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系會被入侵但不是明天
看了《逝者與未亡人》,關於一位一年前的逝者,「春雨醫生」創始人張銳,以及他太太的文章。
一位逝者,在自己最終的時刻來臨前,究竟會不會有預感呢?
文章以他太太的視角回憶著,對這一點,她也猶疑不定。在他因為瞬間發作的心梗猝然倒下之前,有醫生警告,他可能患有冠心病,但是他沒有立即採取措施,一如既往處理工作,下樓遛狗。他似乎對即將撲面而來的黑色大幕毫無知覺。但她又列舉他在最後這段日子裡不同尋常的舉動,他下班陪她的時間多了,一反常態為她去英國送行……她猜想,他是不是已經模模糊糊感覺到一些什麼了呢?
想起讀《三體》時的感慨。外星入侵者從遙遠的星系出發,極速跨越空漠無垠的宇宙,意志堅決,瞄準地球而來。但這個過程又不是子彈擊中肉體那種迸發的痛快,宇宙太大,光速也變成慢鏡頭,地球與入侵者之間的浩瀚距離緩慢蠶食著縮小,或許需要幾十年,或許需要幾百年。
生活在這樣的地球上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起初腦補覺得悚然,轉念一想,這不就是人類的日常嗎?一個人死去,對於逝者本身來說,跟整個種族滅絕、星球覆滅、宇宙消亡……有什麼區別呢?一個人或許死於五十年後的外星攻擊,與億萬人同葬,或許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心梗中孤單飄散,但殊途同歸,逝者的宇宙就此終結。有沒有外星人入侵,都不影響這個場景的詭譎,每個人頭頂著不自知的大限,若無其事飲食起居。
一位逝者,在自己最終的時刻來臨前,究竟會不會有預感呢?
不知道呢。知道的是人類都頂著必死的預告心平氣和生活著,無論多麼精彩的人物消隕,也不影響我們準時從床上爬起來,願意或不願意,走到陽光或霧霾中,步入汽車或地鐵里,被運送到屬於我們的工位上,開機,敲打鍵盤;不影響我們吃下一頓又一頓漫不經心的盒飯,不影響我們在深夜盯著手機屏幕的微光直到眼睛脹痛——潦草也是一種揮霍,事實上,潦草是最大的揮霍。
成功箴言喜歡教導我們把每一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有的則寬容些,提點我們想像,如果這是你人生中的最後六個月,你會怎樣過?
這樣的緊迫感,當然會幫助我們過濾掉不少雜音,許多事情可能被取消,有的遙遠願望則優先順序飆升。但這種假設忽略一件事,沒錯人類是一種「有限」的生物,但這「有限」卻自有其長度。如果不是身逢戰亂瘟疫,而是像讀到這篇文章的每個人那樣,活在一個還算安穩的時間片段中,那麼對於自己所擁有的歲時,人就會有一個模糊的預期。正是在這樣天真的預期下,我們搭建著自己的生活,像潮汐來回之間的沙堡。
假設這個預期是八十年吧——那麼瑣碎無聊的職業,跟討嫌的人廝纏,悶頭大睡,刷微博翻朋友圈看無腦小視頻……都尚且值得容忍。當然有充分的時間爬起來去上班,不為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我們不是那麼有趣的物種,沒辦法把每一天都過成嘉年華,八十年不夠嗎,那為什麼我們還會血淋淋地說「殺時間」?彷彿它是大塊的、白色的、茫然的物體,揮刀斬殺時不需要帶上知覺的。
但如果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人生只剩下六個月呢?還能照常爬起來穿戴整齊去上班的人,我敬ta是條漢子。我們運轉如常的原因是我們的不知情。無知的人有福了,答案像高考試卷一樣看守嚴密,深深封鎖在人不能及的櫃屜中。因為無從窺探,得以相信自己模糊的預期,除了懷有這樣一種並無保證的信賴,也實在不能做更多了。我們在流沙上前行。
八十年——
或者更長一些,但不會再多了,活在這樣的預期下,日期或方式,細節尚不明確,結果卻確鑿。我們是一類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限制的生物啊,而手中所擁有的時間又如此微妙,不至於朝生暮死,像曇花一樣只能容許儘力一搏,也不至於漫長到承諾與制度都變成笑話。我們還有點微末的底氣說「一生」,如果人類的壽命延長到五百年呢?在更長久的生命里,制度和觀念可能會變得更動蕩,任何允諾都可能太久了。或許我們會重新考慮婚姻這回事。白頭偕老或許會變成刑罰的一種而非祝福吧。
沒錯我們對自己一直有一個判斷——無憑無據而清醒無誤,就像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對數字是否敏感,有沒有方向感或語言天賦。但無人知道細節,不知道哪一天黑色斗篷會旋舞到身邊被挾裹其中,以什麼樣的方式,痛苦或眩暈,綿長或電光火石的一瞬。我們是多麼習慣生命的不確定與無意義呀。
假設這是生命的倒數半年毫無用處。半年,三年,十年,四十年,八十年,每一個明確期限都會改變一切,我們是擅長在一個模糊的預期範圍里佯裝無事的物種,遙遠的星球上捲起煙塵,入侵者跨越銀河而來,但太遠了,明天太陽還會一樣升起,你與我將再次睜開眼睛,我們下不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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