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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獵狗聞得出骨頭,我們聞得出才華

作者:聶華苓

來源:思想潮

人稱「世界文學組織之母」的聶華苓是20世紀華人文學界最重要的推手,白先勇、林懷民、蔣勛,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香港作家李怡、董啟章、鍾玲、潘耀明都曾是她家客廳的座上客。

現年八十七歲的聶華苓生於中國武漢,1949年與家人逃到台灣,後因編輯《自由中國》受白色恐怖牽連,之後赴美與丈夫PaulEngle創辦影響力龐大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通過他們的「國際寫作計劃」,世界各地作家越過意識形態聚集一堂。1979年,大陸、台灣和香港的作家隔絕三十載,首次相見於愛荷華。

聶華苓曾自喻為「一棵樹,根在大陸,干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

聶華苓:獵狗聞得出骨頭,我們聞得出才華

1978年,聶華苓在闊別三十年之後第一次回大陸。

離開大陸是1949年,回來的時候由先生保羅·安格爾和兩個女兒一起跟隨。

到北京聶華苓就問負責接待的作家協會:王蒙、蕭乾、丁玲他們在哪裡?但是別人都不知道。之前見到夏衍先生,她也打聽丁玲、蕭乾的下落,也被告知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這些人還沒平反。

聶華苓住在華僑大廈,有一天接到蔡其矯的電話說找到艾青了。約在景山腳下見面。聶華苓很高興,跟安格爾講,因為聶華苓翻譯的艾青的詩歌他都看過,所以他也知道艾青。「我們全家人準備要去見艾青,第二天蔡又打電話來說今天有事情還不能見,我很失望。」聶華苓回憶當年的情景。到第三天有電話來,對方說:「我是艾青。」聶華苓就興奮地大叫,感到很驚奇。那時候艾青還不能出門,還被限制。她就想看看艾青生活得怎麼樣。

約好三點半去艾青家,第二天聶華苓跟安格爾去了。艾青住在小衚衕裡面,很窄,車子進不去,他們就下車了,走到衚衕看到有個人在張望,那人就是艾青,他在那裡等了兩個小時。到了艾青住的屋裡,他們聊天的時候,艾青把一張破舊桌子的抽屜打開,裡面都是稿紙,他說這是他寫的詩,都還沒發表的。

聶華苓請艾青夫婦吃飯,還有詩人蔡其矯作陪。到北海仿膳去,那時候找不到幾家像樣的餐館。進了北海,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個人,看見艾青就大叫他的名字,原來是艾青的老朋友,也二十幾年不見。那時候艾青還是不能見人的。

艾青

1957年,艾青被劃為「右派」受到批判,1961年,「右派分子」的帽子摘掉了,但他作為詩人一直是沉默的。聶華苓在美國找到他30年代和40年代的詩來讀,如《大堰河》《北方》。吃飯的時候艾青舉杯說:我以為見不到你們了,但我相信我們會見到的。他的手有些顫抖。他們很高興地在席間談文學、談詩,只是不敢太觸及過去。

1979年中美建交,聶華苓和安格爾突發奇想,邀請兩岸三地的中國作家聚在一起。

這一年大陸作家蕭乾被邀請前往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這是1949年之後三地作家第一次相聚。此後丁玲、艾青、王蒙、吳祖光、汪曾祺、張賢亮、馮驥才、邵燕祥、阿城、北島等陸續受到邀請,參加國際寫作中心計劃。

兩個營壘中的左翼作家

1981年的 「國際寫作計劃」中,有兩位女性作家引人矚目,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還有中國作家丁玲,當時你見到的丁玲是什麼樣的?

聶華苓:1981年我們請丁玲來愛荷華。當時她患有乳腺癌,剛做過手術。之前,中國作家協會邀請我們到中國,他們問我有什麼要求,我就提出想見丁玲,說丁玲正在醫院。丁玲知道我們要來,給我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現在還在我家裡——她說她等待這一天很久了,很高興。去的那天我們給她買花,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花店。我們帶了一籃花去醫院,一見到丁玲,想到她受了那麼多苦,我和安格爾都流淚了——那時候我們總是會流淚。

丁玲反而笑呵呵地說沒有什麼,那時她剛從「牛棚」解放出來,不需要再被隔離了。她的性格很天真,安格爾開個玩笑,她就大笑,我說一個美帝,一個共產黨,都那麼開心。她說有個願望,想去看看美國。我們說好,一定要請她來。1981年她就受到邀請來到愛荷華。丁玲很好玩,對什麼都感到新鮮,像個天真的小女孩。她之前獲過斯大林文學獎,應該去過莫斯科,不過沒有去過西方,西方世界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她住在「 五月花」公寓,離我們家很近,沒事的時候她跟陳明散步過來。她跟安格爾之間都很友好,我做他們的翻譯,丁玲是真性情人,她很少防備什麼,生活中完全是放鬆的狀態。

丁玲

通常丁玲被描述成一個舉止刻板思想僵化的文藝領導者的形象,蘇珊·桑塔格被稱為「美國的良心」,她們都是著名的左翼作家,但是顯然她們的思想和立場分歧巨大,她們在愛荷華相處得好嗎?

