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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在紅樓夢後半部中為何不再頻繁出場?

許多人不喜歡林黛玉,覺得她「小心眼,哭哭啼啼的」。說這話的人,有的沒看過《紅樓夢》,不過是人云亦云;有的看過《紅樓夢》,只是少了點兒耐心。他們沒有耐心去體會一個少女的成長,才看了個開頭就下了定論,然後便轉身走開了。

林黛玉,曹公最為珍重的心上人,怎麼可能性格如此單薄?《紅樓夢》超越諸多古典小說的地方在於,其人物的性格總是在成長,寶玉在成長,寶釵在成長,黛玉也在成長。

黛玉一出場,的確就與眼淚相伴,先是在賈母面前,被這位慈祥的外祖母幾聲「心肝兒肉」叫得傷感,「哭個不住」;晚上回到住處,又獨自抹起了眼淚。紫鵑跟襲人說,是因為白天黛玉覺得自己招得寶玉犯了「瘋病」,她不安到流下淚來。

這確實是個理由,但只是理由之一。黛玉小小年紀,突然飄落到這人地兩生的所在,眼前人語喧嘩,珠環翠繞,卻築成冰冷的壁壘,一個陌生的江湖,讓不久前還在父母膝前撒嬌的她怎會不暗自心驚?一整個白天,無論回答賈母的問話,還是到兩位舅母房間里做禮節性拜訪,她都察言觀色,步步為營,生怕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直到深夜的燈下,她百般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了一半,於是惶恐、委屈、驚懼俱上心頭,未來像片黑暗的大海,等待她泅渡。

還好,黛玉很快就適應了環境,賈母寵溺,寶玉呵護,她心恬意洽,但似乎又愉悅得過了頭。接下來的每一次出場,她居然都是在得罪人。

她先是得罪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原來薛姨媽有12朵宮花,讓周瑞家的送給賈府的小姐和少奶奶,周瑞家的由近及遠送了一大圈,最後兩朵送到黛玉這裡。黛玉瞟了一眼,冷笑一聲:「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聽聽這話說的,比那個抱怨「像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的趙姨娘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丟了主子的身份不說,還白白得罪一個能在王夫人面前說得上話的人—黛玉這性子使的,真是不值當。

她得罪的第二個人,是李嬤嬤。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在薛姨媽家裡,寶玉要喝酒,李嬤嬤勸他不要喝,怕老太太、老爺問起來,她也要擔責任。黛玉不管她的苦衷,「悄推寶玉,使他賭氣」,又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

李嬤嬤自詡火眼金睛,罵起襲人都是「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這種被遺棄感當是她的一個痛點。對黛玉,她雖然敢怒不敢言,但焉知她不會跑到王夫人面前說點兒什麼?她的身份資歷在那兒,又是個不大有分寸感、不怕生事的人。

黛玉最初在王夫人房間里和她談話,相當機警敏感,怎麼一轉臉就這樣任性使氣?竊以為,這裡面是帶有點兒表演性的,她跟周瑞家的挑理,當是做給賈寶玉看的,她要在寶玉面前,表現出一個卓爾不群的自己。

要顯得卓爾不群,路徑有很多種,其中一條捷徑是,到處樹假想敵。一個人若被全世界的人迫害,似乎足以說明自己不同流俗。俗,不就是大眾嗎?杜甫寫詩誇李白,就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一聽這人就牛得很。

黛玉和李白一樣,缺點與優點同樣突出,也許有魅力的人,總有各種瑕疵,所謂「十寶九裂,無紋不成玉」,那些瑕疵,正證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種種張狂里,有一種我們熟悉的少女氣質,除了寶釵這種彷彿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誰沒有過把擰巴當個性,把尖銳當真性情的少年時代呢?

