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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多少愚蠢以汝之名而行

酸葡萄命題

有道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寫了一輩子小說,一輩子連一個文學獎也沒混上。這裡把文學獎作為命題,想想也猜得到一定是罵聲一片。《十月》的朋友會說我胡說八道,說明明有一個《十月》獎。我說我實話實說,我說的是「一輩子連一個文學獎也沒混上」。我的一輩子概念是一甲子60年。那個《十月》獎是60歲後得的,第二個一輩子已經開始。我一定要強調第一個一輩子與文學獎無緣,目的就是申明文學獎與我無緣。我這裡說文學獎,就是酸葡萄命題。

酸葡萄命題有一個好處,就是再嚴肅的話題也都沾上了戲謔。酸葡萄已經包含了怨氣,人有了怨便會陰陽怪氣,會正話反說會信口雌黃。陰陽怪氣的男人會忽然就有了幽默感,經常幽一下默;幽默會令一個刻板的男人變得有趣。

今天我們經常會碰到各種各樣的人物簡介,我發現藝術界和我們文學界的人物,其內容最多的是獲獎記錄。尤其是那些人們聽著耳熟的人物,每一個名字後面都跟著一連串的獎項,如同鮮花一樣簇擁著一個偉大的姓名。我們的時代我們的行當,身邊總有許多「獲獎專業戶」。大獎至諾貝爾,次大獎至茅盾,次次大獎至魯迅,小獎至各種地方徵文,及至各種由企業贊助的**杯。我們可以在每天收到的若干張名片中發現各種各樣的**獎獲得者的字樣。

有個獎就有個評獎委員會,也會有個獲獎者群落。中國有30來個省,有幾十個部,有數以百計的國家級的委(員會)和辦(公室);之下有大幾百個市地,有幾近3000個縣,有數以萬計的鄉和鎮。幾乎每一層級的政府都有各自的獎項,也難怪隨便碰到什麼人都會被告知是某某獎獲得者。以上說的全是政府獎,還沒算上各種各樣機構連同各種各樣公司自設的獎。如果有名有姓的都算上,也許獎項有上萬上十萬上百萬也說不定。我猜沒一個人能夠統計清楚,中國究竟總共設置了多少獎,其中文學獎有多少。

這裡單就文學獎論上一論。沒得獎的人論獎,一個好處是公允,因為沒有一己利益在其中;一個壞處是亂噴,會逮誰罵誰。

a文學獎經濟

文學評獎之所以紅火,是因為背後的利益。前兩年被炒得沸沸揚揚的跑獎事件,揭開了評獎獲獎的蓋子,令人觸目驚心。早幾年就知道有人為跑獎不遺餘力,跑那個次大獎居然不惜花費百萬。而且聽說跑獎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大有人在。

在下愚鈍,且遠離人群居于山野,以為那都是無聊的閑話,根本不相信誰會為一個浮名投資百萬削尖了腦袋去爭奪,誰真那麼做肯定是腦袋被門擠了。我不信誰會那麼愚蠢。後來被告知,真正愚蠢的是我。一個次大獎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個省級副主席,而且獲獎文本的銷售會帶來數百萬的利益,而且作者所在的省市縣鄉都會有數額巨大的配套獎金,一個獎足以徹底改變一個人和他的家族的命運。獲獎者運氣好的話,他的家鄉會為他樹牌坊建豐碑立雕像。

既然獲獎背後有如此大的好處,那麼評獎本身也就成了熱門行業。一個熱門行業必定會產業化,而且一定會上規模。

最近網上有聲音,痛斥一個中華大地每一個國民都耳熟能詳的口號: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文化在這裡成了經濟的小廝和幫閑,唱大戲的是經濟,文化只是熱場的龍套而已。

或者可以說,文學獎也是經濟的一部分,是借了文學的名義所完成的經濟行為。因為有市場,而且市場紅火,文學獎自然成了香餑餑,成為文學獎經濟。細分一下,一個文學獎有哪些賣點,哪些利益方面,哪些人會成為受益者。

