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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石黑一雄?

作者=石黑一雄

來源=《西湖》

影子和景深

如同每一棵樹木在太陽和月亮下都有自己的影子,一個人站在那裡,也必定有影子。當一個人背井離鄉,成為一棵移動的樹木,也會有影子跟隨著他。石黑一雄,一個你一聽就是日本裔的名字,註定無法擺脫掉他亞洲人種和血緣的影子。

石黑一雄與薩爾曼?拉什迪、V?S?奈保爾三個人一起被稱為是英國文壇上的「移民文學」三雄,也是現在在歐美相當活躍的「無國界作家」群中的佼佼者。眼下,石黑一雄已經加入了英國國籍,算是一位英籍日裔小說家了。1954年,他出生於日本的長崎,1960年,年方5歲的石黑一雄就跟隨父母親遷居到英國。他的父親是一名海洋學家,受雇於英國北海石油公司,因此,他得以成為居住在英國鄉下郊區的亞洲孩子,並且逐漸地和周圍的白人文化融合。石黑一雄少年時代就讀於倫敦的中學,中學畢業之後,先後進入英國肯特大學和東英吉利大學學習英國文學。1980年,26歲的石黑一雄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居住在倫敦郊區,開始潛心寫作。

如果從上述簡單的履歷來觀察他,我們似乎看不到一個傑出作家誕生的確切原因和理由。但是,石黑一雄的履歷就是這麼簡單。不過,他的亞洲人種和血緣註定使他成為一個在日本和英國之間尋覓寫作題材、在陳舊的往事中尋找擺渡之舟的跨越文化和記憶的人。1982年,石黑一雄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蒼白的山色》,小說立即引起了英國文壇的側目,獲得了英國皇家學會頒發的一個文學獎。於是,從《蒼白的山色》開始,石黑一雄就顯露出他鮮明的寫作特點,那就是,善於從舊事中發現一些故事的蹤跡,並且把它們重新組合起來,將時光的痕迹一一模擬和復原,如同攝影鏡頭中的景深鏡頭一樣,他把遠的東西拉近到眼前來仔細地端詳,然後,繼續把它們推遠。

石黑一雄的文風非常風格化,和薩爾曼?拉什迪的那種狂歡、喧嘩、魔幻的印度式風格不一樣,和奈保爾的帶有嘲諷、冷峻和十九世紀狄更斯式小說的密度敘述風格也不一樣,石黑一雄的小說是一種明顯帶有日本文學印記的小說。他的小說敘述語調從容、淡雅,總是瀰漫著一種日本式的哀愁,但是,他分明又是在用英語寫作,因此,他把一種日本式的哀愁和精微的氣質和氣韻,巧妙地帶到了英語文學中,給英語文學增添了特殊的活力。

「物哀」與「幽玄」

「物哀」是日本文學中一個獨特的美學辭彙,和「幽玄」一起成為日本文學中最重要的美學概念。但是,要想說清楚這兩個辭彙的明確含義比較困難,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一種感覺。就如同國畫裡面的氤氳感,你無法確定地說清楚水墨國畫的好是如何地好。我想,「物哀」要表達的,是一種對物的變化和消逝的一種哀愁和憂傷情緒,和物有關,而「幽玄」這個概念則和禪宗有關係,說的是一種超脫和閑寂的心境,和心有關。

