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學 > 復性書院學規

復性書院學規

復性書院學規

在昔書院,俱有學規,所以示學者立心之本,用力之要。言下便可持循,終身以為軌範。非如法令科條之為用,止於制裁而已。乃所以弼成其德,使遷善改過而不自知。樂循而安處,非特免於形著之過,將令身心調熟,性德自昭,更無走作。《書》曰:「念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朱子《白鹿洞學規》,劉忠介《證人社約》,由此其選也,與今時學校之有校訓實不同科。彼則樹立鵠的,驅使力赴。此乃因其本具,導以共由也。又今日所謂養成學風,亦非無驗。然其原於一二人之好樂,相習而成。有分河飲水之嫌,無共貫同條之契。此則合志同方,營道同術,皆本分之事,無門戶之私也。

昔賢謂:「從胡安定門下來者,皆醇厚和易。從陸子靜門下來者,皆卓然有以自立。」此亦可以觀矣。孔子家兒不知怒,曾子家兒不知罵。顏子如和風慶雲,孟子如泰山喬嶽。聖賢氣象,出於自然,在其所養之純,非可以矯為也。夫率性之謂道,聞道者必其能知性者也。修道之謂教,善教者必其能由道者也。順其氣質以為性,非此所謂率性也。增其習染以為學,非此所謂修道也。氣質之偏,物慾之蔽,皆非其性然也。雜於氣,染於習,而後有也。必待事為之制,曲為之防,則亦不勝其扞格。童牛之牿,豶豕之牙,則惡無自而生矣。禁於未發以前則易,遏於將萌之際則難。

學問之道無他,在變化氣質,去其習染而已矣。長善而救其失,易惡而至其中。失與惡,皆其所自為也。善與中,皆其所自有也。諸生若於此信不及,則不必來院受學,疑則一任別參,兩月以後,自請退席可也。書院照章考察,驗其言行,若立志不堅習氣難拔者,隨時遣歸,決不稍存姑息,轉以愛人者誤人。慎之戒之,毋貽後悔。蓋不能長善,即是長惡。無論如何多聞多見,只是惡知惡覺。纖芥不除,終無入德之分也。

今立學規,義取簡要,言則丁寧。求其易喻,事非得已。蓋遮止惡德,不如開以善道。譬諸治病於已錮,不如攝養於平時,使過患不生,無所用藥。象山有言:「某無他長,只能識病。」夫因病與葯,所以貴醫。若乃妄予毒藥,益增其病,何以醫為?病已不幸,而醫復誤之,過在醫。人若不知擇醫而妄服藥,過在病人。至於有病而不自知其為病,屏醫惡葯,斥識病者為妄,則其可哀也彌甚。人形體有病,則知求醫,唯恐其不愈,不可一日安也。心志有病,則昧而不覺,且執以為安,唯恐其或祛,此其為顛倒之見甚明。孟子曰:「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豈不信然哉。

諸生須知,循守學規,如航海之有羅盤針,使知有定向而弗致於迷方。如防毒之有血清注射,使抵禦病菌而弗致於傳染。此實切己之事,不可視為具文。孔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舍正路而不由,乃趨於旁蹊曲徑,錯用心力,唐費光陰。此揚子云所謂:「航斷港絕潢,以求至於海,不可得也。」

今為諸生指一正路,可以終身由之而不改。必適於道,只有四端:

一曰主敬!

二曰窮理!

三曰博文!

四曰篤行!

