氣越來越陰鬱,我喜歡這樣的諾曼底,一個人,一台車,只有雨刮有節奏的聲音一直陪伴著我……
從地圖上看,已經漸漸進入了上諾曼度的腹地(Haute-Normandie)。
好戲不怕晚,延綿百公里的白堊紀的白色懸崖到了一個小鎮就結束了,但是在謝幕的時候,出現了最美麗的風景,這個小鎮就是 étretat。
2014年5月25日,我清楚地記得,兩瓶紅酒和簡單的食物,在落日後幽藍色的蒼穹下,在退潮安靜的有節奏的海浪中一邊喝酒一邊流淚,眼淚就是忍不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我就想讓諾曼底的大西洋知道我的一切。這張照片,就是在我一瓶酒後,順手拍攝到的。
Le Havre 是法國第二大港口,吞吐量僅次於馬賽,塞納河入海口。諾曼底戰役期間受到嚴重破壞,5000人死亡,8萬人無家可歸。2005年,奧古斯特·佩雷主持重建的勒阿弗爾城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2015年7月,重建的城市中,以水泥結構的教堂最為驚艷(圖最右邊的建築)
2015年7月
繼續往南開。通過一座雄偉的諾曼底大橋(Pont de Normandie),跨越塞納河的入海口,駛向了下諾曼底地區(Bas de Normandie),繞過很多巴黎人度假最多,也是印象派畫家聚集過的兩座小城 Deaville 和 Honfleur(我的比喻就是北京人心中的北戴河),重新走上沿海公路,這裡開始,延綿幾十公里的寂靜平常的沙灘,因為1944年6月6日的D-Day而被世界知道,一個一個小鎮的名字大家都已經忽略了,但是因為那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軍事行動落下的灘涂代號卻保存至今,海岸線從北到南依次的順序是,金灘、劍灘、奧馬哈海灘、朱諾灘和猶他灘。
有一次我在諾曼底一家男人是越南人、妻子是法國人經營的 r&r 的酒店裡吃早餐,我表達了如此熱愛這片土地,想在這裡買房生活,男人一邊忙著手裡的活頭也沒抬地說:「這裡有什麼好,除了陰冷,que les vaches(只有牛)。」
盟軍繞過了德國最強的大西洋防線位置,避開了大城市,來到了「就只有牛的諾曼底」。
2009年6月6日,D-DAY 65周年,前來的人們穿上當時的服裝走在 Arromanches 的海灘上,身後就是退潮後的浮橋
2009年6月6日,D-DAY 65周年,前來的人們穿上當時的服裝走在 Arromanches 的海灘上,身後就是退潮後的浮橋
2009年6月6日,另一處的浮橋基座
2004年6月6日,D-DAY 紀念日60周年,黃昏漲潮的 Arromanches,遠處海里依稀可見浮橋部分
2004年6月6日,60周年紀念日的當晚,從四面八方來的老兵在酒館裡跳舞慶祝。
2009年6月在夜裡的德155mm 炮的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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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 D514 公路直行,進入了奧馬哈海灘,這裡是美國精銳第一師登陸的位置,因為那部《拯救大兵瑞恩》而被人牢記的。登陸日,最長的一天,慘烈程度,不再描述。
這裡也是著名戰地攝影師卡帕成名的地方。「拍的不夠好因為你離得不夠近」,這句豪言壯語在今日的攝影圈裡不知道誤導了多少人。如果重新解讀這句話的意思,我願意理解成為,「拍的不夠好,是你距離自己的內心不夠近。」
2014年6月6日,70周年紀念日,穿戴成當年「自由法國」游擊隊的人們在奧馬哈海灘
2014年6月7日,奧馬哈海灘上波蘭來的人們扮演成美軍
2009年6月6日,65周年,美軍墓地,互相敬禮的「英國戰士」
2004年6月6日,位於 Colleville-sur-Mer 的美軍墓地
2017年8月,美軍墓地,這一次我本來不想進去看看的,但是車到了那邊,怎麼都忍不住進去看看你們,摸摸這些大理石的十字架,敬個禮,妻子說我每次諾曼底之行實際是為了掃墓。
關於這條 D514 公路,它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一個掛角,一個起伏,它通過不同的變化在不同的夢境里反覆出現,也許白天我想不起具體的細節,但是人只要一站在諾曼底,一走上這條小路,一切的記憶便像潮水般湧來。
2017年8月,出現在我夢裡無數次的那條 D514 公路邊,一座被炸毀的教堂。
離開 D514 公路,進入諾曼底的南邊,在距離海岸線幾十公里的地方是小鎮聖梅爾教堂(Sainte-Mère-église),這裡在1944年6月5日夜空投了傘兵,為了切斷法國腹地的德軍向登陸海灘增援的速度。著名的美劇《兄弟連》的前兩集講述的就是這裡的故事。
2014年6月7日,裝扮成70年前的法國人的法國人
2009年6月7日,Sainte-Mère-église 街頭