而石黑一雄的英語小說之所以立即引起了英語文壇的注意,和他小說中的日本文化的影響和氣韻,是有很大關係的。這和哈金的英語小說中的中國元素引起了英語文壇的重視,屬同一個道理。作為石黑一雄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蒼白的山色》的內里瀰漫著對舊事物消逝的哀傷情緒,對逝去歲月的哀悼,對物是人非的感嘆。小說採取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敘述者是一個日本女子,她叫悅子。她離開了日本、來到英國的時候,已經是一位中年寡婦了。悅子住在英國鄉下,離群索居,異鄉的雨和霧使她內心裡瀰漫著哀愁。而長女的突然自殺,又使她陷入到對當年在日本長崎的生活的追憶當中。「二戰」結束之後,被美軍投擲了原子彈而遭到滅頂之災的長崎成了一片廢墟。在廢墟中,遭到了戰敗教訓的日本人,包括了日本士兵和平民,逐漸從日本軍國主義的宣傳造成的愚昧和禁錮中清醒過來,開始艱難地尋求自己的生活。悅子就是在那個年代成長、並且深深地為那個年代所影響的一個日本女子。在長崎,她和另外一個在戰爭中死去了丈夫的女子幸子交上了朋友。幸子還有一個女兒叫茉莉子。美國人來到了日本後,幸子主動地向佔領軍投懷送抱,交上了一個美國男朋友,對女兒茉莉子並不關心和愛護,最終釀成了家庭悲劇。悅子後來也找了一位白人男朋友而離開了日本,來到了英國,但是,在異國他鄉,她卻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兒。

《別讓我走》

在悅子的敘述中,她的家人、親戚和朋友,像記憶中的長河中駛過的船一樣,在她的敘述中緩慢地漂過。他們一個個地圍繞在、穿越在她成長的歷程中,並且給她留下了不同的印象。最終,這些人都消失了。眼下,悅子一個人在另外一個充滿了雨和霧的國家,處於時間的另外一端,再也看不到日本的景色了,那些人和事物都在遠去,如同蒼白的山色一樣隱現在她的記憶里,浮現在雲霧中。小說敘述緩慢、平和,瀰漫著一種凄涼和哀愁的情調,優美動人。小說還隱隱地傳達出原子彈爆炸之後對倖存者的影響,尤其是對那些戰爭中失去了男人們的女人的影響。最後,回憶性的敘述將謎底緩慢地揭開,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不可抗拒的自身的歸宿,並把被戰爭和歲月所摧殘的人生圖景呈現出來。如果你對日本文學有閱讀經驗,那麼,你就會很喜歡這部帶有「物哀」氣息的小說。

《蒼白的山色》使英國文壇看到了另外一種英語文學的情致,他們開始矚目於石黑一雄這個來自遙遠的亞洲島國的青年作家了。

「浮世繪」風格

「浮世繪」是日本藝術中的奇葩,是日本古代繪畫藝術的獨特創造。所謂的「浮世繪風格」,是日本特有的一種繪畫風格,講究精細地描繪人物和社會場景,努力傳達社會的複雜風貌,其繪畫風格講究線條的描繪,對時代日常生活的精確描繪,和中國水墨畫、波斯細密畫一起成為東方藝術的瑰寶。

1986年,石黑一雄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浮世繪藝術家》。小說的主人公依舊是一個日本人,這次是一個日本男性藝術家,是一個浮世繪畫家,他叫大野增次,小說以他的回憶構成了敘述的基調,用第一人稱的角度來敘事。

小說把故事敘述的時間背景放到了1948年,講述了在兩年的時間中藝術家大野增次的生活和思緒。那個年代,是日本籠罩在戰爭失敗的陰影中迷離彷徨的年代。在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進行期間,作為一個擁有創造力的畫家,大野增次利用自己的畫筆積極地投身到為日本軍國主義搖旗吶喊的活動中,不僅為那些狂熱的軍人們畫畫、宣揚日本侵略者的戰功,還藉助軍國主義者的權勢,成為了當時日本畫壇中的執牛耳者。但是,日本戰敗之後,軍國主義政府垮台,日本人民陷入到戰後的困頓中,大野增次也從畫壇的高位上跌落下來,他家過去門庭若市,現在變成了門可羅雀,他不再被人們認為是一個藝術大師了,而是軍國主義者的幫凶。大野增次也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他的女兒也認為他錯了,他過去的那些為軍國主義者張目的行為被女兒認為是一種恥辱。大野增次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陷入到悔恨當中,最後,他在女兒的男朋友面前懺悔了自己過去的愚昧和狂熱的行為。在小說的結尾,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和解,大野和外孫子在一起做遊戲,他問自己的外孫,你現在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什麼樣的人?騎著竹馬的外孫回答說,他現在是美國西部的牛仔。在這一刻,衰老生命的沒落和新生孩子的欣悅、美國戰後對日本的文化影響,在這個場景里被凝固下來,傳達出時代的氣氛。