賣點1:設獎必定會得到一筆資金的支持,這裡資金會提供一個可支撐就業的機構,可以有若干人的就業。

賣點2:評獎機構以支持評獎為由拉贊助。背靠的機構級別越高,拉贊助越容易,拉到的資金規模越大。一條極佳的生財之路。

賣點3:參與評獎最終獲獎的人數越多,機構的影響越大,後續的利益也就越大。

賣點4:獲獎人因獲獎而得到名聲的提升,包括收益的提升,會起到極大的示範作用,吸引更多的人加入競爭者行列。

賣點5:競爭者隊伍擴大,又會帶動經濟規模的擴大。每個競爭者都懂得要投資才有回報的道理,捨得在參評環節上做大投入,令評獎機構連同評選委員個人都有身價和利益的回饋。

賣點6:獲獎人身價百倍。因此成為行業翹楚,成為行業內其它成員羨慕和效仿的楷模。而且獲獎人有望進入評委群落。

受益人包括評獎機構,包括掌管評獎機構的人,包括有投票權決定權的人;當然更包括獲獎者,也包括被提名者(近年來出現的一個新封號:提名獎獲得者)。

文學獎經濟形成了完整的利益鏈,受益者眾。眾多受益者會在不經意中結成同盟,同盟的每一個成員都會自覺地捍衛這個獎。因此文學獎自身變得強大,強大到甚少有人敢向其挑戰。

不久前挑起跑獎話題的作家朋友,雖然在私下裡被同行們叫好,但是在公眾層面她大敗。公開審理的法庭判她敗,她要承擔法庭要她承擔的賠償責任。她向文學獎挑釁,法律讓她付出代價。

b個案的啟示

我自己也曾做過評委。我參與的這個獎最初的立意不錯,我從第一屆開始連續參與了十二屆。我們一直認真再認真,努力把這個獎做到了全行業的認可。這個獎沒任何政府背景,也曾是全國著名的文學大獎之一。

隨著這個獎影響力的擴大,有諸多同行都對獲獎有興趣。我在行內算是老面孔了,同行朋友不少。其中就有一些在這期間有新作,有的帶了新作的信息與我聯繫;也有的原本不熟,專程找熟人介紹相識。就那個意思吧,反正大家都可以意會。用流行的話說:你懂的。

也有很好的朋友,也很直接,直言希望我關照。他這麼說我不會怪他,都是人之常情,畢竟這個獎已經有足夠的影響力,會使他在圈內的地位有較大的提升。他所期冀的不過是幾個小獎當中的一個,不是最高最大的那個獎。

我們這個行當被稱之為文人,從傳統意義上文人都好面子。而面子有一個近義詞,尊嚴。當然這也只是我們這些老派人的觀念,所有老古董都是過時的老東西。我知道當下的文人沒有誰好面子了。

但我還是很驚訝,一個成名已久的同行,他的一本書已經進入了最高的大獎的最後提名。我與他素未謀面,但對方的名字總還是知道的。終評在即,忽然有朋友說他到了上海,想請吃個飯,見個面認識一下。聽來很平常,想一下也不平常,畢竟他是大獎候選獲獎人,我是大獎終評委。我不認為那是個合適的吃飯時間,便婉拒了。選這種時間吃飯和相識,這個同行顯然是做出很大付出的,他付出的是面子。換做是我,我會認為那是丟面子的事;吃飯什麼時候都可以吃,相識最好是碰機緣,凡事太刻意了都不相宜,被誰看出來就很沒面子。

文學獎是不是很害人?它讓一個有著極強自尊的作家做了很沒面子的事。憑心而論他寫得很棒,能進候選人名單就說明了他的實力。對一個作家來說,一個文學大獎無論如何是一份人生的厚禮,他沒做錯什麼。一種想望而已,無可厚非。

這篇文字要討論的還是文學獎本身,而非哪一個人。有一個不爭的事實,今天肯定是一個濫獎的時代。

c幾個為什麼

第1個為什麼在評獎本身,為什麼要設這樣一個獎?先來看最大的那個獎。諾貝爾本人是一個化學家和工程師,他是炸藥的發明人。他將研究發明產業化,賺了很多錢。然而他不只是一個有錢人,他還有理想,而且他的理想配得上他的錢,於是有了諾貝爾獎。物理學獎,化學獎,生物學獎,這幾項符合他的科學家身份定位;還有文學獎,還有和平獎,兩項人文獎將他塑造成一個有人文情懷的科學家。

