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套的愛情故事，也可以很好看啊

今天無意中在別的新浪博主下看到有個人提到我，說，我從來不看戲曲的，但是何日君講戲，我卻很愛聽，每次她的講座我有機會都會去參加。

這讓我說什麼好....該喜還是該愁？

那就跟大家聊一個戲吧，越劇《沙漠王子——算命》這一折。

故事非常簡單俗套，就是王子遇到了公主，然後有人奪皇位，王子在戰鬥中瞎了雙眼，並且對方把公主奪走了，要娶她，並告訴公主王子死了，公主憂傷成病，這一段呢，就是瞎了的王子扮成算命的，被公主叫進來算命的故事。

各位，先設想下，假如是西方的故事，王子要重新回來找公主，會怎麼寫？我敢說，王子決定不會偽裝成算命的人來算自己的命，然後旁擊側敲的試探公主是否心裡還愛自己等等等。他多半會直接找到公主並表示我還愛你，你愛不愛我，愛我跟我走，不愛拉倒。

所以我在講座中說過，以我們的口味來說，最好看的愛情故事都應該發生在中國的戲曲里，為什麼呢？因為它含蓄婉轉，充滿了細微的情致和試探，潛台詞豐富到爆表。西方的男女對上眼，接下來，立刻滾床單了，而中國的戲曲呢，它要把一瞬間的情緒拉得長長的，要迂迴試探，要給對方和自己留餘地，雙方有對手感，看誰先鬆口。

其實我們看偶像劇也一樣，最喜歡看的就是這個愛情的試探階段，你來我去，你眼裡有我，我心裡有你，就是不挑明，一會兒這個誤會，一會兒那裡出現個男二女二，設置障礙，等挑明穩定了，往往就接近劇情結束了。我認為這是東方美學的一個特徵，而戲曲，又是把這個特徵放到最大。

說回《沙漠王子》這個戲，它的精彩在哪兒呢？迂迴婉轉。

那我們看看這種迂迴婉轉，是怎麼達成的？編劇調用的"障礙」元素，用這些障礙，把故事的直線變得「曲折」，一竿子直直的捅到底，戲就不好看了，三分鐘可以演完。

王子瞎了眼，他知道他對面的是公主，但是他看不見。所以，唱詞里說，手撫琴兒心悲慘，我自己的命兒自己算，對面坐著我心愛的人，可憐我有目不能看。

那麼公主呢？她坐在他對面，因為陌生男女不能見面，所以中間拉著帘子，公主看不到外面的人，所以，她說，我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熟。

王子說，我聽你的聲音，也很熟，請問小姐，你要算誰的命呢？（第一次試探）。

公主說，我要算的是西薩王子的命。

王子說，他是你什麼人啊（第二次試探）。

公主說，你不用知道。凄涼人算凄涼命，未曾開言淚淋淋。（公主不說，很可以理解，沒有人會對陌生人說自己的私密事）

於是王子嘆一口氣，說，那算命吧。

我們看這幾分鐘的開場設置，生活邏輯準確，心理邏輯準確，王子之所以試探，因為他瞎了眼，又因為聞說公主要嫁人，而且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分離，所以，他不會一衝上去就直接說我就是王子，先探口氣，這個思路，是不是我們常人的思路，而公主的反應為什麼聽他聲音熟，而沒有猜測他就是王子呢？因為長時間的分離，第二，被騙說王子死了，第三，憂傷成病，稀里糊塗的，情緒也不是很穩定，搞不好自己聽錯也是可能的，所以，她沒有拉開他們中間的那帘子。

接下來，可以看到一個有趣點，客觀闡述與主觀情感的統一。

對於王子來說，他扮演的算命人，應該客觀（情感冷靜，旁觀者視角，不冷靜就不像算命的，哄不住觀眾），但是他說的又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激動，自我視角，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所以，有兩種視角的交叉。

而這兩種視角的交叉，就讓這個摺子的唱腔設計非常精彩。

比如王子唱到「雷隆隆，風怒吼，天翻地覆鬼神愁，王子兩眼看不見……」這個地方的時候，那個唱腔很快很凄厲，就是此刻述說當時的不幸，人還是無法控制情緒的劇烈的波動，接著公主就熱接（接話接的飛快，表急切），怎麼，他的眼睛，瞎了？接下來王子的回答就從「熱」到「冷」了，他說，是的，他的眼睛瞎了...跟我一樣的，瞎了。（從主觀視角，回到客觀視角了，語氣放平淡了，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了）。

這種設計，第一是，節奏感的張弛有度，快與慢，像我們聽流行歌一樣的，一首歌也是有起承轉合的。第二是，人物的心理出來了，經過時間的流逝，有些痛苦可以當做別人的事笑談，但是有些錐心的痛苦，提到就傷疤扯著疼。同樣比如下面這個唱段，王子也是客觀描述中帶著主觀情感的「凄清」，兩種視角交叉進行。

王子他復國重返舊皇宮，人面桃花心悲傷，

日間倚著宮門望，到夜裡做著那相思夢，

一覺醒來人不見，唯有冷月照寒窗，

他只有一曲古琴悲往事，只落得琴聲凄切響叮咚。

那王子他是千希望萬希望，

總希望找到公主可成雙，

誰知道相見卻是不相識，

她將要另抱琵琶別嫁啊郎。

從這一段唱詞，我們完全可以看出，戲曲是詩化的文字，雖然《沙漠王子》這個戲是改的異域傳說，王子名叫羅蘭，公主叫伊麗，有點像外國名字，但是從整個劇本的文化層面來說，它卻是如此東方美學。

就這一段，我們提取下裡面的古典意象，人面桃花，嘆月，李白蘇軾都嘆過的月光，知己的古琴，琵琶另抱，這都是東方美學意境的組成部分，很容易引發我們的情感共振。

而唱完這段，王子起身準備走了，他為什麼不說他是王子呢？因為你已經要琵琶別抱了。公主聽了就表態，她不會嫁給別人，她寧可跟王子一起雙雙殉情。

公主很熱烈的表示要永世追隨王子後，按照一般演員的演法，肯定是大叫一聲，啊，伊麗，我在這兒。

但是我看的尹小芳老師演出版本是，小芳老師聽公主唱完這段，有輕微的停頓，然後才慢慢的唱道，她句句哀怨摧肝腸，聲聲血淚情深長。然後再熱烈起來，尹麗，羅蘭沒有死，我在這兒。

這高明在哪兒呢？

第一，節奏感，停頓——慢——快，第二，人物心理到位，人到了特別激動或者是特別痛苦的時候，你去觀察，往往是反應沒那麼快的，要停頓一下的，就像人的手指被門夾的時候，也是過一會兒，痛感才湧上來的，人的情感也是一樣的。就像張曼玉在《甜蜜蜜》里的那場哭戲一樣，不是一上來就「啊啊啊啊」的嚎哭一場。這樣的嚎，反而很令人尷尬。

所以，你說中國的戲曲常常講一些俗套的故事，對不對，對。但是你說，那有什麼好看的？這就不對了。

還是那句話，跟寫文章一樣，取材並沒有那麼重要，怎麼組合才重要，節奏感，文辭，表演，場景鋪排，這些樣樣到到位，就會有好看的戲。（窮，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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