《長日留痕》

《浮世繪藝術家》這部小說如同一幅安靜、沉穩、緩緩流動的畫卷,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時代的氤氳印象。小說的敘事節奏相當緩慢,把一個老畫家在老年將至時的對戰爭、死亡、名譽、生命的感悟,全都融會到一起,同時,日本特有的風物和藝術,園藝、花道、茶道、日本食物、衣物和風景,在老畫家的記憶里也成為了某種象徵物,燦爛地成為一種類似「浮世繪」繪畫作品那樣的背景。小說敘述的語調在舒緩平和中以獨特的遣辭造句,處處都顯露出一種哀傷的情緒。這就是日本文學中的「物哀」的一種投射,而老人最後所達到的那種平和閑靜的心態,也和「幽玄」的禪意有關。

可以說,在小說《浮世繪藝術家》中,石黑一雄進一步將日本文學和文化中的審美氣質帶入到英語文學的書寫當中,使小說顯得別具一格,也使英語讀者耳目一新。這部小說獲得了英國「布克小說獎」的提名,並獲得了1986年的「懷特布雷德獎」,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流布。

事物的痕迹

如果說前兩部小說使石黑一雄被看作英語文壇的新秀和不可小視的未來文學之星的話,那麼,真正令他名聲大躁的,則是他的第三部長篇小說《長日留痕》。這部小說出版於1988年,和前兩部小說的題材不一樣,這部小說對於石黑一雄來說顯得十分國際化,如同小說的題目《長日留痕》所彰顯的詩意和對時間的刻畫那樣,小說的故事本身也顯示了時間的力量。它依舊是對舊事的打量,是對一個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的世界的深情回望。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地道的英國白人管家,這個英國管家的名字叫史蒂文生,他是一所英國貴族莊園達林頓府邸的管家,整部小說都由他的第一人稱講述來構成。我們知道,英國管家在全世界都很聞名,是一個如今已經很稀奇的特殊遺存,就像中國有皇帝、美國有牛仔、日本有武士、西班牙有鬥牛士一樣,英國管家也是十分醒目和獨特的存在。

