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肩而過

最新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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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諾貝爾文學獎今日公布，和原始榜單不同，今天下午，中國作家閻連科在賠率榜上的排名迅速攀升，與去年的迪倫如出一轍。那麼，閻連科到底是一位怎樣的作家？他為什麼會成為諾獎大熱？706編輯部決定推送一次與文學有關的專題，這一篇文章，我們聊聊閻連科。

真正知道閻連科這個人，還是通過兩三年前的《小崔說事》，其中有幾期採訪的都是當代中國著名作家。閻連科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當然在這之前肯定是聽說過，就好像總會聽說過莫言、陳忠實、劉心武和賈平凹，但他們的小說並未系統地讀過。讀莫言很大原因是因為當年他的小說被張藝謀改編成同名電影的原因，較近期出版的《蛙》並未看完；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聲名在外，但也並未看完（但覺得小說很有意思）；劉心武先生的小說看的就是他所續寫的《紅樓夢》，很佩服但並不是很喜歡；賈平凹先生的《廢都》因為充滿非議和大尺度描寫，所以買來一窺也是必須的……但對於這幾位大作家，我都存在著一個相同的問題，那就是從來沒有把他們任何一本書扎紮實實地讀完（劉心武先生的續寫《紅樓夢》看完了）。至於是為什麼？我自己也一直在疑惑。

對於讀書，再「純」的文學我也讀過，並且也都讀完了，但唯獨對於當下中國文壇的這一批中流砥柱的作家的作品似乎永遠也讀不完。或許這和我年齡有關，但又和我年齡無關。或許是因為這些作家在書中所寫的那些農村，生活和奇奇怪怪的事情離我們太遙遠，並且和我們之間有著巨大的隔閡。

讀書時，雖然努力地要把自己置身事外，用理性的一面來讀，但常常要真正的做到這一點還是挺難的。於是，對於上面這幾百字的自我辯解，到頭來也沒多大意義。但有一個作家的小說，雖然他寫的很多題材和我在上面所提到的一些作家相差無幾，可他的小說我卻總願意讀下去，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僅僅是因為好奇和某種對於殘忍的渴望與窺視。

但有一點在這其中起到的作用是巨大的，那就是閻連科先生是我很敬佩的一位作家。而我所敬佩之處，是他的一些文學觀點和態度，是他對當下如此紊亂中國的一種解剖與勇敢面對。當然，如此的作家不在少數，但當整個社會說真話成為艱難而令人驚訝的時候，能有一個人在爭議和謾罵中堅持說出某些真話——即使只是那麼一點點——也已經足夠值得尊重了。

這顯然是個不正常的現實，但就像索爾仁尼琴所說的那樣「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在很多人（作家）眼裡，有些事情已經長久存在，就好像陋習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養成，大家漸漸習慣，習以為常了，即使有時候在心裡感到不適和反感，但也就只在自己心裡而已，從不說出來讓別人聽到。這就好像常識對於當下的中國，很多人都知道某件事和某種規則是常識，但現在所需要的就是有人來把這條常識一遍遍反覆地說出來。

在看《小崔說事》閻連科先生的那一集「我的現實主義」時，他在裡面談及一個作家的立場，談及自己小說涉及的死亡和荒誕，談及土地和家鄉，談及從「另外一扇窗子」里看現實……就根據他的這些話，我對他就表示敬佩，就好像我看到村上春樹在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時所發表的那一篇名為《永遠站在雞蛋一邊》的演講稿時。

很多時候，一個作家的某個立場和其人格魅力就已經構成他作品的一部分，並成為其中內在流淌的精神內核。有很多作家或許會說，我沒有立場，我相信有這樣的作家，有很多這樣的作家，但即使如此他同樣也是有立場的，而他這樣「沒有立場」的立場會在他的作品中表現出來。而閻連科先生的某種立場，某種精神則始終在他那些充滿爭議和充滿詭譎想像的小說中一直存在。

我最先看的一本是他在2003年出版的小說《受活》。在看的過程中，我的感覺出現許多分支，各自蔓延著向不同的方向發展。那也是我第一次讀到那些的語言，好似某種農村的歌唱一般；而對於故事的內容，我的感覺並沒有人們一直以來會反覆提及的「不可思議」或是「奇異的想像」，因為在我的腦海里我總覺得那些故事真的就會在當下中國的某個地方上演著，只是被閻連科先生看到了，他記錄下來而已。我對於他的故事感覺，是充滿了繁華和浮誇。好似五光十色，五彩繽紛的萬花筒一般，好似有人把所有的顏料都混在一起，最後得出那個斑斕的色彩；也會讓我想到抽象派畫家波洛克的《薰衣草之霧：第31號》。