主敬為涵養之要,窮理為致知之要,博文為立事之要,篤行為進德之要。四者,內外交徹,體用全該。優入聖途,必從此始。今分言之如下。

一曰:主敬為涵養之要者

孟子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凡物不得涵濡潤澤,則不能生長。如草木無雨露,則漸就枯槁。此是養其生機,故曰涵養也。涵有含容深廣之意。喻如修鱗之游巨澤,活自如。否則,如尺鮒之困泥沙,動轉皆礙。又有虛明照澈之意。如鏡涵萬象,月印千江。如謂黃叔度如汪汪千頃之陂,澄之不清,撓之不濁,即含容深廣之意。朱子「天光雲影」一詩,即虛明照澈之意。人心虛明不昧之本體,元是如此。只為氣稟所拘,故不免褊小,而失其廣大之量。為物慾所敝,故不免昏暗,而失其覺照之用。氣奪其志,則理有時而不行矣。然此是客氣,如人受外感,非其本然。治病者先祛外感客邪,乃可培養元氣。先以收攝,繼以充養,則其沖和廣沛之象,可徐復也。孟子曰:「持其志,毋暴其氣。」志者,氣之帥也。志至焉,氣次焉。心之所之謂之志。帥即主宰之義。志足以率氣,則氣順於理。而是氣固天理之流行也。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伊川曰:「涵養須用敬」,即持志之謂也。以率氣言,謂之主敬。以不遷言,謂之居敬。以守之有恆言,謂之持敬。心主於義理而不走作,氣自收斂。精神攝聚,則照用自出,自然寬舒流暢,絕非拘迫之意。故曰:「主一無適之謂敬。」此言其功夫也。敬則自然虛靜,敬則自然和樂,此言其效驗也。

敬是常惺惺法,此言其力用也。《尚書》敘堯德,首言欽明。傅說告高宗,先陳遜志。蓋散亂心中,決無智照。無智照,故人我熾然。發為驕慢,流為放逸。一切惡德,皆從此生。敬之反,為肆、為怠、為慢。怠與慢,皆肆也。在己為怠,對人為慢。武王之銘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孝經》曰:「敬親者,無敢慢於人。」故聖狂之分,在敬與肆之一念而已。主忠信,即是主敬。《說文》忠、敬互訓,信者,真實無妄之謂。此以立心而言。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聖人元無二語。」此該行事而言,心外無事也。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禮以敬為本,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武王曰:「怠勝敬者滅也。忠易為禮,誠易為辭。」(語在《韓詩外傳》。)忠即敬也,誠即信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未有敬而不能為義者,即未有忠信而不能為禮者,內外一也。一有不敬,則日用之間動靜云為皆妄也。居處不恭,執事不敬,與人不忠,則本心汩沒,萬事墮壞,安在其能致思窮理邪?故敬以攝心,則收斂向內,而攀緣馳騖之患可漸祛矣。敬以攝身,則百體從命,而威儀動作之度可無失矣。

敬,則此心常存,義理昭著;不敬,則此心放失,私慾萌生。敬,則氣之昏者可明,濁者可清。氣既清明,義理自顯,自心能為主宰。不敬,則昏濁之氣展轉增上,通體染污,蔽於習俗,流於非僻,而不自知,終為小人之歸而已矣。外貌斯須不庄不敬,則慢易之心入之。心中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視聽言動,一有非禮,即是不仁。可不念哉!

今時學者通病,唯務向外求知,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記覽雜博相高,以馳騁辯說為能,以批評攻難自貴,而不肯闕疑闕殆。此皆勝心私見。欲以矜名嘩眾,而不知其徇物忘己。墮於肆慢,戕賊自心。故其聞見之知愈多者,其發為肆慢亦愈甚。往而不返,不可救藥。苟挾是心以至,而欲其可與入理,可與立事,可與親師取友、進德修業,此必不可得之數也。

今於諸生初來之日,特為抉示時人病根所在,務望各人自己勘驗,猛力省察,無使瘡疣在身,留為過患。須知敬之一字,實為入德之門,此是聖賢血脈所系,人人自己本具。德性之知,元無欠少,不可囿於聞見之知遂以為足,而置德性之知任其隱覆,卻成自己辜負自己也。聖人動容周旋,莫不中禮,酬酢萬變,而實無為,皆居敬之功也。常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起滅不停,妄想為病,皆不敬之過也。

復性書院學規

程子有破屋禦寇之喻,略謂:「前後左右,驅去還來,只緣空虛,作不得主。中有主,則外患自不能入。」此喻最切。主者何?敬也。故唯敬可以勝私,唯敬可以息妄。私慾盡,則天理純全。妄心息,則真心顯現。

尊德性而道問學,必先以涵養為始基。及其成德,亦只是一敬,別無他道。故曰:「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終也。」