在小說的開頭,就似乎隱藏了小說後來的情節衝突:主人達林頓勛爵已經去世,這個英國老式貴族的府邸莊園被一個美國人買走了,而史蒂文生本人則被留了下來,繼續擔任莊園的管家。1956年7月的一天,在新主人的允許下,史蒂文生開著莊園主人遺留下來的那輛汽車,前往英國西部地區,去和女管家肯特小姐見面。肯特小姐是他過去心儀、但最終錯失的女人。在整個6天的行程中,管家史蒂文生對自己的生平和達林頓府邸的生活進行了回憶和陳述,尤其是他對自我的深入的精神分析和評判、對自己過去的主人達林頓勛爵的審視和挖掘,構成了小說精彩的主體情節。管家這個角色要求他必須對主人完全服從,並維護莊園府邸的日常運轉。史蒂文生克制了自己對女管家肯特小姐的感情,因而成為了管家角色的犧牲品。在6天的旅程中,他回憶了20世紀30年代歐洲所發生的重大事件對英國、對達林頓莊園的影響,比如希特勒上台、納粹勢力的擴展,這些歷史也隱蔽地迴響在小說中,以史蒂文生解僱了一名猶太女傭做為虛寫和對應。當時,達林頓勛爵作為英國的上層貴族和統治階層,曾經利用他的權勢想彌合「一戰」結束之後英國和德國的關係,結果他間接地幫助了納粹上台,這使管家史蒂文生的內心充滿了疑慮。於是,管家也間接地影響了當時歐洲國家的外交關係和歷史進程:當英國首相張伯倫的外交大臣和德國駐英大使看到了莊園里那些鋥亮的銀器時,心情突然好轉,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於是,在小說的敘述中,在史蒂文生6天的行程里平行展開了兩個時代、兩條線索的圖景,一個圖景是20世紀30年代的歐洲局勢,那是烏雲密布的時代,「一戰」結束、納粹上台、「二戰」爆發,都給莊園里的生活留下了濃重的痕迹,在達林頓勛爵和管家史蒂文生的生活中造成了消極影響,因此,史蒂文生的回憶是沉重的,這條線索呈現出20世紀初期歐洲的面貌和價值觀。但是,眼前的世界,他走出莊園和莊園記憶、去探視老朋友的時刻,卻是陽光燦爛、小鳥飛翔、大道平坦、植物茂盛的世界,是一個光明的世界。前往肯特小姐的家是他現在最想做的,和她敘舊是他最嚮往的事情了。在小說的結尾,和肯特小姐的會面,使他們高興,但也使他們發現,歲月已經使他們變成了老人,並各自擁有了無法更改的、帶有缺憾的人生。整部小說的語言都模仿了英國管家那種規範、刻板、精確與省略的風格,十分老到,連英國人都很信服,這對於石黑一雄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不過,我覺得小說還是有一種日本文化的神韻在裡面,連村上春樹都說,「《長日留痕》在主體精神、品位和色彩上,很像一部日本小說。」小說中刻板和忠於職守的管家,最終發現自己的一生是一個悲劇,他的形象和日本武士有些相像。

《長日留痕》因為精湛地展現了一個英國管家的內心世界而獲得了1989年的英語「布克小說獎」,並被拍成了電影,由英國著名演員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遜主演,大獲成功,石黑一雄也因為電影的傳播而如日中天,成為了英國「移民文學」三雄中最年輕的一個。

石黑一雄的第四部長篇小說《無法安慰的人們》出版於1995年。和他最早的兩部小說相比,這部小說延續了石黑一雄在題材選擇上的國際性和移民特性,描繪了一個白人鋼琴家的遊歷。他從日本到英國,又輾轉來到了中部歐洲一個未標明的國家,這個國家頗有些像德國,那座城市則是柏林和慕尼黑的混合體。小說講述了三天的故事,白人鋼琴家賴特在星期二抵達了那座歐洲城市,星期五他就離開了。但是,自賴特來到這座城市之後,各種古怪的、十分超現實的事件就在他身邊發生了:行李員在電梯里向他發表了長達四千多字的演說,描述行李員的職責和苦惱;音樂指揮布羅茨基遇到了車禍,需要給傷腿做手術,醫生卻把他的假肢給鋸掉了;賴特在這個他從來都沒有來過的城市還遇到了他童年的夥伴——他成了電車售票員!一個賓館的賓客請求賴特幫助他完成一個古怪的任務——去和與自己鬧翻、不說話的女兒溝通,獲得與她的和解。他發現,那個賓客的女兒叫索菲,竟然變成了他的妻子,他們還有了一個兒子。這些人和事打亂了賴特的行程和心緒,等到他在星期四去音樂廳演講並演奏的時候,卻發現舞台下面空空如也,連座位都已經被拆除了。

《伯爵夫人》

這部小說應該是石黑一雄的小說中的一個異數,帶有著離奇的情節和荒誕的、非邏輯的、超現實的風格。那些飛來橫禍一樣的誇張遭遇包圍著主人公賴特,也使讀者不斷地感到驚奇。顯然,主人公似乎來到了一個卡夫卡所營造的世界,每個人都需要別人安慰,但是,每個人都面臨著自己去解決的問題。