聶華苓:她們在一起就是吃飯、玩,也不討論其他什麼問題,「國際寫作計劃」也就是以文會友。蘇珊·桑塔格和丁玲比較,因為她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度,蘇珊·桑塔格看上去自由,什麼都可以談。丁玲建國前就受到過批判,建國後她的處境本來好一些,後來「文革」中又受到打擊。復出以後她可以講話了,但是她的講話很政治性,意識形態色彩很重。丁玲喜歡批評,她的講話中只有批評沒有批判——批判是需要理性建構的,批評是情緒化不經過思考沒有原則的,就是本能反應。比較起來,蘇珊·桑塔格作為美國知識分子是很有思想,思考也很嚴謹的。

實際上桑塔格是很左派的,她也知道丁玲經歷了什麼,所以她對丁玲很感興趣。不過她們的談話並沒有政治意味,在那樣一個場合里,大家就是吃飯,聊天,玩兒,中國終於有作家能走出來,大家都為中國走向開放感到由衷的高興。

跟她們在一起的還有美國詩人默溫。很動人的一個情節是,丁玲見到默溫的時候,我介紹他們認識,默溫很年輕,也很漂亮,他對丁玲很尊敬,丁玲一見到默溫就感嘆說你的眼睛真好看啊,默溫說那是因為我正看著你,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很快樂。我說我給你們照個相吧,桑塔格和默溫就站在丁玲的兩邊,他們兩個人各自一邊,緊握著丁玲的兩隻手,他們看上去沒有一點隔閡。

哈維爾轉到了地下

在國際寫作計劃40年的歷史中,有沒有計劃邀請又沒能到達的作家?

聶華苓:哈維爾是答應來但又沒有來的作家之一,他不能長時間離開他的國家。我們的國際寫作計劃只有三個月,在東歐很有影響,尤其是1970—1980年代,東歐還在蘇聯控制之下,很多作家受到壓制,作品不能發表,所以我們請到的東歐作家年紀都比較大。1987年,「國際寫作計劃」二十年慶祝的時候,當年許多來過愛荷華的作家又回到愛荷華,波蘭裔美籍作家米沃什是我們的嘉賓,他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米沃什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60和70年代的波蘭作家,多半是他推薦的。

哈維爾倡導「民權運動」,1968年,我們邀請哈維爾到愛荷華來。他接受了邀請,9月就可以到愛荷華了。8月間我和安格爾去紐約,一天晚上,我們在收音機上找古典音樂,碰巧聽到晚間新聞:蘇聯坦克開向布拉格。我們立刻打電報給哈維爾,催他和家人立即到愛荷華,全家飛機票將寄往任何他指定的地方。我們希望在蘇聯進入布拉格之前他可以收到電報,先到維也納或西德,再到美國。杳無音訊。捷克從此與外界隔絕。我們不斷打聽他的消息,哈維爾轉到地下了,哈維爾戲劇被禁演了,他的書被禁止出版了,他被捕了等等。那年陳映真也是被邀請了又不能來,那年我們在五月花公寓為他們訂好的兩個房間就一直空著。

哈維爾

哈維爾是一個很好的劇作家,他的創作裡面包含著一定的政治思想。

聶華苓:他有一個作品很有意思,講一個國家機關,機關裡面的語言是不同於捷克語之外的另一種語言,就是說官方有官方的語言,是不為人了解接受的,是這樣戲劇性的情節,是有批判性的。

那時他已經有劇在美國上演了。後來我們一到捷克想見他,他那時在做民權運動的領袖。我們到捷克時,以前參加過計劃的兩個作家來火車站接我們,一下車就聽說哈維爾被捕了,我們很著急,他們說不要著急,哈維爾被捕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我們走的前一天哈維爾就出來了,安格爾還在朗誦詩歌,在一家書店。那家書店的老闆專門組織朗誦不能發表的作品。因為哈維爾被放出來頭一天是不能出來見人的,於是他的弟弟就代替他來見我們了。我一直都沒見到哈維爾。後來哈維爾當了總統,之後他還寫了一本書叫《走向社會》,還送了一本給我,簽了名畫了一顆心。

米沃什

在愛荷華寫作計劃的周圍聚集著世界很多優秀作家,比如波蘭裔美籍詩人米沃什,前蘇聯詩人布羅茨基。

聶華苓:波蘭詩人米沃什一直在國外,先在法國,後來又去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書,他獲獎之前我們就是好朋友。我跟安格爾結婚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個很大的蛋糕來,很遠,我們在愛荷華,他在加州。後來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二十周年的時候我們還邀請他來領獎,其實他也不是用英文寫作的,一直用波蘭文。波蘭是一個比較偉大的國家,經過多少患難,華沙也是在廢墟中崛起的。他們的作家在極度封閉的情況下仍然自由地創作,他們保有歐洲文學創作的傳統,有的作家有長達二十多年不能發表作品的情況,仍然堅持寫作,我們就邀請這樣的作家來愛荷華。

米沃什得獎就不簡單,因為他不是用英文寫作的。我剛到美國還要繼續寫作,就面臨著是用英文寫還是用中文寫的問題,我決定用中文寫,要是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用英文,就是完全不同的。語言是文化的結晶,用另外一種語言寫作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表現了。你要很深的、有根的、有感情、有經驗的語言才能寫出好的東西,是用另外一種語言沒有辦法表達根深蒂固的、從土壤里出來的經驗和感情的。我在美國有兩年沒有辦法寫作,就是面臨兩種語言選擇的衝突,後來還是選擇用中文寫作了。

帕慕克

帕慕克很沉默,張賢亮害怕回不去了

當年參加 「國際寫作計劃」的有200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還有大陸作家張賢亮和馮驥才。他們有什麼令你難忘的表現嗎?