二曰:窮理為致知之要者

先須楷定,何謂理?何為知?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易·繫辭傳》文也。致知在格物,《大學》文也。向來先儒說大學格物,各明一義,異執紛然。大略不出兩派,一宗朱子,一宗陽明。

朱子釋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致知為推極吾心之知。知者,知此理也。知具於心,則理不在心外明矣,並非打成兩橛。不善會者,往往以理為外。

陽明釋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不善會者,亦遂以物為外。且如陽明言,則大學當言格物在致知,不當言致知在格物矣。今明心外無物,事外無理,即物而窮其理者,即此自心之物而窮其本具之理也。此理周遍充塞,無乎不在,不可執有內外。(學者須知,儒家所言事物,猶釋氏言萬法。非如今人所言物質之物。若執唯物之見,則人心亦是塊然一物質耳。何從得有許多知識?)陽明致良知之說,固是直指。然《大學》須還他《大學》。

教有頓漸,《大學》說先後次第,明是漸教。《中庸》顯天人一理,君子篤恭而天下平,中和即位育,方是頓教。(儒者不言頓漸,然實有是理。)陽明是就自家得力處說,朱子即還他《大學》元來文義,論功夫造詣是同,論詮釋經旨卻是朱子較密。上來約簡舊說,是要學者先明窮理致知為何事,非於先儒妄生異同,心存取捨,亦非欲為調停之說也。此意既明,學者須知格物即是窮理,異名同實。今言窮理為致知之要者,亦即是致知在格物也。何以不言格物而言窮理?只為從來學者都被一個物字所礙,錯認物為外,因而再誤,復認理為外。今明心外無物,事外無理,事雖萬殊,不離一心。(佛氏亦言,當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生法生,心滅法滅。萬行不離一心,一心不違萬行。所言法者,即事物異名。)一心貫萬事,即一心具眾理。即事即理,即理即心。心外無理,亦即心外無事。理事雙融,一心所攝,然後知散之則為萬殊,約之唯是一理。

所言窮者,究極之謂。究極此理,周匝圓滿,更無欠闕,更無滲漏,不滯一偏一曲,如是方名窮理。致者,竭盡之稱。如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孝經》言,養則致其歡,喪則致其哀之致。知是知此理唯是自覺自證境界,拈似人不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切名言詮表,只是勉強描摹一個體段,到得此理顯現之時,始名為知。一現一切現,鳶飛魚躍,上下與天地同流,左右逢源,觸處無礙,所謂頭頭是道,法法全彰,如是方名致知,所謂知之至也。清涼觀答唐順宗心要云:「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證者,方是真知。證後所說之理,方是實理。不然只是揣量卜度,妄生分別,如盲人摸象,各說一端,似則似,是則不是。在佛氏,謂之情識思量境界,謂之遍計執,全體是妄。在儒家,謂之私智穿鑿,謂之不誠。故窮理功夫入手處,只能依他古來已證之人所說,一一反之自心,仔細體究,隨事察識,不等閑放過。如人學射,久久方中。到得一旦豁然貫通,表裡洞然,不留余惑,所謂直到不疑之地,方可名為致知也。《大學》只此一關,最為難透。到得知至以後,意誠、心正、身修,乃是發悟。以後保任長養之事,譬如順水行船,便易為力。故象山曰:「向上事益簡易不費力。但窮理功夫直是費力,不是吃緊用力一番,不能致知。」朱子所謂:「唯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此系誠言,不容妄生疑慮。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則知天矣。」朱子《集注》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易· 繫辭》:「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窮理,即當孟子所謂知性。盡性,即當孟子所謂盡心。至命,即當孟子所謂知天。天也,命也,心也,性也,皆一理也。就其普遍言之,謂之天。就其稟賦言之,謂之命。就其體用之全言之,謂之心。就其純乎理者言之,謂之性。就其自然而有分理言之,謂之理。就其發用言之,謂之事。就其變化流形言之,謂之物。故格物即是窮理,窮理即是知性,知性即是盡心,盡心即是致知,知天即是至命。程子曰:「理窮則性盡,性盡則至命。」不是窮理了再去盡性,盡性了再至於命。只是一事,非有三也。《大學》說:「致知在格物。」不是說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故今明窮理為致知之要者,須知合下用力。