石黑一雄在談到這本書的時候說:「讓人物出現在一個地方,在那兒他遇到的人並不是他自己的某個部分,而是他過去的回聲、未來的前兆、他害怕自己會成為什麼樣子這種恐懼的外化。」他已經把話講得很明確了。可以說,小說的情節更像是主人公的一次夢遊,在夢遊中,賴特發現了一個可能的世界,一個時間錯位與並置的世界,一個和他的過去與未來相遇的世界,不過,我覺得小說的荒誕性和超現實性也使小說的能指和所指之間有些錯位,使小說喪失了清晰和透明的感染力。

眺望遠東

石黑一雄如同一個書寫記憶的行家,他註定將與東方糾纏不休。2000年,在新千年即將開始的年份,石黑一雄出版了他的第五部小說《上海孤兒》。

這一次,他動用了家族的隱形記憶,以眺望的方式書寫了一個新故事。在1930年代,石黑一雄的祖父曾經來到上海,打算在這座當時的世界大都會和商業中心城市開辦一個絲織工廠,最終,他失敗之後回到了日本。小時候,石黑一雄曾經在祖父遺留下來的照片中看到了祖父當年在上海的模樣。照片所顯示的時間漫漶、事物陌生、經歷殘缺,都讓小小的石黑一雄震驚,使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和想像的空間。於是,多年之後,祖父的經歷被他結晶為小說《上海孤兒》。但是,在小說中,他並沒有以自己的祖父作為主人公,而是寫了一個英國孩子的成長。在1930年代,英國孩子班克斯在上海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可他的父母親在上海離奇地失蹤了,從此,班克斯就成了一個孤兒。回到了英國之後,他下決心成為一名偵探,並且打算揭開父母親失蹤的謎底。於是,他重新回到了上海,開始調查真相。班克斯來到了上海,此時正是「二戰」爆發前夕的1937年,經過一番調查,他發現,父親並不是像他原先認為的那樣、因為對自己從事的鴉片貿易感到恥辱離開了公司,而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吸引而離開了班克斯的母親,母親隨後也消失在戰亂之中的上海。在小說的最後一章,1958年11月14日的倫敦,敘述者終於在香港的一家修道院里和母親見面了,但是母親的神志已經出現了問題,並不認識眼前的兒子。他明白了,現在,他獲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母親的苦難之上,個人的努力在歷史的無情面前都是渺小的。《上海孤兒》延續了石黑一雄擅長的第一人稱敘事,在小說中,最動人的也許不是這個懷舊故事,而是舊上海和舊倫敦交相輝映的景物和氣息的描繪,片段式的回憶和對歷史現場的模擬使小說充滿了舊照片一樣的神奇效果。雖然,時間使家庭人物關係、使婚姻的衝突和背叛都被化解,但是,其歷史造成的悲劇仍舊令人動容。小說中描述的人性溫暖也是小說十分打動人的地方。這部小說對於石黑一雄來說,是一個寫作上的挑戰,使他能夠不斷地開拓創作題材,把一種國際化的小說風格創造了出來。

到目前為止,石黑一雄的6部小說都是用第一人稱來敘述的,這順應了20世紀大部分的現代小說對人物內心的關注和自我的挖掘,同時,第一人稱的敘述並不是全知全能的視角,是當事人的有限視角,因此,石黑一雄在運用第一人稱敘事上十分精當。他的敘述語調也很有特點,很善於模仿不同的主人公的語感甚至是語言,用舒緩的、慢節奏的敘述,來講述時光早就消失了的故事和消失在時光里的人物。

一種國際化小說?

