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大地·風物 東林聽鳥

大地·風物 東林聽鳥

東林聽鳥

趙天益

我們這座西部邊塞軍墾小城石河子,一沒奇山幽洞,二沒神泉飛瀑,悟不出個石猴石象來,也流不出個十景八景來,純純樸朴,還沒蛻盡田園的風味和荒原的粗獷,因而著名詩人艾青說它是「沒經雕飾的城市」,時不時還能遙見「大漠風塵日色昏」的景象。然而,我們這座小城也有讓人心曠神怡的地方,那就是滿城裝不下的綠樹,還有綠樹中那百鳥和鳴的合唱。每到春天,綠浪迭起,漫出城外,溢進四野,屋宇街市,工廠學校,整個城市都沉浸在綠濤之中。此起彼伏的鳥鳴便從窗口、門縫溜進你的書房、住室,繞樑不絕。綠樹、鳥鳴,給小城增色,給人心頭添興。

樹多林子大,鳥也就多。鳥兒們是不甘寂寞的,它們各占枝頭,或引吭高歌,或低聲婉轉;或歡快地啁啾,或悲涼地吟啼。各有聲調,各有音色,各有情趣,讓你耳不暇接,聽不夠也聽不完。

我愛聽鳥叫。尤其愛到城東防護林里聽鳥叫。那裡林子大,樹木稠密高聳;那裡鳥多,聽起來過癮,又可選擇,聽我所愛。那林子里還有一條清澈透底的水渠,有時湍流飛濺,有時叮叮淙淙,鳥聲與水聲共鳴,聽起來特別有韻味。到林子里找一片青草茸茸的地方躺下來,不看四旁嬌艷的各色小花,不看天空飄逸的白色雲朵,不看柔柔的風在梢頭嬉鬧,也不看團團柳絮在水面漂浮,只舒展了身子躺著,心貼著大地,不動也不想,靜靜地聽林中的鳥叫。

鳥的叫聲是鳥的語言,是一隻鳥和另一隻鳥的交談,是一種鳥對另一種鳥的呼喚,是鳥媽媽對兒女們的絮語,是鳥兒女們對媽媽的嬌嗲。鳥與鳥要說話,所以才鳴叫。鳥的鳴叫不是專給人們聽的,不管人們聽不聽,它都叫,按照自己的腔調與姿態,按照自己的喜怒和哀樂。

我不懂鳥兒們的感情,所以不管它是喜歡和快樂地叫,還是憤怒和悲哀地叫,我只能按照我的感情聽鳥的鳴叫。高興時,鳥的各種鳴叫,我聽來都是歡快的;煩躁時,鳥的各種鳴叫,我聽來都是苦悶的。我以我的思想為鳥的思想,讓鳥的感情隨著我的感情變換色彩。

我愛在太陽落山到月輪升上中天的這段時間裡,去聽夜鶯的歌唱,藉以消除一天的疲勞。

夜鶯,燕子般大小,綠褐色的羽毛,歌唱時神態十分平靜,不引頸也不扇動翅膀,甚至不是立在枝頭,而是卧在高高的枝杈上,小巧玲瓏的喙不全部張開,僅是微微地翕動,那清脆而美妙的聲音,便從口角流溢出來。

夜鶯是鳥中的歌星,聽著它的歌唱,我痴痴地想:這小精靈不懂人類的樂譜,卻為何唱得如此婉轉動聽,竟能把七個音符排列組合成一支支不同的歌。歌中,有旋律,有聲調;有延長,有休止;有自低而高的上滑音,有自高而低的下滑音,真是絕了。聽得多了,也就明白了,深悟自己顛倒了事理:不是夜鶯精通人類的樂譜,而是萬籟啟人以聰,當然也包括夜鶯及其族類們的鳴叫,因此才有了宮、商、角、徵、羽五音和1、2、3、4、5、6、7七音,才有了「間關鶯語花底滑」和「崑山玉碎鳳凰叫」的仿摹,才有了《百鳥朝鳳》名曲的誕生。

夜鶯歌唱的時候總是兩隻棲在一起,一隻在高枝一隻在低枝,相距不遠。或高枝的那隻唱,低枝的那隻和;或低枝那隻的唱,高枝的那隻和。一闋終止,稍事停歇接著又唱。我初以為它們在爭鳴,後來發現它們原是雌雄一對,在婦隨夫唱,純真的情意像滿林中透明的月輝從歌聲中飛濺出來。知道它們是情侶是在一個黃昏,那時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聽它們和鳴。它們並沒有發現我,或者發現了我,以為是一截木頭、一塊石頭戳在那裡,根本沒當一回事,便叫著跳著追逐著從樹梢頭一重重飛躍下來,非常審慎地落入一片灌木叢中。這時,它們收斂了歌喉,細心地瞭望了一下四周,然後機警地閃入灌木叢底。它們的行動引起我的好奇,我躡手躡腳跟過去,想看個究竟。我的動靜將它們從叢底驚起,它們迅即飛上枝頭,卻遲遲不肯遠去。在叢底我發現了它們的巢,築在地上一個凹陷的牛蹄窩裡,茶碗大小,裡面有四枚帶有微斑的綠玉色的卵。我眼睛發亮,心情激動,活了大半生,第一次知道夜鶯的巢不是造在樹上,而是築在地上。走出灌木叢,我依舊躺在林子里。那一晚,這對夜鶯夫婦再也沒有啼叫,我知道,我的舉動干擾了它們,使它們驚魂不定。

自從發現夜鶯的巢,對於它們的歌唱,我不再認為純粹是鳥的本能,其中不也包含著對愛情的謳歌、生活的讚美、幸福的追求嗎?人間重天倫,鳥兒們何嘗不是呢?!