這些胡思亂想般的畫面就隨著那些故事的發展而一遍遍地變幻著模樣，但繁華和浮誇卻是所有其他想像的基礎。而對於這兩個最基本的感覺，在其後當我看完他在2013年出版的《炸裂志》和這一本《風雅頌》的時候，這種感覺便一遍遍被證實和反覆強調。

繁華和浮誇。這是我讀閻連科先生小說的最大印象（之一）。因為這個印象和觀點，因此我最初覺得閻連科先生的這幾本小說寫的都不是特別出色。故事和語言里都充滿了一種毫無節制與泛濫的可怕情緒，好似漸漸吹大的豬皮筏，最終會炸掉噴的每一個人一臉噁心的豬血和豬油一般。而對於我所說的浮誇，這樣的感覺來自於那些不受控制的故事與其中一個個因為太過現實而直面逼來的細節。整本小說會覺得漂浮著，鬆散而不穩定，字與字之間，語言與語言之間缺少密實的緊湊感。在一句句的讀出那些句子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其中好似有空白的距離一般，讓人難堪。並且對於「浮誇」的第一層意思，就如它的字面意思。無論是在故事還是在感情上，常常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但對於這些問題，在這裡提出是批評，可在接下來我自己和自己的理論中，我又似乎能為此找到解釋的理由！

對於繁華，在我讀過的這三部長篇小說和一系列中短篇來看，閻連科先生的小說中（尤其是長篇）充滿了由金錢和權利而引起或是構建起的繁華。這樣的繁華是讓人感到目不暇接的，就好像是高檔與低俗混合在一起的百貨超市般，裡面擺滿了各式各樣高檔與低俗的東西，並且高檔的東西佔主要地位。

在這些小說中，這樣的繁華會讓人渴望卻總也會躲避和反感，因為故事中每一個人最終因此變成什麼樣子，是我們在其後都能看到的。這樣的繁華就和如今中國的繁華一樣，當中國的經濟成為世界第二的時候，「我們有錢」這個驕傲的心理漸漸地在那些手捧金條和手握權勢的人心中紮下根。

中國人自古相信金錢和權利的無所不能，「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的思想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學會的重要真理。而當這樣的現實到來時，這樣的真理便自然而然地擁有了用武之地。

在《炸裂志》這部充滿「繁華」的小說中，一個狹小的村莊在短短的十幾年內變成了超越上海的超級大都市。閻連科先生在這部小說中用一種「很趕」的方式迫不及待地使這個小村莊崛起，那些漂浮在半空的字和語言都最終築成了炸裂這座超級大都市。而這個村莊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崛起，金錢和權力在其中幾乎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金錢催生著人變成鬼，去一刻不停地「推磨」；而權勢則讓一切擋在前面東西消失不見，就連自然都在它的威嚴前面畏畏縮縮，乖乖讓道。

在金錢和權利這兩個孿生兄弟的彼此幫助和作用下，任何一個村莊都會像炸裂那樣快速崛起，即使是一顆屎殼郎也能成為皇帝！

當然，光有金錢和權力也還是不行的，因為需要有人來使用這兩種威力無比的東西。那麼人便在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閻連科先生的小說中，人始終都在「異化」，但他們並不會像那個可憐的格里高利在「不安的睡夢中醒來」後變成一隻甲蟲，他們不會變，他們還是人，一樣的模樣。這或許就是可怕之處，在炸裂崛起的過程中，無論是操縱著這一切發生的，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都也同時隨著村莊的崛起而改變。村莊最終變成超級大都市，那麼這些人呢？他們變成了什麼？

無論是其中的金錢還是權力，或是主角人，在閻連科先生的筆下，他們都充滿了「繁華」和「浮誇」。前面兩者本身就內在的具有這樣的特點，當然對於人來說，也隱秘的存在著這樣的性格，但閻連科先生則以綵球炸裂般的感覺把這些東西放大和讓它們無止境地蔓延，最終籠罩了世界裡（小說）每一個人才會結束。

而在這些繁華和浮誇之下，我們看到的會是什麼？相同的繁華嗎？還是更多的金錢和更多的權力？結果呢？當我們真的低下頭去窺視這些的時候，或許我們首先得捏住自己的鼻子，然後就會皺起眉頭，因為在這漂亮的、充滿了紅色金色的美麗華服下，是潰敗腐爛早已經發臭的內部。人們會說「金絮其外，敗絮其中」，在閻連科先生的那些小說里，「其中」的早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敗絮」而是比它可怕多倍的東西。或許是五臟六腑，或許是精神與靈魂，都有可能，在不知什麼時候腐爛了，發臭了！