石黑一雄保持著每四年左右出版一部小說的速度,使他能夠穩步地獲得關注。2005年,他出版了第6部長篇小說《千萬別丟下我》。從漢譯的小說題目上看,似乎有些矯情——在漢語的語境里,這個「千萬別丟下我」屬於一種弱者的請求,顯得比較小氣和柔弱,似乎不是一部好小說應該叫的名字。小說依舊是第一人稱敘事,講述者是一個叫凱蒂的寄宿學校的護理員,她31歲,小說的時間背景是1990年代的英格在那所寄宿學校里,有很多學生,他們被校規嚴格管理,學生們的紀律很嚴明,大家一起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小空間里。但是,奇怪的是,這些學生似乎都沒有直系親屬,從來都沒有父母親人前來探望他們。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遭遇在他們身上發生,有一種必然的命運在等待他們。最後,他們明白了,等到他們長大了,都要做一段時間的護理員,然後就要給需要的人捐獻身體的器官。在多次的捐獻之後,他們的生命也就完結了。

這部小說的情節顯然帶有幻想性和虛構性。從報紙上,我得知一些黑心的傢伙利用弱智人的缺陷在磚窯里被強迫幹活,也知道有人專門從事拐賣兒童的犯罪行徑,但是,一所寄宿學校培養學生的目的是為了捐獻器官,這就是石黑一雄的超人想像了,在現實中很難發生。小說涉及到了愛情、真相和潛在的暴力,涉及到了死亡等終極追問,但是,小說的故事本身卻因為沒有現實的依託而顯得空泛。這是石黑一雄的幾部小說中最讓我失望的一部——無論是小說的題目還是小說的故事情節,都是我不喜歡的,它散發著一種虛飾的、矯揉造作的感覺,其敘述的語調和要表達的東西都顯得過於精緻,那麼殘酷的人物命運被雅緻的語言所講述本身就不很協調。也許是因為語種和文化的差異,使我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我想,石黑一雄的優點和缺點都是過於細膩,他要是粗鄙一些就好了。因此,這部作品更像是石黑一雄在書齋里困獸猶鬥地憑想像寫出來的平庸之作。

但是,無論如何,石黑一雄對當代英語文學的貢獻都很獨特,他的文學觀念也很明確,因為他特殊的文化背景和血緣出身,使他具有了一種跨文化的視野和經驗。他的文學觀念,明確地說,就是寫出一種國際化的小說。對此,他說;「我是一位希望寫作國際化小說的作家。什麼是國際化小說?簡而言之,我相信國際化小說是這樣一種作品:它包含了對於世界上各種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都具有重要意義的生活景象。它可以涉及乘坐噴氣式飛機穿梭往來於世界各大洲之間的人物,然而,他們又可以同樣從容自如地穩固立足於一個小小的地區。

「所謂寫作國際化作品的小說家,具有多種含義。他不該超越讀者的知識範圍。例如,他描繪人物之時,不可藉助於他們所穿衣服或他們所消費的商標的名稱;這類情節除了很狹窄的圈子內的讀者之外,對於其他人都是毫無意義的。他也不能依賴巧妙的語言手法,特別是雙關語,因為不能指望對此作出傳神的翻譯。在我看來,任何一位作家,如果認為他自己所使用的文字是世界上惟一的文字,那麼他的讀者極為有限地是理所當然的。最為重要的是:他必須能夠鑒別那些真正為國際讀者所關心的主題。

「這個世界已經日益變得國際化,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在過去,對於任何政治、商業、社會變革模式和文藝方面的問題,完全可以進行高水準的討論而毋庸參照任何國家的相關因素,然而我們現在早已超越了這個歷史階段。如果小說能夠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樣式進入到下一個世紀,那是因為作家們已經成功地把它塑造成為一種令人信服的國際化文學載體。我的雄心壯志就是要為它作出貢獻。」

石黑一雄以他的6部長篇小說,建立了一個國際化的題材和想像的文學世界,他非常善於從已經消失的時間和世界裡重新打撈記憶,並且把人性的表現深刻地呈現在歷史的深處,筆法細膩生動,情緒飽滿,張力無限,氤氳瀰漫。他還結合了日本文學中的美學風格,將東方和西方的文學傳統嫁接起來,創造出一個只屬於他自己的小說世界。這個世界,遠看似乎十分清晰,等到你靠近的時候,它似乎又是一團濃重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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