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逍遙和旅行的意義

最新 10-07

前幾天和一個同事兼好友，為了《逍遙遊》吵得昏天黑地。最後她打圓場說想法雖不同，但允許各人有自己的理解。我倔強地說：「不行，你這句話就是變相地否定我的觀點。」

感謝她的耐心謙和，我們又從群里轉移去私聊，又一番唇槍舌劍後，她換了個說法：「可能這兩種不同的理解，和我倆不同的性格有關。」

我知道我咄咄逼人了，卻堅持把我想說的說了出來：「不，這和性格無關。有一天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因為你這個階段我經歷過。」

我們的分歧在哪裡呢？她認為莊子的內心是平靜淡泊無波無瀾的，而我理解的莊子對這個世界懷有深愛又充滿憤激，內心竟是有火熱的一面。

她援引馮友蘭先生的話，認為《逍遙遊》中庄子對所提及的大小生物的逍遙都予以了肯定，大有大的快樂，小有小的快樂。

站在文本的角度想文本，我無論如何不能贊同這個觀點啊。

「逍遙」意為優遊自得的樣子；「逍遙遊」就是沒有任何束縛地、自由自在地活動。我們不妨把《逍遙遊》看作是莊子關於何為自由的論述。

首先從節選部分的結構層次來看，莊子的思路是非常清晰的。雖然開篇以鯤鵬為喻，寫得天花亂墜，令人目眩神迷，其實耐心整理，三段是一一對應的。

第一段：鯤鵬雖大，猶有所待；蜩與學鳩雖小，亦非逍遙；杯子小草大船要漂浮起來，都得藉助於水，水之深淺各各不同；遠至千里和近在城郊，都得帶乾糧，多少視路之遠近。風、水、乾糧，都是條件，也是束縛。若是此處莊子意在肯定萬物無拘大小皆有快樂逍遙，他這篇先破後立的文章將何以立呢？

那麼大與小，深與淺，多與少有沒有區別呢？在莊子心中有無高下之分呢？這亦是我倆分歧之所在。

第一段中有種種暗示，段尾還直接發出嘲笑——「之二蟲又何知」。再看第二段的開頭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結尾是「此小大之辯也」，答案應該很明顯。莊子文往往散漫無稽，但這幾段還是很嚴謹的。

以上兩段合起來，就一句話，事物境界有區別，暗示了以上均不逍遙自由。

第三段談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不同境界，其實可以和上兩段的譬喻一一對應：

世間為名利掙扎尚不可得的大批凡人就是朝菌和蟪蛄了；

在社會生活里如魚得水能力高強的精英，差不多就是彭祖這個級別吧；

宋榮子看穿名利心境淡泊，是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冥靈；

列子御風而行，禍福不掛於心，攀得上植物界三萬六千歲的上古大椿了！

最後一聲斷喝：你還是有所憑藉啊！

莊子列舉了那麼多例子，就是為了最後這當頭一棒——醒醒吧，爾等皆不自由！

其次，《逍遙遊》是莊子的偉大之作，不是偉大在他心境淡泊無欲無求對社會無害，而在於他站到了整個世界的對立面，讓人們擺脫社會性，回歸自然人，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從而達到不被統治者愚弄的目的。

從開篇的風談到社會的名利，就是告訴你們這些都是束縛自由的繩索。不，這還不夠，甚至是非善惡禍福這些觀念一形成你就敗了，這就是近似仙人的列子依然不自由的原因。

聯繫莊子其他篇目，在他看來，爭名奪利或者打仗殺生都是戕害生命，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寶貴了，你甚至可以不愛國，不分正義邪惡，也要珍惜生命。是不是很激進很反動？你們心中那個拈花微笑的莊子，原不過是斷章取義來的。

我一直認為莊子看似淡泊，實則戰鬥性極強，殺傷力極大。市面上愛拿莊子燉雞湯的，不是庸人，就是投機者。如果不徹底站到社會的反面，怎麼能憑空就淡泊起名利呢，根本說不通啊。

你說你東西被偷了，會覺得不增不減，反正世間財物無非都是藏於天下嗎？你拿莊子來養生，人莊子筆下人物生了瘤子都是不找醫生拿它當球玩的，甚至長壽夭折都是沒差別的——不過是自然不同狀態的轉換而已。

當然你可以說這簡直是不切實際的邪說，人怎麼能擺脫自己的社會性呢？是，所以你得從作者的角度去想作者。莊子生於亂世，春秋無義戰，面前的一切殺戮都沒有偉大和卑劣之分，有的只是利益和貪慾，何必為了滿足一小撮人的私心，流血漂櫓伏屍百萬呢？莊子作此憤激之語，不過是看穿之後的悲憫吧。

既然如此，身處當下的我們，還有必要看莊子嗎？

我們為什麼那麼愛旅行？圖的難道不是從現實的桎梏中短暫掙扎出來，擺脫自己的社會身份和人際關係，逍遙個幾天？

據說國慶旅行鄙視鏈的底端是回鄉游，人們去旅行都是希望擺脫熟悉的一切，去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身心放鬆。回鄉游，回到了熟人關係里，無論怎麼秀童年趣事同學情意，總讓人羨慕不起來。頂端呢，是出境自由行，尤其是去沒有國人扎堆的地方。

鄙視鏈這種東西我不想推波助瀾，但是平生令我難忘的，確實是感覺自己是天地間一個自由人的那些瞬間。

我曾躺在星空下的大海邊，萬籟俱寂，只余海浪聲聲；我曾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仰望過璀璨壯觀的星河，美到無法呼吸，寒風刮疼臉頰懵然不覺；我曾路遇巍峨的群山，不動聲色地在陽光下亮出銀白的雪頂。它那麼近，又那麼遙遠漠然。恰又有幾束陽光投射在湖面上，有如神跡；我曾面對一面湖水目瞪口呆。天空，雲彩，湖水，純凈空靈，無邊無際，包裹著你，容納著你，原諒著你。生而為人，一切瑣碎的，庸常的，一切，都被接納了。風景不再是眼睛的事，也和你渾然一體。你想訴說所有的艱難困苦，又覺得都不必再提。

在那些輝煌的瞬間，我常常痛哭流涕，莫可名狀。大自然的壯美輕易就征服了你，除了全身心的融入，沒別的事可做。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空的全是日常瑣事，私心雜念。

莊子的指導意義震古爍今，說白了，就是告訴你——你以為你一定需要的，可能都是受了矇騙而誤以為必須擁有的。明白了這一點，才開始踏上自由之路。我們在旅行中，偶爾能接受這些想法，跳出來反思一下。

好笑的是莊子才不是叫我們去大自然里感悟他的道理呢。他強調「心有天游」，而不是舟車勞頓去旅遊。因外物而生悲生喜，無疑正說明你為外物所束縛，見到壯麗風光才心胸舒展的人（比如我），平時一定是心胸逼仄……

不過按他處處破我執的抬杠精神，又何必作此區分。千山萬水，虛室之內，又有什麼不同？哪裡能逍遙，就在哪裡逍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