科學設獎,理由相當充分,是對某一個重大發現發明和研究成果的貢獻予以表彰和獎掖。這是我的理解。

和平獎理解起來有一點繞,也許準確的描述是對和平做出貢獻,獎勵的是貢獻。論及對和平的貢獻可以很清晰很明確,一個人做了什麼,譬如對終止一場戰爭有貢獻,譬如對結束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紛亂有貢獻,譬如對某一個民族的復興有貢獻。

文學獎就令人暈了。要獎文學什麼呢?要獎做文學的人什麼呢?這樣的問題或許諾貝爾自己也沒想清楚,如果想清楚的話他一定不會同意設立這個獎。

是要說獎勵誰寫得好嗎?這個好的標準又在哪裡?

第2個為什麼,既然設獎就有一個評比的過程,評判的標準是什麼?尺度如何判定?彼此之間比什麼?怎麼比?一首詩比另一首詩?一個詩人比另一個詩人?誰有資格做這個裁判?所有相關的連鎖問題都沒有一個確鑿的答案,這個評比的意義何在啊?

體育競賽可以比,因為有量化的數據在,數據優者為勝。

經濟指標可以比,因為有量化的數據在,數據優者為勝。

科學研究可以比,因為有量化的數據在,數據優者為勝。

發明創造可以比,因為有量化的數據在,數據優者為勝。

拳腳武術可以比,因為有量化的數據在,數據優者為勝。

如此說來我們就清楚了,所有那些拿來評比的東西一定是可以量化的。量化的數據優劣是評比的硬性標準。而那些不能夠量化的東西絕不可以評比,因為沒有可以比照的標尺。

比如思想,海德格爾和丘吉爾兩個人怎麼比?

比如繪畫,達芬奇和傅抱石兩個人怎麼比?

比如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格洛夫兩個人怎麼比?

這就是中國俗諺里說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道理。可比的東西,比就比了。不可比的東西,勉強去比,結果會很奇怪。有如治得好的病,去治就是了;治不好的病,勉強去治,結果一定是兩敗俱傷。再如可以解析的事物,盡可以去解去析;不可以解析的事物就大可不必往返徒勞。切記莊子的教誨:日鑿一竅七日混沌死。

第3個為什麼可以倒推,就是從結果去看意義和價值。前面已經分析過,文學獎的受益人是評獎機構及其人員,是獲獎人和候選人;那麼這樣的結果與廣大的讀者並人數眾多的作家群體意義何在呢?在受益者群體名利提升的同時,文學會因此而提升嗎?讀者會因此而受益嗎?作家會因此而提升技藝和境界嗎?

幾個為什麼之下有更多的問號,沒有哪一個有標準答案。因為文學這個事物從來就沒有過標準答案。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哪怕是諾貝爾獎,它也只是瑞典皇家文學院那幾個人所定義的個人標準,與文學本身的高下優劣沒什麼關係,這也是它一百多年裡遺漏了太多偉大作家的根本所在。我們來看一下那些偉大的名字:列夫托爾斯泰,喬伊斯,哈謝克,羅布格里耶,約瑟夫海勒,胡安魯爾福,博爾赫斯……這些名字在整個世界的文學歷史上熠熠生輝光耀千秋,他們在自己的時代影響了自己所在的世界,他們必將影響以後的所有世紀。

他們不入瑞典皇家文學院那幾個人的法眼,沒被他們拋出的綵球所擊中。但是他們所引領的文學大潮仍然推著文學的歷史滾滾向前。20世紀的文學史,沒有諾貝爾獎也仍然會照舊。

你也許會認為這是一種無厘頭的假設,畢竟諾貝爾文學獎是20世紀的現實,與20世紀的文學息息相關,同時也是20世紀文學的重大事件。但是我仍然認定,諾貝爾獎沒有也行,天不會塌下來。

因為我參照的是20世紀之前的所有世紀。

d殤為文學之不幸

此文原標題為《文學獎之殤》。

說諾獎也像說月亮。月亮遠在天邊,諾獎遠在斯德哥爾摩。後來我們的北島被提名,後來我們的莫言得了。我們也可以說是月光潤澤了我們周遭,月亮因此離我們近了。

再說文學歷史沒諾貝爾獎也行,諾貝爾獎還是讓我們知道了另一些偉大的名字。他們中的若干人也足令我們景仰並奉為楷模。換一種說法,得諾貝爾獎的也不都是平庸之輩。畢竟諾貝爾的初衷是好的,諾貝爾獎也不是他本人親歷親為,他不必為頒獎的疏漏承擔責任。

不再說月亮,就說說你我,說說眼下。

我們的這些獎,這些年來給文學給讀者帶來了些什麼呢?