聶華苓:帕慕克是1985年到的愛荷華,那時他還很年輕,剛剛33歲,已經出版兩部小說。在那批被邀請去的作家裡面他是最年輕的作家之一。有的作家習慣白天睡覺晚上寫作,帕慕克很少參加我們組織的活動,就在那兒寫作。那時他大概正在寫《白色城堡》,生活日夜顛倒,寫作通宵。我們的安排是不參加組織的活動也可以,自己寫東西也很好,他到我家來過,可是我跟他接觸並不多,那時候帕慕克還是一個新起的作家,名氣還不是很大。

我對他的印象是人很深沉、很沉默,不像是很容易交往的樣子。那一期大陸被邀請的作家是張賢亮、馮驥才,他們比較活躍,不過也只是在華人圈子裡面活躍,因為他們英文不好,平時就吃喝玩樂,狀態很輕鬆,他們經常會跑到我家,我跟他們接觸很多。

張賢亮

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和不同的文化會給作家留下什麼特別的烙印嗎?

聶華苓:烙印就是他們的思考方式和表現方式不一樣。張賢亮和馮驥才到愛荷華的時候,大陸正在開展政治運動,很多作家是批判的對象。大陸的作家政治警覺性比較高,有一天晚上張賢亮接到一個神秘電話,說你也許回不去了,我們可以幫助你留下來,留在美國或者去台灣。張賢亮就很吃驚,也很害怕,他嘀咕說,這是什麼人呢?搞不好我就回不去了。剛好這時候「國際寫作計劃」結束,他跟我說要在結束儀式上講話,他要澄清,表達自己的態度,如果不講話可能就會回不去,他要避免回不去。

華語文學有一根臍帶相聯著

當年為什麼沒有邀請沈從文?

聶華苓:來不及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身體已經不好了,當然他是希望可以去的。他以前去過一趟美國看他夫人張兆和的妹妹張充和。大陸也好、台灣也好,說到要拿諾貝爾獎,就會想到沈從文,他的小說不是隨便能夠比的。我還寫過一本《沈從文評傳》,他的文字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說寫鄉下人就是沈從文了,還要看他的技巧、內容,別人是不能比的。沈從文在我心目中是現代文學中寫小說最偉大的。魯迅當然也偉大,但是他寫的比較多的是思想的、論戰的書,他的小說就兩本,沈從文可是寫了幾十本呢。諾貝爾獎不是靠論戰文章獲得的,小說是藝術,論戰是思想的形式,判斷一個作家還是要靠作品和藝術的價值來看。沈從文的境遇是比較可惜的,新中國之後就基本上不寫了。

汪曾祺也去過愛荷華,他的文字也好,不過他寫小說不多,很有才華很有趣味。他喜歡喝酒,去我們家也知道我們家的威士忌放在哪裡,就自己去倒,最後一次歡送會他在我們家喝到走不動了,其他作家把他抬回去了。在後來的作家裡面能跟沈從文有一點延續的就是汪曾祺了,他的文字很像沈從文,一直以師生相稱。

前排左起:孟京輝、遲子建、邵燕祥、聶華苓、董秀玉、莫言、姜傑,後排左起:胡旭東、婁燁、聶華苓女兒藍藍、畢飛宇、蘇童、李銳、劉恆、蔣韻、廖一梅、西川

從1978年到現在,是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也是華語文學的三十年。當初對作家的判斷,對作品價值的判斷在今天看還是準確的嗎?

聶華苓:三十年之後看當年對作家的判斷很難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很難把這個時代的作家跟另一個時代的作家相比較。張賢亮的《綠化樹》寫得很好,他的其他幾部小說也都很好,文字的功力和思想的深度都很好,但他只能代表他的時代,王蒙也只能代表他的時代。現在的年輕作家比如莫言、李銳、劉恆、蘇童、余華、畢飛宇,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時代。後來的作家我接觸的就不多了,需要在大陸生活一段時間才能領略到現在作家的風格。

最近我到香港做「紅樓夢文學獎」的評審,從三萬多部作品中初審出來的作品看,覺得大陸作品是有本土氣息的,有它的歷史和現實的深刻經驗在其中,台灣的文學是內向的,屬於島嶼文學,香港是中西都有,所以我說真正好的作品都出自本土,它有深厚的根系在那裡。現在的作家已經沒有以前那一代作家的經驗深度、思想深度和文化深度了,這是今天的作家跟前輩作家的重要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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