「楊花落盡子規啼」。我最愛在柳絮輕揚的季節去林子里聽布谷鳥啼叫,尤其喜歡在細雨蒙蒙的天氣里。

雨天,林子籠罩在雲霧裡,楊花著雨沾在花穗上,揚不起飛不去。鳥兒們都一一靜默了,彷彿要借陰雨的天氣歇一歇翅膀,養一養嗓子,待雨過天晴時再放聲歌唱。在眾鳥沉默中,唯有布穀在叫,叫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時斷時續。遠聲縹緲,如從雲中悠悠傳來;近聲深沉,如聽屈子沿江行吟。

「布穀——布穀——」像銜著使命,風雨兼程,傳檄村社:莫因雨偷閑,趕快備好種子,抓住雨後墒情播進土裡。它叫幾聲換一個地方,猶如一位拄杖老人,走到東家,走到西家,苦口婆心地向年輕人嘮叨:快下田插秧!快下地播種!於是,邊疆農場的條條大路上不再寂寥,送肥運種的車輛多了,披雨披戴草帽的行人多了;條田不再裸露,大漠不再童禿,禾碧苗綠,一重蓋過一重……

「布穀——布穀——」稻已經孕穗,麥已經黃熟,你還再苦喊苦叫什麼呢?噢,我明白了,你的吟叫原來不是在催種,不是在勤農,與我們人類的四季耕作,並無關係。你就是你,黑灰色的羽毛,尾巴上有白色的斑點,腹部有黑色的橫紋,初夏時晝夜不停地啼叫。你叫的時間,叫的聲調,是你的父母遺傳給你的。你的鳴叫自有你的目的,或是呼朋引伴,或是呼兒喚女,或是號喊饑渴,我不懂,只好如此忖度。你不知道「布穀」是你的名字,不知道子規、杜鵑、杜宇也是你的名字,這些名字都是我們人類給你取的。只因你的叫聲諧了我們「布穀」二字的音,叫的時間又值播種插秧季節,所以,我們便喜歡你,你也就博得了一個極好的名聲。

有了布穀,雨中的林子不再寂寞,雨天的農家不再閑散。我愛布穀,更愛「布穀——布穀——」那幽遠高昂的吟唱。

我最不愛聽麻雀嘰喳,本來很優美的一支歌,卻被唱得支離破碎。但我羨慕甚至嫉妒它們的自由自在。

麻雀就像是頑皮的孩子,會結夥撒野,會成群不歸,也會見義勇為,蜂擁而上。不論是善舉還是劣行,都興奮地唱著鬧著進行,不顧忌,不掩飾,自由自在。一次,我在林下躺卧,遇上它們從黃熟的麥田裡覓食歸來,一片雲似的落在枝頭。接著,一陣急促的音樂碎雨便從樹梢上灑下來。不受音階的約束,不受節拍的控制,沒有旋律,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向外蹦,嘈雜成一片,讓人來不及躲避,全身便被「淋透」。然後,又一旋而起,群飛而去,依然是一片雲,挾著細碎的雨,向林外一方菜田灑去。

雀群來時,我「淋透」在它們灑下的樂雨里,它們飛走時,我也就雨過天晴,耳畔幽靜。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它們飛去飛來,就有一種淡淡的鬱悒襲上心頭,讓我感到悵然。久之,我發現這種鬱悒來自內心的嫉妒,嫉妒它們擁有太多的快活和自在,而且揮霍不盡,享受不完。周圍的一切,大樹、小草、野花、流水,誰也比不上它們。我們人類呢?我回首,細數自己的人生旅程,似曾有過,可惜太短促了,短促得竟不肯稍事停頓,讓我從容不迫地盤桓片刻和結結實實地看個清楚,便恍惚而去了。那便是童年,金色的童年,然而童年卻體味不到。等知道童年的自由和快活時,已經是成年以後,可嘆那無憂無慮的自由與快活,卻再也回不到人生旅程中來了。

我們人類給自己的一生披戴的桎梏太多了,把自己套得那麼牢。而麻雀們則不然,它們被明媚的光環照護著,自由地飛,自在地唱,把細碎的樂雨撒著野向你身上潑,不管你是快樂還是憂傷,也不管你有多少無謂的煩愁和無聊的思緒,唱夠了,唱累了,唱餓了,就飛向麥田,飛向菜地。

它們歡樂地忙碌著,它們忙碌地歡樂著。

願鳥兒們的天地無比自由,願鳥兒們的世界無比完美。

刊發於2017年10月7日《人民日報》8版大地副刊

(圖片來自網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人民日報文藝 的精彩文章:

劉慶邦:井下新宮
我為何倡導「大學語文」
大道之行——中國荒漠化治理擷英
大地·風物 花生的歷程
朱世慧:戲曲的眼光一定要放遠

TAG:人民日報文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