這樣的現實，在故事中比比皆是，但對於每一個讀這些故事的讀者來說，卻總是不由就會聯想到故事之外的，我們的世界。這是小說本身所具有的延伸特性，而也是它內在的力量。閻連科先生曾在多次採訪中提及當下中國社會的複雜和「魔幻」，很多現實即使是作家筆下的小說也不敢這麼寫，但它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現實中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邊。面對這樣的現實，作家該如何下筆，才能抓住當下的社會和現實，把它囊括其中，或是截取其中一段來深刻地反映？這幾乎是這些年來許多作家都會提及和需要面對的問題。

在眾多的解決問題中，很多人想起馬爾克斯，這位偉大的作家為中國眾多處在徘徊迷惘里的作家提供了一種解決方法。人們在他的《百年孤獨》中似乎找到了某種解決的方法，每一個人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因此也就截取了不同的資源寫出了自己的不同作品。而對於閻連科先生的這些小說，外界一般都會簡單且慵懶的把它歸結到魔幻現實主義之下，雖然他自己一直強調自己的小說可以用一個叫做「神實主義」的理論來概括。但或許是因為魔幻現實主義這個名頭太響，或許因為那些評論家實在太懶，許多的作家都就這樣被胡亂撩撥地歸結到某個「主義」之下了，然後他所有的作品都不出意外的被困在其中。

或許當我們在一個灰暗的下午突然讀到卡夫卡那平靜冷漠的《變形記》第一句的時候會覺得驚悚，但當隨著之後的閱讀越來越多，尤其是拉美的「文學大爆炸」開始的時候，我們對於小說中那些與死人對話，死而復生，神鬼奇事這些情節就會越來越熟悉，然後漸漸的麻木和懶散，每當看到一個故事中出現不那麼「現實主義」的情節的時候，就嚷嚷著「魔幻現實主義」。對於這些人，也就由著他們自娛自樂去吧。

在2003年出版《受活》一書的時候，閻連科先生在後記中袒露自己的觀點，覺得現實主義是當下中國文學創作的絆腳石。為什麼？在《小崔說事》中他解釋說，提到現實主義會想到魯迅，會想到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評現實主義，作家立場鮮明。而回頭看今天的中國文學「態度是非常曖昧的」。

對於這個觀點，我接受，但並不完全接受。他的觀點來源於他之後所做的解釋，而他的解釋是我能接受的。但我認為，如果是一位好的作家，或說是有能力的作家，即使他是寫現實主義的小說也還是能寫出偉大作品的，反映出當下的社會與人性。

當然，閻連科先生所強調的是批判現實主義，他提起的是托爾斯泰的批判，是魯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判，按照這樣的要求和觀點，那當下中國作家能做到這樣批評的，立場鮮明的卻是如先生所說，還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的。那麼在這一意義上，現實主義確實會起到絆腳石的作用。

而縱觀如今眾多作家的創作，很多作家或許也在意識到這樣的現實，所以他們都在努力地找一條適合自己的，可以通過結合自己的理念所形成的新的方式來反映當下的中國現實和生活在其中人的精神狀態。而在這其中又有一部分作家便是使用了一個和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有聯繫的創作方式（其實就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也能找到這樣的創作方法和形式）。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在反映當下（這幾十年）的中國現實和人性上，閻連科先生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呼應著這些年中國發展的迅速和膨脹，使用了一種「快」的浮誇手段來一段段地剖開一部分，進行炸裂般的創作和書寫。

他的每一部長篇小說都是一個「村莊」或是「國家」的崛起。

無論是《受活》里那個通過「絕術團」而崛起的受活村；

還是《風雅頌》中最後誕生的詩經古城；

或是在《炸裂志》里最終變成超級大都市的炸裂村……

這些崛起都在一部三四百頁的小說中完成，快速而準確，幾乎充滿了必然，就好像中國從曾經的孱弱經過改革開放的大步伐到如今的經濟世界第二一樣，沒有任何意外。

閻連科先生的故事講述的是「崛起史」，而在這崛起史里他讓我們看到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帶來的崛起：