理窮得一分,即知致得一分。在佛氏謂之分證。到得知至,即滿證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朱子《章句》曰:「盡其性者,德無不實,故無人慾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細精粗,無毫髮之不盡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也。此是一盡一切盡,其間更無先後。肇公曰:「會天地萬物為自己者,其唯聖人乎?」聖人無己,靡所不己,是故成己,即所以成物。成物,乃所以成己。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此是一成一切成,其間更無分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良以物我無間,人己是同,於中不得安立人見我見。契此理者,是謂正理,是謂正知。反是,則非正理,為不正知。此是知之根本。曾子聞一貫之旨,直下承當。及門人問,只道個:「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此事學者合下可以用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推己之事也。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盡己之事也。此亦是澈上澈下語。到得一理渾然,泛應曲當,亦只是個忠恕,別無他道。學者須於此信得親切,行得真實,方可以言窮理,方可以言致知。更須知,理是同具之理,無可獨得。

知是本分之知,不假他求。故象山曰:「宇宙內事,即吾性分內事。吾性分內事,即宇宙內事。」此亦知至之言。今時學者,每以某種事物為研究之對象,好言解決問題。探求真理,未嘗不用思力,然不知為性分內事,是以宇宙人生為外也。自其研究之對象言之,則己亦外也。彼此相消,無主可得,而每矜為創穫,豈非虛妄之中更增虛妄。以是為窮理,只是增長習氣。以是為致知,只是用智自私。非此所謂窮理致知也。

至窮理之方,自是要用思維。思曰睿,睿作聖。程子曰:「學原于思,不思則罔。」若一向讀書,只匆匆涉獵,泛泛尋求,便謂文義已了,能事已畢,終其身,昏而無得也。欲入思維,切忌自謂已了。若輕言易了,決定不思,是閉門而求入也。讀書既須簡擇,字字要反之身心。當思聖賢經籍所言,即是吾心本具之理。今吾心現在何以不能相應?苟一念相應時復是如何?平常動靜云為之際吾心置在何處?如此方有體認之意。當思聖賢經籍所言,皆事物當然之則。今事物當前,何以應之未得其當?苟處得是當時復是如何?平常應事接物之時吾心如何照管?如此方有察識之意。無事時體認自心是否在腔子里?有事時察識自心是否在事上?如此方是思,方能窮理。思如濬井,必當及泉。亦如抽絲,須端緒不紊。然後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曲暢旁通,豁然可待。體認親切時,如觀掌紋,如識痛癢。察識精到處,如權衡在手,銖兩無差。明鏡當台,毫髮不爽。如此方有知至之分。此在散亂心中必不可得,故必先之以主敬涵養,而後乃可以與於此也。

三曰:博文為立事之要者

須先知不是指文辭為文,凡天地間一切事相,皆文也,縱一身推之,家國天下皆事也。道外無事,亦即道外無文。《論語》朱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今補之曰:「文之施於用者,謂之事。」博者,通而不執之謂。立者,確乎不拔之稱。易言之,亦可謂通經為致用之要也。

世間有一等質美而未學之人,遇事盡能處置,然不能一一皆當於理,處甲事則得,處乙事又失之。此謂不能立事,其故由於不學,即未嘗博文也。雖或偶中,而幽冥莫知其原,未嘗窮理也。(恆言斥人不學無術,本《霍光傳》中語。不學,言未嘗讀書。無術,即是沒辦法。可見遇事要有辦法,必須讀書窮理始得。)《中庸》曰:「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文理,亦可析言之。在心則為理,見於事則為文。事有當然之則,謂之理。行此當然之則,謂之文。已明心外無事,離體無用,更須因事顯理,攝用歸體,故繼窮理致知而言博文立事也。

窮理主于思之意多,博文主於學之意多。《論語》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蓋不求諸心則昏而無得,不習其事則危而不安。此見思學並進,亦如車兩輪,如鳥兩翼,致力不同而為用則一。無思而非學,亦無學而非思也。「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操縵、博依,博文也。安弦、安詩,立事也。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詩》、《禮》,文也。言、立,事也。六藝之文,即冒天下之道,實則天下之事,莫非六藝之文。