繞過滿是紀念空降兵 E 連的 Sainte-Mère-église,到達最近的海灘便是加拿大人浴血奮戰的猶他海灘。
2009年6月7日,從波爾多來的人們穿扮成美軍模樣,站在德軍掩體上
2014年6月7日,70周年,飛越猶他海灘的美國 C-130 運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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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穿過英吉利海峽,終於透過了氣,直面對面的美洲大陸,海水的顏色變得更藍更透徹。轉過諾曼底便是布列塔尼。
一個模糊的顯赫的地帶——-聖米歇爾山(Le Mont-Saint-Michel)。諾曼底說它是我們領地的結束,布列塔尼說它是我們界限的開始。這個小小的地方聚了靈氣和仙氣,在中世紀開始,先後修建了一千年之久,建成了今天的樣子,漲潮就是孤島,退潮在教堂山南面出現一條小路,每當潮汐湧來,大海環抱了這座小山,你站在哥特式的教堂的平台,聽著管風琴和唱詩班的聲音,望著天地蒼茫一片,彷彿如天籟一般讓你靈魂出竅。
這兩張圖間隔了10年,這個破陋房子也堅持了10年,這10年也正是我的攝影,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的10年。「愛的東西一直在那裡,沒增沒減,只要變化一點點角度,也許就完全不一樣了」。
諾曼底和布列塔尼就像夫人和完美的情人,教堂山又是我心頭的肉,我覺得給誰我都沒意見。
划過教堂山,車頭西,進入了布列塔尼的半島,海岸線,越來越有特點,越來越有氣勢,由於繞開了英吉利海峽,直面了大西洋,這裡的驚濤駭浪,捲起千層雪是常態。如果說諾曼底的寂靜是沉澱下來的,那布列塔尼的寂靜就是被沖刷出來的;諾曼底的質感是風聲和斷尾鷗的啼鳴,那布列塔尼的質感就是更性感的風聲和海浪的聲音。
我並不是愛戰爭題材,「苦難」的表達有社會責任感的攝影師負責,恰恰相反,我一直覺得那是川菜類型,用強刺激口味取得最簡單直介面欲的方式,我迷戀著戰爭里的每一個不分階層的人,戰爭才是人類智慧與人性最集中最大化的表現形式,所以我喜歡站在歷史的角度去追溯戰爭。
「嗯」,只有我自己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苗頭,因為什麼細節,什麼時候開始發展,到2014年,我開始了紛紛穰穰人群之中的「複雜性構圖」,我痴迷那種在繁鬧無序當中截取一幀,彰顯攝影師斷章取義、擺弄是非的能力。
但是這次我突然如同超越了音速,我只想一片寂靜,一片,寂靜。
「攝影分兩種,一種有聲、一種無聲。」
這片文章寫於廣州,我很想念你們。我想我會有第28次、第50次面對大西洋,直至永久。
因為我千叮萬囑咐我的夫人與摯友,請將我的骨灰全部撒進諾曼底的大西洋。
2017年9月,Bretagne,這篇文章寫於廣州,我很想念你們,「冷冰冰」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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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絮
認真的你會發現在敦刻爾克的緊促時間裡,我會突然「消失」了幾個小時,為什麼呢?因為——北方的人民太熱情了,在我在海灘按照地圖尋找沉船的時候,遇到了一位用探雷器掃來掃去的老哥,我們倆攀談了起來,他得知我從地球的另一面為了這個紀念日而來激動的不行,哆哆嗦嗦把一上午的收穫送給了我。下圖依次為,一戰的彈沙、二戰德軍步槍子彈、二戰新型比利時步槍子彈、法國大炮上的元件(法語沒聽懂)。之後他要拉我喝一杯,我說我開車呢,他說喝啤酒且沒警察,之後我就掛了,因為啤酒是8.4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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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攝影: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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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旅遊也許很酷,但我不需要
※你現在堵哪兒了?
※Nicki Minaj:我愛我的中國球迷
※什麼樣的實錘才能證明你被愛著?
※走上街頭,打破時尚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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