而她攛掇寶玉不要理睬李嬤嬤,也未必是贊成寶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寶釵面前展示自己對寶玉的控制權。當李嬤嬤說「你倒是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理直氣壯地一通搶白,是在撇清,也是快樂地逞口齒。但終歸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緊張,此時,她對於新環境的緊張,已經轉換為對寶玉的緊張。

若不是心中不踏實,她怎會在意一城一地之失?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一次次地突出自己?黛玉這樣處處留心,掐尖要強,不過是因為她沒有從寶玉那裡得到她想要的那句話。那時的寶玉,對她雖然也是各種溫存體貼,但總是處於青春的躁動期,如黛玉所言,是見了妹妹就忘了姐姐。

愛一個沒有十足把握的人,就像在暗夜裡踮腳走過水窪,你不知道哪一步會踏空。那時的黛玉試探、爭吵、哭鬧,沒來由的醋意像一粒粒石子,將她原本安寧的生活硌得傷痕纍纍,但也是她黑暗中的落腳點,一粒一粒,將她帶到光明的地方。

寶黛之戀,並不是一見鍾情式的,雖然一開始寶玉也說,「這個妹妹我好像見過」,但這種似曾相識的好感之後,寶玉又漫遊了許多地方,見了很多人,經過一系列的比較、思考與頓悟,才終於確定,他只能得到黛玉那份眼淚,黛玉才是那個與他同生同死的人。在這之前,黛玉要受許多苦,掉很多眼淚,甚至於,失很多次態,這既是小說一開始所言的「還淚」模式,也是一個少女能為她的愛情所做的。

在曹公的筆下,一個女孩子並不是因為聰明懂事而可愛,相反,是因為尖銳、計較、虛榮、笨拙而可愛,黛玉的魅力很大一部分來自她的自苦,那自苦,讓你對她有一種同類的同情,看到曾經不知所措的那個自己,你幾乎想隔空摸摸她僵硬的臂膀,你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

當黛玉親耳聽到寶玉當她是個知己,確定自己才是寶玉過眼的弱水三千里願意掬起的那一瓢飲後,她突然就變得安寧了,柔軟了,像是化繭成蝶,再也沒有跟誰起過衝突。

首先是跟寶釵「金蘭契共剖金蘭語」,黛玉將自己的心裡話敞開了說給她曾經有著巨大的敵意的這個女子聽。這固然是因為她覺得寶釵對她不錯,但也是對寶玉的愛情有了信心,因為自信而強大,因為強大而通達。

寶釵的妹妹寶琴來探親,賈母寵到史無前例,壓箱底的兩件斗篷,一件孔雀毛的給了寶玉,一件野鴨子毛的給了寶琴,還想為寶玉求親,又特地託人帶話給寶釵,說,琴姑娘小,別拘謹了她—替這小姑娘樣樣想得周到。要是放在過去,黛玉不知道要怎麼不痛快,但這次她上趕著對寶琴只喊妹妹,連名字都不叫,真像是待自家親妹妹一般。愛情給了她能量,像一個小小的護身符,幫她醫好那些口不能言的暗疾。

尤其和前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寶釵派老婆子送燕窩那回,她很客氣地跟那老婆子說費心,又要她在外間喝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就大沾了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

她對老婆子客氣不難理解,那是看著寶釵的面子,但對於這個著急去賭博、拒絕喝茶的老婆子,她是如此溫和體恤,跟前面動不動就撂臉子的風格差別極大。我們能集中感覺到黛玉的成長,她從一個尖銳的、總帶著質疑眼神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通曉事理的姑娘。與此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眼淚也越來越少了,並對寶玉說,她經常只是覺得心裡酸楚,卻哭不出來。

成長,也意味著耗損。在愛情確定之後,黛玉的柔軟裡帶著一點點疲憊,她不再像前面那樣頻繁出場,曹公對她的描述也很少有神來之筆,提到她時總是一種表情,一種無傷大雅的感傷。這或者可以說明,雖然婚姻尚成懸念,但她更在意的,是寶玉的心,她的那種疲憊,是終於抵達目的地後的滿足。

《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不是一朵花,一開始就開在那裡,到結束時再凋謝。它描述的,更像是一朵蓓蕾,你目睹它生長、展開,一點點綻放,看得見它的每一點兒改變。正是這種可以信任的改變,構成了黛玉靈魂的層次,讓你可以踏實地愛她,從始至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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