明乎六藝之文者,斯可以應天下之事矣。此義云何?《詩》以道志而主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凡以達哀樂之感,類萬物之情,而出以至誠惻怛,不為膚泛偽飾之辭,皆《詩》之事也。《書》以道事。事之大者,經綸一國之政,推之天下。凡施於有政,本諸身,加諸庶民者,皆《書》之事也。《禮》以道行。凡人倫日用之間,履之不失其序,不違其節者,皆《禮》之事也。《樂》以道和。凡聲音相感,心志相通,足以盡歡忻鼓舞之用,而不流於過者,皆《樂》之事也。《易》以道陰陽。凡萬象森羅,觀其消息盈虛變化流行之跡,皆《易》之事也。《春秋》以道名分。凡人群之倫紀,大經大法至於一名一器,皆有分際,無相陵越,無相紊亂,各就其列,各嚴其序,各止其所,各得其正,皆《春秋》之事也。其事即其文也,其文即其道也。學者能於此而有會焉,則知六藝之道何物而可遺,何事而不攝乎。故凡言文者,不獨前言往行,布在方策,有文史可稽者為是。須知一身之動作威儀、行業有力用,莫非文也。(孔子稱「堯煥乎其有文章」,乃指堯之功業。子貢稱「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乃指孔子之言行。)天下萬事萬物之粲然並陳者,莫非文也。凡言事者,非一材一藝、一偏一曲之謂,自入孝出悌,愛眾親仁,立身行己,遇人接物,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開物成務,體國經野,大之禮樂刑政之本,小之名物度數之微,凡所以為因革損益、裁成輔相之道者,莫非事也。《學記》曰:「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夫知類通達,乃可謂博文矣。強立而不反,乃可與立事矣。在《易》則曰:「聖人有以觀其會通而行其典禮。」夫觀其會通,是博文也。行其典禮,是立事也。(《朱子語類》:「會通,謂物之節角交加處。」蓋謂如人身之有關節,為筋脈活動之樞紐。又喻如水之眾流匯合而為江河,雖千支萬派,俱入于海,此所謂會通也。)足以盡天下之事相而無所執礙者,乃可語於博矣。足以得舉措之宜而不疑其所行者,乃可語於立矣。若乃事至而不免於惑,物來而莫之能應,是乃不可與立事,亦不足以語於博文也。

今舉《詩》教,以明一例。如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歟。」今學詩者,能詳其名物訓詁矣,又進而能言其義矣,而不達於政,不能事父事君,其為面牆也如故,謂之未嘗學《詩》可也。他經亦准此可知。故言博文者,決不是徒誇記覽,徒騁辭說,以炫其多聞而不切於事遂可以當之,必其閎通淹貫,畜德多而謹於察物者也。言立事者,不是智效一官,行效一能,不該不遍,守其一曲遂足以當之,必其可以大受當於物,而卓然不惑者也。

複次當知《易》言:「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天之文與地之宜,非如今言天文學或人文地理之類。天文即謂天道,人文即謂人道。陰陽消長,四時錯行,天文也。彝倫之序,賢愚之等,人文也。《繫辭傳》曰:「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凶生焉。」「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兼三才而兩之,故六。」陰陽、剛柔、仁義之相,皆兩也。等猶言類也。陰陽、剛柔各從其類,謂之物。物相雜而成文,謂之文。物猶事也。事之相錯而著見者,咸謂之文。故一物不能成文,成文者必兩。凡物之對待而出者為文。對待之物,交參互入,錯綜變化,至賾至動,皆文也。唯聖人有以見其至賾而不可惡,至動而不可亂,故「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是故謂之爻。學者知此,則知所謂文為事相之總名,可以無疑也。文以變動而有,事以變動而生,故曰功業見乎變。功業者,事也。「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此乃從體起用,亦謂之全體作用。行其所無事而非有計功謀利之心焉,斯立事之要也。故天地雖萬物並育,不居生物之功。聖人雖保民無疆,不矜畜眾之德。博文,如物之生長,必積漸以至廣大。立事,如物之成實,必貞固而後有成。今人慾立事而不務博文,是猶不耕而望獲也。徒事博文而不務窮理,是猶鹵莽而耕之,滅裂而耘之也。欲責之以立事,安可得哉?