首先是一個規模愈發龐大的機構,機構大到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關的行業不相上下,諸如信息產業部農業部能源部國防部等等,官員配置絕不遜色,相當於閣僚和大臣的級別。

也可以理解為是寫作這個行當受到了國家層面的重視。

那麼最高文學獎的評判機構就顯出了格外的重要性,被所有希冀自己能置身其中的作家們仰視。而獲了獎的則有幸有機會晉身其中,至少能成為省主席和副主席,成為省級文學獎的掌管者。

多年的文學獎評選造就了一批新的文學權貴。當下中國是個權錢互通互惠的社會,既為權貴,一定有許多發財的機會和途徑,所以古來就有升官發財之說,有官不愁財。

文學獎的亂象已經到了令人驚駭令人髮指的地步。跑獎早就成了不必有注釋的日常用語,而進入日常用語的新辭彙,說明其普及程度已經登峰造極。跑獎跑官與吃飯便溺一樣稀鬆平常。

誰誰最近在忙什麼?還不是在跑獎。誰誰真不簡單,跑了幾年終於把獎跑下來了。這樣的話題在作家群落中司空見慣,沒人會大驚小怪。如同官場上早習慣了跑官一說。

跑,替換的是買和賣。跑官即是買官賣官;跑獎即是買獎賣獎。

中國誰都懂陞官要跑,跑官本身就是生意,這門生意一本萬利。國人都知道,連落馬的那個正國級大官都做這樁生意,據說因此斂財百億之巨。中國作家也都懂得獲獎要跑,跑獎是為正道。

不管怎麼說,文學應該總不是生意。所以文學獎成了無本萬利的大生意,令我這個文學的從業者沮喪透頂。回望文學獎的歷史,看到的只是齷齪下作貪婪和不擇手段,看到的只是殤。

有幾次我在文學活動當中說這些話,遇到最激烈的抵抗是「我是**獎獲得者,我絕對沒跑獎,我一個評委也沒見過,我沒為獲獎花一分錢,騙你我是王八蛋!」

獲獎本為榮耀,獲獎人為獲獎作如此聲嘶力竭的辯解,不可悲嗎?就沒有一個獲獎人敢站出來維護自己的那個獎,理直氣壯的把他的獎稱之為衡量文學的最高水準。籍此可見獎項的悲哀。

司馬遷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人天生就是趨利動物呢?可是人也有自己內心的反動,於是創造了相對應的辭彙:靈魂,良知,理想,公理,善良,愛……用這些去對抗趨利的天性。人類創造了這個物種所獨有的哲學宗教和文學,用這些為矛為盾,與趨利的天性作戰。

或許也可以說,整個人類的歷史正是這樣的作戰史。儘管司馬遷的預言早已被人自己反覆論證,但是在這場戰爭中沒有哪一方是真正的勝利者。追名逐利者並非永遠佔上風,儘管他們是大多數。

不好意思,又扯遠了。好在可以隨時隨地拉回來。

文學獎並非沒有好,只不過它的好更多是在那個小之又小的受益者群體,與多數作家沒任何關係。於廣大讀者更無益處,因為它附和的是受益者的聲音,它使公眾受到誤導。而閱讀方向的誤導是最壞的事,因為閱讀需要很多時間。

用魯迅的話說,無端的耗費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

我說文學獎可以休矣。

(編輯註:10月5日《大家》刊發楊慶祥先生文章,結尾有競猜作者提名的三位漢語寫作者名字,截至10月6日競猜結束,全部猜中的為「徐琴」、「柏森林」兩位網友,正確答案為:「北島、閻連科、張承志」……請「徐琴」、「柏森林」兩位網友在《楊慶祥:石黑一雄獲諾貝爾文學獎,諾獎已經光環不再了嗎》文末留言,留下地址電話信息,我們長假後給您寄送《大家》小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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