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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給你送花來

奶奶終究沒能等到院子里的桂花香起來。

那是九月初的夜。我食不知味,匆匆塞幾口飯就下樓。伯伯們喊我爸吃飯,他揮了揮手,連「等一下」都沒有說,只是躺著,躺在奶奶大口大口喘氣的身子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彌留之際。我正處於一個死亡對我有著過度迷人氣質的年紀,黑色瀰漫的書和電影,總能擊中心頭,一顫一顫地在死亡公園裡流連。未經世事的年輕人難免有這樣的錯覺:死很酷,死很遙遠。而直到那一天,我才和真相當面對質:死只是一件讓人難過的平凡事。

我看著她,數著她愈來愈駭人的呼吸。鍾就掛在牆上,我一邊盯著秒針,一邊凝視著她浪潮般漲落的胸腔。

先是七八秒一次輕輕吸氣,如同她睡著時的動靜;再等著等著,變成十秒一次大潮,十秒……十三秒,十三……間隙越來越長,喘氣聲越來越大……十五……十五秒……十五……秒與秒之間被死神用手一點點拖拽開來,像兩截臨時搭扣在一起的集裝箱,時候到了,車停了,他把那鏈子輕易就解開了。一直被懸掛在生死邊界的女人終於被鬆了綁,默默然關掉了呼吸,停歇了起伏,眼中的渾濁不再翻滾,靜置成一圈白。

六點十六分,中元節,桂花未開,奶奶沒了。

她一輩子全都用來記掛子孫,所以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讓自己走得「恰恰好」。讓那些圍著她掉眼淚的人,每天在吃晚飯時念她一次,每月在月圓時抬頭看她一次,每年至少想她兩次:桂花開的時候,清明落雨的時候。她畢生為人懇切,一點算計手段都不曾使過,這一次在日期上擇了個如此微妙如此特殊的夜,這大概是她七十五年人生里最精明的一次決斷。

但她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不知道,她一走,整個家族的人,都要輪著夢她。

有得她忙了:今夜去這個孩子那兒,明天得去那個孫子那兒……

我有四個伯伯,一個姑姑,四個哥哥,三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一堆數不清數目的叔叔和侄兒。挨家挨戶走一遍,雨露均沾,莫要讓我們侯太久,早日託夢來,就捎一句「我走得很安心」足矣。

就這一句,足夠讓那些家園失落的遺民的那一顆顆伶仃的心,下一場痛痛快快的甘霖。

老家一樓的兩爿屋早就讓大哥闢作了牙科診所,總是人來又人往的診所歇業一周,收銀用的大理石台被推到角落裡,幾個我弄不清稱呼的長輩用木板和木椅支起架子,奶奶就躺在那上頭。她被伯母們悉心打理過,換上早已備好的乾淨衣物,戴上帽子,雙腳紮上紅繩,身上蓋著一床綠底金緞面的被子。家中女人在這種時刻最顯韌性:哭得淋漓,哭完了,該做的,一件不落,全都做得妥當。我驚異且十足敬佩於這種或許在農村女人身上更為突出的生命力與烈性,見慣生死,仍然為失去而哀號;眼淚還沒幹,就能站起來上街運回喪禮需要的麻衣、布鞋與毛巾,酒宴需要的香煙、糖果與茶葉蛋……柔軟與剛勁共存於日漸變形的身體里,做母親久了,女人總會變糙,同時也在變厚重,變堅硬。

長輩們白日里四處奔波,男人有男人的事,女人有女人的活,於是留給我們這些孩子的,只剩下一件事:陪奶奶最後一段。

就這樣,我們兄弟姐妹,算上我一共八個人,守著她冷了的身子過了三夜。

實際上,她已變成了另一種物質。從熱的變作冷的,是一變;從冷的肉身變作冷的骨頭,那又是一種變。

說是陪她,究其根本,是我們在強留她,強留她陪我們最後幾夜。是我們需要她,而非她需要我們。她已經沒有意志了,她是徒留殼的一隻金蟬,是造物者的博愛饋贈,讓失去的枕木鋪設得再長再遠一些,好讓那種失去的真實感一點點滲到當事人的皮膚上、眼睛裡、血脈中,讓籠罩事實的霧片片消弭,讓掩映真相的枝杈被根根撥開,讓虛幻的安慰劑失去療效,而最終,讓每個人坐在她身邊,為她點燃金紙,為她燒香,再親自開口說「這是燒給你的,奶奶,放心拿去用呵!」——於是,除去那些就連「死亡」最表層的窗紙都沒能看透的小輩,所有人都成熟地接納了這個事實:奶奶死了,奶奶沒了,奶奶不會回來了。

——死了!