複次當知,博文屬知,立事屬能。《中庸》曰:「匹夫匹婦之愚,可以與知與能,及其至也,聖人有所不知不能焉。」學者切忌自謂已知已能,如此則是自畫而不可以進於博,不可以與於立矣。試觀聖人之氣象為如何?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聞之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君子之道四,某未能一焉。」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夫聖人知周萬物而道濟天下,然其自以為無知無能如此,非故為謙辭也,其心實如是也。鄙夫雲者,執其一端之見而汰然以自多者也。聖鄙之分,由此可見。老子曰:「其出彌遠,其知彌少。」釋氏亦曰:「若作聖解,即是凡情。」必其自視欿然,然後虛而能受。此所以必先之以窮理致知,而後乃可語於博文立事也。

四曰:篤行為進德之要者

復性書院學規

德行為內外之名,在心為德,踐之於身為行。

德是其所存,行是其所發。自其得於理者言之,則謂之德。自其見於事者言之,則謂之行。非有二也。

充實而有恆之謂篤,日新而不已之謂進。知止而後能篤,不為物遷,斯可以載物。行健而後能進,自強不息,乃所以法天。無有欠闕,無有間斷,乃可言篤。無有限量,無有窮盡,所以言進。

行之積也愈厚,則德之進也愈弘。故《大畜》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商頌》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言其進也。《乾· 文言》:「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故行之未成,即德之未裕。《繫辭》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所以言篤行為進德之要也。言行同為中之所發,故曰:「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及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此以言行並舉。今何以單言行?《論語》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昔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此明言行有不相應者,不可不察也。《曲禮》曰:「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走獸。」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之色取仁而行違者盡多,依似之言,可以亂德,學者當知以此自觀自儆。

言顧行,行顧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方可語於篤行也。此是言行分說。然當知合說,則言亦行之所攝。《洪範》五事,《論語》九思、四勿、三貴,並屬於行。廣說無盡,今只略說五事,曰貌、言、視、聽、思。曰恭,曰從,曰明,曰聰,曰睿,即行之篤也,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聖,即德之進也。九思、四勿、三貴,皆篤行之事。曰仁,曰禮,曰信,皆德也。德之相廣說亦無盡。仁者,德之總相也。開而為二,曰仁智、仁義。開而為三,曰智、仁、勇。開而為四,曰仁、義、禮、智。開而為五,則益之以信。開而為六,曰智、仁、聖、義、中、和。如是廣說,可名萬德,皆統於仁。學者當知,有性德,有修德。性德雖是本具,不因修證,則不能顯。故因修顯性,即是篤行為進德之要。全性起修,即本體,即功夫。全修在性,即功夫,即本體。修此本體之功夫,證此功夫之本體,乃是篤行進德也。

孔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講本訓肄,即指時習,並非講說之謂。即今講說,亦是時習之事,亦即篤行之事,亦即修德之事,即是因修顯性也。前言學問之道在變化氣質,須知變化氣質即是修。漢儒每言才性,即指氣質。魏鍾會作《四本論》,論才性異同。其文已佚,當是論氣質不同之書,或近於劉劭之《人物誌》。其目為才者,指氣質之善而言。氣質之不善者,固當變化,即其善者,只名為才,亦須變化,乃可為德。此即是修德。如《虞書· 皋陶謨》行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寬柔是才。須寬而栗,柔而立,始名為德。此非變化,不能成就。其下准此可知。周書《洪範》乂用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此皆明氣質必假變化。《通書》剛柔善惡一章,所謂使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亦是此旨。劉劭《人物誌· 九徵》篇,雖名家言,亦有可取。大致以偏至為才,兼才為德,全德為聖。故曰:「九徵皆至,則純粹之德也。九徵有違,則偏雜之才也。」(九徵者,謂九質之徵。謂精、神、筋、骨、氣、色、儀、容、言也。文繁不具引。)三度不同,其德異稱。故偏至之才,以才自名。兼才之人,以德為目。兼德之人,更為美號。

