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04 「語言撫慰不了,手帕擦拭不幹」
和電影生活在一起第304天
2017年10月2日星期一
片名:鏡子 The Mirror (1975),塔爾科夫斯基
南京,家
昨天,我從清晨開始等待,
他們猜到你不會來。
可記得那天是多麼可愛?
像個節日!我連外套都不用穿。
今天,你來了,可天氣變得
陰鬱又沉悶。
雨下不停,天色已晚,
冷縮的枝椏上,水珠滴不完。
言語撫慰不了,手帕擦拭不幹。
這是我特別喜愛的一首詩。寫等待,一個人等來另一個人。像是孩子等待母親,或者戀人等待戀人。再短暫的等待,心情也會一波三折。天氣由晴轉陰,雨水滴個沒完。等的人終於來了,詩人不提淚字。「語言撫慰不了,手帕擦拭不幹,」多麼細緻微妙的情緒啊。
這位詩人是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父親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傳記上說他是位「風格獨特的詩人、優秀的翻譯家」,「1941年志願上前線作戰,失去了一條腿。直到晚年才享有詩人的榮譽。」但他遠不是家喻戶曉,可能是由於他的詩過於簡練精緻。
父親的這首詩連同其它四五首,都被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放進了他的電影《鏡子》里。電影則是獻給他母親的。母親是一位印刷廠的校對員,在父親離開家庭之後,獨自撫養兩個孩子。戰爭讓他們被疏散到伏爾加河畔的家鄉。這些細節都在《鏡子》里有所展現。
即便是二十年前最初看到《鏡子》時,畫質再糟糕、字幕再離譜,也讓它成了我最喜愛的塔氏作品。我甚至不需要準確地理解它、清晰地看見它,它能以一種散亂、模糊的狀態進入我的視網膜,但一種直截了當的詩意在心裡洇開。
後來在北京電影節上,我終於看過一次《鏡子》的大銀幕,不是修復版,老舊膠片的質感。當時坐在我旁邊的是影評人出身的青年導演蘭波。我們都對這部電影很熟。開場不久,是女主角坐在木籬笆上,一個過路的男人從遠處走來搭話。在這場情緒飽滿、流動、微妙的邂逅結束後,這個男人在綠色的蕎麥田中漸行漸遠,然後站定回過頭來,這是一陣風從遠方吹過來,蕎麥田野如海水起伏。正看到那裡時——就是男人回過頭、恰好蕎麥在他腳下隨風而伏。我和蘭波不約而同,用驚嘆的眼神對望,說了一個什麼詞。我忘了是「牛逼」,還是「奇蹟」。總之差不多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鏡子》中,我看到的鏡頭或場景,以及這些鏡頭和場景構成的意境、情緒和氣氛,有不少是電影史中絕無僅有的。尤以這陣蕎麥田裡的風最為神奇。
塔爾科夫斯基想拍一部關於母親的電影。他最早設想是分三個層次結構,一是以一位女心理醫生假借為劇本收集材料的名義採訪塔氏的母親,用隱蔽攝影機進行記錄性拍攝;二是根據過去的真實事例進行搬演,以記憶的片段再現;三是新聞紀錄片。後來因可預見道德立場問題,放棄了第一層次,即母親談論隱私的部分。情節圍繞後兩個層次,不斷刪減情節,並圍繞剩餘段落進行細節的豐富,完成了最後的劇本。
但是要理順和看清所有的情節並不容易,也不用勉強。劇中主要角色有五位:母親Maria(又被稱為Masha,Marousia)、妻子Natalya、主人公Aleksei、主人公的少年時代Alyosha和主人公的兒子Ignat。問題是,母親和妻子是一位女演員扮演、主人公的少年形象和兒子也同樣使用了一個孩子扮演,而主人公本人並未真正出現。影片雖然有黑白和彩色的不同段落,卻不以此來區分過去和現在。所以初次看,形成混亂幾乎是在所難免的。
據塔爾科夫斯基本人說,這部影片的剪輯方案多達二十個——不是個別鏡頭之間的剪接,而是整體結構。他自稱影片完成的組合,是一次奇蹟,是某次大膽嘗試時,發現影片突然可以成立了。而對於觀眾而言,看《鏡子》時如果放棄釐清劇情順序的執念,就會有一種特別自由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是:彷彿時間可以任意流動。或者說,塔爾科夫斯基以「記憶」作為一面「鏡子」,它對著過去就照見現在,對著現在就照見過去。而時間正被現實與鏡像折射出來。而就在這段被折射出來的時光之中,母親的孤獨和不屈、童年的幻想和不安,都一一顯現。
眾所周知,塔爾科夫斯基將創作電影稱為「雕刻時光」。《鏡子》是最具代表的一例。他認為自己「雕刻時光」時想要捕捉的就是「記憶」。因為「喪失記憶,人就會變成幻想的囚徒——從時間中跌落,無法把我和外在世界的聯繫,也就是說,他註定要發瘋。」他認為每個流逝的瞬間都蘊含著眼前的現實。「當下就像流沙一樣從指縫中溜走,只有在回憶中才能獲得其物質的質量。」——這些話,可以在他的著作《雕刻時光》中找到。
《鏡子》公映之後,引起了當局和評論界的劇烈爭議,塔爾科夫斯基說根本不會在意職業影評人們讚美和批評,因為他們總是用陳舊的觀念去曲解自己,他更看中普通觀眾的「鮮活感受」。他在《雕刻時光》的前言中引用了一些觀眾來信,首先有不少人指責他拍了一部噁心的電影,希望他再也不要拍這種垃圾——這種讓人看不懂的電影了。
然而也有一些觀眾非常感謝塔爾科夫斯基,因為他們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童年時光,「這部電影講的就是我」。其中一位女性觀眾的信,讓我這個三十年後的觀眾讀了都十分感動。
「我的童年就是這樣的……可您是怎麼知道的?就是這樣的風,那樣的雷雨,奶奶喊道:『加莉卡,攆貓!』……房間一片漆黑……油燈也熄滅了,我一心盼著母親回來。……您知道嗎,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凝視……那塊銀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孤單。」這位高爾基市的女觀眾寫道,這種感受也是「語言撫慰不了,手帕擦拭不掉」的。
第44周 東歐年代
鏡子(1975)
飛向太空 (1972)
紅色讚美詩 (1972)
嚴密監視的列車(1966)
我是古巴 (1964)
水中刀 (1962)
灰燼與鑽石(1958)Tags:《鏡子》(1975),#VCD365,The Mirror (1975),Зеркало (1975),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衛西諦
電影文化工作者,專欄作家,影評人。先後在《看電影》、《紐約時報中文網》、《生活月刊》等數十家刊物撰寫專欄。歷任多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中國獨立影像展、上海國際電影節等多個影展獎項的選片與評委。第49屆金馬獎評審。出版有十部電影書籍。2015年,獨立出版個人攝影集《Way Away:66號公路》。


※Day 298 世界是啜泣而終,還是轟然而止
※Day 296 今天生命被取走了201分鐘
※Day 295 浪漫就像叢林和大海
※Day 294 撿風景、拾記憶、發現生命的有趣
※Day 292 畫質如此粗糙,也美得讓人難以置信
TAG:迷影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