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的代表作改編電影：《長日將盡》
作者：蘇恆
電影《長日將盡》以老年史蒂文斯看望昔日工作夥伴女管家基頓為線索，敘述了一個發生在一戰與二戰期間的英國故事。片名《The Remains of the Day》有幾種中文譯法，比如「告別有情天」、「長日將盡」、「去日留痕」等。我最喜歡的是「長日將盡」。它是英國那段時期的歷史命運的映射，也是主人公史蒂文斯一生的寫照。
史蒂文斯是英國達林頓公爵的大管家。他的一生都獻給了工作。他謹慎、剋制，處變不驚，深得城堡主人的信任。他在達林頓服務期間，正是城堡的鼎盛期。無數各國貴族精英紛紛沓而至，在談話間決定著歐洲的命運。如他所說的：我不需要出去旅行，世界都會到這裡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國際形勢風起雲湧，在詭譎莫測的政治和若隱若現的戰爭漩渦中，大英帝國已擋不住日暮西山的頹勢。貴族精英們試圖通過會談影響歐洲局勢，卻不知外面早已是另一番世界。不過這段驚心魂魄的歷史雖然就發生在史蒂文斯的眼前，他卻充耳不聞。他秉持管家的守則，細緻、體貼，毫不逾距。在他眼裡，那些能決定國家命運的談話，並不比選擇在最合適的時機為主人拉開凳子更重要，因為後者才是他的工作。
從管家的角度，史蒂文斯接近完美。然而這種完美卻讓他壓抑了真實的感情。他是愛著女管家基頓的。她那麼精明、熱情而富正義感，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女管家」。當基頓的愛慕幾乎明火執仗地侵略過來時，史蒂文斯有過慌亂時刻，卻還是竭力維持平靜。
於是基頓屢次挫敗。在她眼裡，史蒂文斯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山和精密的座鐘，令自己毫無辦法。最終她走上了另一條路，開始了她從沒預想過的人生。當她負氣似地告訴史蒂文斯，自己已經答應別人的求婚時，史蒂文斯的反應不過是：「基頓小姐，我真誠地祝你幸福」。只是在無人知曉的地下室里，他終於失態打碎了紅酒瓶。
史蒂文斯拒絕基頓，除了緣於他對管家信條的恪守以外，我推測還有一個原因是父親的影響。老史蒂文斯是電影中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他也是個管家，並且對職業保持著超過半個世紀的極度熱忱。老史蒂文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衰老，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工作。彌留之際，他除了告訴兒子自己並不太愛妻子以外，就是催他去照顧賓客。也許是父親的經歷，讓史蒂文斯懷疑自己是否能經營好一份感情，畢竟他與父親一樣，把「成為最好的管家」視為唯一理想。
父親離世時，史蒂文斯仍然一絲不苟地履行著職責。這是他的選擇，也是父親的心愿。管家的榮譽與責任在生命世代的傳承中，成為了他們血脈中的一部分。
史蒂文斯克制隱忍地度過了很多年，最終錯失了愛情。20年以後，公爵去世，城堡迎來了新主人。當老年史蒂文斯出發去尋找基頓、想彌補當年的遺憾時，所能做出的最熱烈的告白也只是：城堡需要一位女管家，而你是最好的人選。然而時移事易，基頓已經無法再與他共同工作。當雨夜的車站，公交車即將開走時，他們緊握著手不願鬆開那一幕令人心碎。史蒂文斯從來沒有對基頓表達過愛意，他的隱秘情感一直深埋在心裡，隨著漫長光陰變得雋永。
達林頓公爵是《長日將盡》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故事沒並有直接描寫他的人生經歷，只是用了大量篇幅記敘了紳士政治在一戰與二戰期間這段歷史進程中的活動軌跡。這些情節讓電影擁有了歷史的厚重甚至是嚴肅意味，也使史蒂文斯的故事帶上了不可避免的宿命感。
達林頓公爵是貴族，他優雅、有風度又身居要職，一心想通過談判幫助德國復興、促使歐洲恢復秩序。他的宴會上各國名流皆笑意盈盈且互相禮敬有加，但是卻掩不住彼此政見的虛弱本質。他們幻想通過「正直的」、「有道德」的交涉來改變這一切，最終遭到了美國年輕議員的挑戰：在政治上，你們都太不成熟了。
貴族精英的錯誤判斷嘗到了苦果。政要們的決定不但把歐洲進一步推向深淵、導致了許多本國男子葬身戰場，還讓他們晚年背上了親納粹的罵名。公爵一生溫和有禮，與人相處和睦，也能反思認錯，其實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是無知即罪惡，在那個時代，貴族政治在公務事務上的發聲已經顯得越發不合時宜，危機將至大廈將傾，他們卻並不自知。
所以電影其實兩個男人各自的故事——明線是管家史蒂文斯，暗線是達林頓公爵。他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一直都堅持著老派的紳士理念：忠誠、善良、優雅、剋制。公爵的舞台是歐洲，史蒂文斯的舞台是城堡。他們在那個年代做出了各自的選擇，一個影響了英國，一個改變了人生。這些國家的歷史和普通民眾的記憶在時空中交錯著，勾勒出那個年代英國陰晴不定的命運和個人進退得失的悲喜。長日將盡，沒落的老式傳統湮埋在歲月的塵埃中。
整個故事中最動人的情節是，基頓因好奇在書房裡搶下史蒂文斯的愛情小說的那一幕。當時史蒂文斯一本正經地解釋說，自己看書是為了提高英語修養，卻任由基頓靠得那樣近。在書桌後方狹小的空間里，情愫悄然滋生。他們的眼神有短暫的熱烈糾纏。史蒂文斯先是有點慌亂，然後便凝望基頓的臉。他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想碰觸基頓的頭髮，卻最終收了回來。那一刻的無聲勝過萬語千言，燈光昏黃，映照著他們此生唯一的旖旎時光。
愛是書房裡靠近又遠離的心跳。愛是雨夜中想握卻再握不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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