《受活》中通過身患殘疾的「絕術團」的演出；

《炸裂志》中通過村子裡女孩的身體和男人的偷盜帶來了其後的發展。

這些當一個村莊崛起之後漸漸被人們遺忘的方法和手段，正是讓讀者無法忘卻的部分。當炸裂成為超級大都市的時候，誰還記得曾經從火車上偷煤，誰還記得村政府和家裡人都鼓勵女孩出去賣淫，或是被當作禮物送給上層官員。

人們有意或無意地便開始忘記這些，但閻連科先生想讓我們面對的正是這一段被我們選擇性遺忘的部分。那些為了崛起而付出的殘忍代價，有人付出的是年輕的身體，有人付出的是良心，有人付出的是所有的一切。這些是我們反覆在他的小說中看到的東西，讓人感到震驚的同時不寒而慄。

這不得不就讓人想到這些年隨著中國崛起我們曾經所付出的那些代價，有一些被人們掩蓋，有一些禁止回憶，有一些是一個個散落四地的孤獨的個體所要用這一輩子來承擔的。而這些崛起，在閻連科先生的小說中帶來的並不是昌盛和自由安定，它最終導致的往往都是不可阻止的衰敗和轟然倒塌。

如此金碧輝煌的超級大都市，最後卻空無一人，即使是金錢和權力在此刻也不再有力量來阻止毀滅的必然降臨。為什麼？或許也就是我們在上面所說的，因為他繁華和浮誇，好似精美的空中閣樓一般，但是在他的內部，潰爛早已經從他沒注意的時候開始了，而到如今已完全病入膏肓，回天無力了。

在《炸裂志》中，那是一個男盜女娼的世界。而這樣的思想在其後他的幾本小說中都反覆的出現。無論是在《受活》還是在《風雅頌》中，女人出賣身體，離開村子到城市裡賣淫的情節自始至終的存在。性成了金錢和權力之後的第三位，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在金錢和權力中都存在著性。後者幾乎是同時存在於前兩者之中。

性在閻連科先生的小說中是金錢和權力的替代品，當然同時也是獨立存在的一部分。這幾乎是從幾千年的中國一直傳承下來的。在小說中的那些農村裡（十分現實），村人們談論性，使用性，以它為手段或工具來獲得自己所想要的東西。它既可以為別人帶來金錢，也可以為別人帶來權力。

在《風雅頌》中那條叫做天堂街的地方，幾乎就是賣淫的「天堂」，就是性的集合點。通過它來反映主人公楊科的心理變化與墮落的可能性。而性因為中國傳統的觀念，使得它常常和道德或是隱秘這些聯繫在一起，而在當下中國一方面是以嫖娼或賣淫存在著，而另外一方面則是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那是隱秘的摻雜著金錢和權力的慾望。

男盜女娼是偏僻的小村莊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裡崛起的動力之一，它在背後支持著催動著一切的快速運作和發展。而由於速度的不斷加快，最終便失去了在其中認真檢查和審視的位置，那麼反思也就更談不上了。於是最終崛起的超級大都市扭曲充滿危險，失去穩定和堅實的平衡，倒塌也就在所難免。在閻連科先生的小說中，發展是第一位，快速、高速發展永遠是第一位。就好像有錢和獲得權力永遠是第一位。這樣的發展最終走向何方，變成什麼樣子？閻連科先生也在每一個故事中告訴我們。

在這些小說中，浮誇和鬆散的另一個原因或許就是因為故事涉及的總是龐大的整體，即使是一個小村子也已經很大了，雖然其中也會有具體個人的描寫，但總會因為顧及「超級大都市」的崛起而弱化了其中的個人。這或許就是看閻連科先生的小說和看愛麗絲.門羅的小說的不同點之一（或說是最大的不同點），在後者的二三十頁故事裡她寫一個或幾個女人，只寫她們，因此會讓人覺得精密而詳細。相比之下便會顯示出閻連科先生在像《炸裂志》這樣小說中人物描寫的不足，或是對他精神變化過程的詳實記述。但有一本小說，並不是關於「超級大都市」的崛起，而是關於一個人的遭遇，心理與精神的變化。

《風雅頌》講述的是知識分子，清燕大學教授楊科在幾年裡的遭遇。閻連科先生在這本小說里寫當下中國的知識分子，分析他們的外在面貌和遮擋起來的精神面貌，結果和其他小說一樣讓人感到悚然。在後記中閻連科先生預測到這部小說會引起爭議，就像他在後記三章的第一章開頭就說的那樣：

看了《風雅頌》初稿的人說：「閻連科，你朝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光亮的臉上吐了一口惡痰，朝他們醜陋的褲襠狠命地踹了一腳。」