——沒了!

不會回來了……

不會……

不……

陳述句,肯定句,感嘆句……直白地否定了一切幼時大人們說的那些童話:去了遠方旅行啦,變成星星啦,化成雨啦……

如果一定要讓奶奶變成另一種物品活在我們身邊,那我情願她變成院子里的桂花樹。

那樣,她九月走,十月就可以回家,變成金色的花,在她的院子里,看著她生前住過的四層小屋:一樓,大哥早起工作,大嫂抱著孩子四處閑晃;三哥在二樓廚房隨手弄了點吃的,就伸著懶腰打著哈欠下樓穿鞋……晚上下班,我爸來了,我媽來了,我的其他哥哥姐姐也來了……大家都接著過日子,接著想她,誰也不知道她變成樹回來啦,就站在院子里,正對窗戶,明明白白地看著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屋,明明白白地注視著她注視了一輩子的兒孫。

奶奶的名字是「春香」,也許她偷偷改成了「秋香」,好讓孟婆漏了她,黑白無常找不到她,閻王眼觀八方,知曉她的轉世心愿,眉毛一挑發了善心放她通行。他不解,變成一棵樹有什麼好,什麼都說不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轉世回來了。

她會慈慈一笑,用那種活過八輩子的釋然回答這個活了千萬年的神仙:

「我活著的時候,也只是看著他們,看他們一個個的,長大了,變老了,來了,走了。」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奶奶就已經變成一棵樹。我們所有人就在這棵樹下生活。

她是桂花樹,她老了,她擋不了雨,遮不住風,但我們總是要圍著她,日子才得過。

她是一棵樹,一塊碑,一個無實權卻意義非凡的高處女皇,我們順從著她,歸附於她,同時有自己的領地,逢年過節,帶著禮輕情意重的大小盒箱,說著年年如此的體己話,把日子翻篇,她老一歲,我們長一年,來年又是程序相似的回鄉、進貢、饒膝閑談、結束告別……

她身體一寸一寸垮掉,腰一度一度地朝下彎折,日子久了我都記不清她直挺挺站著的模樣了。後來,爸爸給她置備了輪椅,於是飯點時的叮嚀從「喊奶奶過來吃飯」演變為了「推奶奶過來吃飯」。動詞變了,她從主動態里消失了,每個人都變成了她的「施事人」——我推她來吃飯,從客廳到餐桌邊;弟給她挑揀藥丸,白色的圓片,黃色的顆粒,雙色的膠囊,早中晚不同劑量不同品種;媽媽給她買衣服,買鞋,買她喜歡吃的乾果和米老頭……嫂嫂們嫁進來,抱著新來的小傢伙給她瞧;姐姐們嫁出去,帶回來男人,過幾年,又帶回來新生兒……

書里說的所謂「封建家長」,那種中秋節筵席中坐在主位、或威嚴或慈眉善目的長老,大概就是如此吧。人老了,和身邊人的相處都變成一種「家族儀式」。給她打電話,給她買衣服買糕點,帶她去河堤邊散步,把她花在我們身上的金錢和時間悉數歸還。

這種時候,覺得傳統中國式的「大家族」觀念未嘗不好,那些繁瑣惱人的殯葬儀式和漫長沉重的告別程序未嘗不是一份沉甸甸心意。

跪拜早已從生活里被當作糟粕剔除,但當她斷氣時,沒有人不是匍匐在地;當守著她過了三個微寒的夜,靈車開來,一群人要把她從家中移入四方棺木中,所有人都跪著淚流滿面;當她熔作白骨,安放在一個瓷罐中,鞭炮乍響,她要入土,與爺爺的古墓比鄰相依時,墓前跪滿了疲倦到不再面呈悲傷的子孫……語言已失去效力,這一個從不輕易做出的古老的姿態,依然擁有表達切切哀思的巨大能量。這麼一大個家,失去了一個軸,失去了一個王。

她的人生沒有那麼多故事,寫成傳記也寫不出《一個女人的史詩》,但她死時,送葬的隊伍繞滿大半個鎮,她的孩子們,披麻戴孝,靜默跪著,深深磕頭。

如同一個朝代結束,子民悵然伏地,心裡明白明日太陽照常升起,更明白,這人間如何繁盛,她的舊民都一夜失去故鄉。節日時,月亮總是圓得格外慘淡,今年過年時,也再沒有一個像樣的聚會了。