兼德而至,謂之中庸。中庸者,聖人之目也。具體而微,謂之德行。德行者,大雅之稱也。一至,謂之偏才。偏才,小雅之質也。一徵,謂之依似。依似,亂德之類也。一至一違,謂之閑雜。閑雜,無恆之人也。無恆、依似,皆風人末流。末流之質,不可勝論。名家之言,乃以品核人流。未必盡為知德。然其所謂三度,則有當也。知此可明,修德須學。由偏至而進於兼,由兼德而進於全,非進德之謂乎?然又須明性修不二。不是性德之外,別有修德。修德須進,性德亦有進。

性德本無虧欠,何以須進?當知天地之道,只是至誠無息。不息,即進也。與天地合其德,只是貴其不已。所謂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此進德之極致也。行之不篤,即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一有欠闕,一有間斷,便是不篤。行有欠闕,即德有欠闕。行有間斷,即德有間斷。故雖曰性德無虧,亦須篤行。到極至處,始能體取。所以言篤行為進德之要也。易言之,即是踐形所以盡性。進德即盡性之事,踐形即篤行之事。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唯聖人而後可以踐形。」氣之凝成者為形,形之變動者為色。(此與佛氏言色法不同。參看《宜山會語》五說視聽言動。)天性,即行乎氣中之理也。如視聽言動,皆有其理。視極其明,聽極其聰,言極其從,貌極其恭。始為盡視聽言動之理,始為得耳目口體之用。是謂盡性,是謂踐形。朱子曰:「眾人有是形而不能盡其理,故無以踐其形。唯聖人有是形而又能盡其理,然後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故知視有不明,聽有不聰,則是未能踐其形,即未能盡其性。視聽言動皆行也。四者一於禮,則是仁,是德也。

人生所日用不離,最切近而最易體認者,孰有過於四事者乎?所以應萬事而根於心之所發者,舍此豈別有乎?故顏淵問仁,孔子告以克己復禮為仁。顏子直下承當,便請問其目,只此視聽言動四事。知此便知篤行之道,合下當從非禮勿視、聽、言、動入手。才有非禮,即是不仁。到得四事全是禮,則全體是仁。是故言篤行為進德之要,此理決定無可疑也。

複次當知《中庸》曰:「溫故而知新」,博文之事也。「敦厚以崇禮」,篤行之事也。此所以繼博文而言篤行也。《乾· 文言》曰:「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主敬、涵養、窮理、致知、博文、立事當之。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則篤行、進德當之。又此門總攝前三,如主敬須實是主敬,窮理須實是窮理,博文須實是博文,此便是篤行,一有不實,只是空言。

涵養得力,致知無盡,應事不惑,便是進德。若只言而不行,安能有得?行而不力,安望有進?故言雖分三,事唯是一。總此四門,約為一行。《論語》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文以知言,禮以行言,博約亦是同時,文禮非有二致。故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前三是博,此門是約。又中二為博,初終均約。總該萬行,不離一心。即知即行,全理是事。即博即約,全事是理。始終本末,一以貫之。即下學,即上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即六藝之文,行即六藝之事。忠、信則六藝之本。

今此四門,亦略同四教。全體起用,全用歸體,此乃聖學之宗要,自性之法門。語語從體驗得來,從胸襟流出,一字不敢輕下。要識聖賢血脈,舍此別無他道。於此不能有會,決定非器,難與入德。右只作一種知解、一種言說領取,而不肯篤行,則是辜負自己,辜負先聖。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聞是聞道,知是知德。道為萬行,德是一心。今有言說顯示,但名為聞。

諸生體之在己,乃可名知。勤而行之,斯可與適道。得之於心,斯可與入德。如此,則日進於高明光大之域,必可期也。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勉之,勉之。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我不喝心靈雞湯 的精彩文章:

學儒未必是君子,反儒卻定是小人
至誠之道 福禍可前知
吉凶之兆,萌乎心而動乎四體

TAG:我不喝心靈雞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