在小說中他寫了一個虛偽虛榮、自尊心十分強的一個知識分子面對的現實。在楊科身上，或是楊科所遭遇的一系列荒唐的事情，其中「必然有真實的基礎存在」，閻連科先生所做的——也就是他一貫所拿手做的——就是放大了這種醜陋和荒唐。以一種「浮誇」的手法來不斷地誇大和渲染這樣的荒誕，這是閻連科先生小說中常常讓人感覺到的。而這也正是他在《小崔說事》中所提及的。對於這一點則剛好回答了在文章開始時我自己所提出的那個問題，關於繁華與浮誇。

我覺得《風雅頌》的出現剛好能彌補他這一系列一脈相承的小說中所缺少的對於生活在這樣「超級大都市」崛起中個人的情況，對於他們的心理和精神面貌。雖然這部小說中楊科反覆強調自己是知識分子，但正是從這個歷來被人們所稱道但隨著新中國誕生，老一輩知識分子去世之後漸漸被人們所不屑，甚至是鄙視的知識分子的遭遇，更能讓我們看出社會變化中個人面對這些時所表現出的立場與態度。在《風雅頌》的開始部分，楊科幻想著曾經一段時間知識分子的受歡迎，然而當他面對崛起的國家之後，一切都已經不再一樣了。即使是在全國最好的學府清燕大學中，金錢和權力已經成為了主宰。於是他就在懦弱和虛榮中開始了讓人憤憤不平卻又為其哀嘆的生活，或許這就是魯迅所說的「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但這或許也就是生活在《炸裂志》中的那些知識分子，甚至是普通人在面對炸裂一步步成為超級大都市這個「幸福」過程中所要面對的現實。當金錢和權力蔓延在人們呼吸的空氣中時，那些知識分子或是普通人該如何面對，這是楊科或許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的問題。因為他也活在其中，呼吸進了那些充滿金錢與權力甚至是性的空氣，他也是這其中的一部分。

當人們在2013年對面余華那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第七天》的時候，很多人驚呼，這不就是每天出現在微博上的新聞堆砌而成的嗎？人們在哀嘆余華江郎才盡的同時也對現實如此「魔幻」而漸漸麻木，失去感知的能力。即使是再血腥，再苦難的照片，大家總是看過更血腥更苦難的；當人們看到別人被打，甚至是遭殘忍殺害的視頻時，總有人看過更暴力更殘忍的視頻……這些圖片和視頻的快速傳播早已經超過了我們能接受的速度，而隨著如此的狂轟亂炸之後，對於相片或視頻里他人的痛苦的感受早已經麻木。在面對這樣的現實時，余華交出了《第七天》，我敬佩；而閻連科先生則一直堅持著「從另外一扇窗子里看」的立場；寫著那些繁華而浮誇的「崛起史」，寫生活在這其中個人的墮落，精神的異化；寫著一個個讓人意外且感到疼痛的社會現實史。這是難得可貴的！

當下有這樣一種風氣在各行各業瀰漫著，如果一個人有能力浮在中國的半空往下看，就會發現這樣的風氣其實早已經涉及每一個人。就拿作家來說，一部分作家總會嘲笑或是看不起冷嘲熱諷另外一個作家（當然人們會說文人相輕），而當你仔細觀察涉及其中的二類作家的時候，你會發現在被批評的背後，前者並沒有在他所嘲笑後者的那一領域或是方面有更大的貢獻或作為，相比之下他更懦弱。

就好像最近作家方方在微博上指出一位詩人寫的詩很差勁，但卻全票通過了魯迅文學獎的評審。當這一事件在網上炸開鍋的時候，一部分作家拿著方方是湖北作協主席這個頭銜來指責她「有選擇性」地揭露，並因她沒有揭露之前或是文壇其他的惡行而指責她。對於這樣的批評，便是我所說的，一個懦弱的人去批評那些比自己勇敢敢說出和指出問題的人。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心理，這或許需要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去研究，但這樣的心理和風氣卻在中國久久彌散，就連身邊的朋友都經常會有如此表現。這不由得會讓我想起魯迅關於弱者和更弱者的那些話。

我就覺得，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自己不敢去做，卻因為別人去做而指責和冷嘲熱諷。這樣的人或許也會出現在閻連科先生的《風雅頌》中，我們是如此熟悉，常常會忘記那些是受活村或者高速發展的繁華炸裂，只是當我們聞到那再也掩蓋不了的腐臭味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意識到，或許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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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重木

圖片百度

編輯吳憲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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