她平凡得很,遵循著一條農村女人八九不離十的命軌過完了一生。

十八歲結婚,接二連三生孩子,生了五個兒、一個獨女,聽說早年還有一個孩子,夭折了。

五十五歲喪夫,開始生病。

所有孩子都成家立業,這兩年不斷添了曾孫,當了阿太。

吃了二十年的葯,打了二十年的針,從半折著腰蹣跚到沉在輪椅里寸步難行,從偶爾記錯子孫的名字到睜不開眼昏迷……

她是脆弱的,上廁所都必須要人攙;爬一層樓的樓梯,需要花別人的四五倍時間與力氣;心裡掛著我那常年漂泊在外的小姑,時常挂念到面色憂愁、徹夜難眠;總是和我爸說,這裡疼,那裡沒力氣,飯吃不下,坐了一整天屁股疼得難受。

她又堅韌到讓人心有戚戚。我媽說,她吃藥,一邊自嘲著「今天不吃算了,反正沒用」,一邊狠狠皺著眉把那一手抓不過來的生命延長丸當作鐵釘吞咽下去。四伯是醫生,隔三差五被喚過來給她打吊針,她的皮膚青紫,千瘡百孔,大大小小的針眼,一個未痊癒,另一個又冒了出來。在真正的病痛面前,她沒有銅牆鐵壁,她是有一具凡胎的一介平凡人,自然病來如山倒,身體里塞滿藥片,血管里流滿營養液,她很認命,所以她不尋死,不在眾人面前哭,只是偶有埋怨,用那種粗俗的口吻揶揄幾句,有時候也像個孩子似的問我,「妞,你說我還能活多久吶?」我嚇得不敢回話,又被她的玩笑弄得心陣陣酸麻。

二十年來,我得到過她無數句誇獎,我卻一直沒能告訴她,她有多棒。

我應該把我從幼兒園得到的所有小紅花獻給她。

告訴她,「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人」以及「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奶奶」。

青春期的所有痛都只是一種成熟前的腫脹的不安,還全然算不上「痛」,看著她活著的樣子,我漸漸意識到,肉體的疼痛不該被視作一種膚淺的疼痛。那些能夠真正扛得住病魔投射過來的槍林彈雨的人,意志並不比身體健康卻與心魔戰鬥的人薄弱。

她走前一個月,我媽才悄悄同我說,最近去醫院查,被告知是癌,晚期了。

媽媽說,什麼也別和她說,讓她照常過。

家裡人其實都很放心,沒有人料到她會挺不過去。

因為這個女人,守寡二十年,孤苦二十年,在一無所有的灰色歲月里,一個人撫養六個孩子,做著最廉價最機械的活,全身血汗都用在撐起一個失去男人的家上。沒有上過幾年學,識不得字,一輩子只會說閩南話,沒有出過遠門,幾十年人生,就在原地踏步,原地兜轉。她什麼都挺過來了,生病這十來年間多少次顯出不詳的徵兆,送到醫院後,又平安回家,如常度日。

任誰都說,她子孫滿堂,福大命大,傳統幸福觀念不過如此,她是俗人,俗有俗的好,不去多想,哪裡想家裡出個奧運冠軍出個百萬富翁?過年全都四肢健全地陸續回家,這一年就沒有白過,這一生就不算浪費。

街坊的幾個婆婆,誰不羨慕她?尤其羨她,有我爸這樣的兒,事業有成,為人穩重,看起來如此嚴苛肅然的一個男人,卻把她寵到雲間上去,萬事以她為先,以她為重,她病越來越重,他黏她越來越牢,把她視作甜蜜的包袱,安安心心背了二十年。

她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可以說給後輩們聽,只有「窮苦」二字,深深鐫在那些遙遠的年歲里,那是千千萬萬鄉下寡婦難逃的命運寫照:「窮苦」。孩子們哪裡愛聽這種話題,他們要聽熱血的冒險、驚奇的戀愛、動人心魄的挖寶與航海、在金銀燈下整夜整夜跳舞的貴族們的故事……那些灰頭土臉、屎尿混雜、血淚交織的骯髒土地上的生存故事,一點兒都不有趣,一點兒都不新奇。

是的,我說了,黃春香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人。

現在她已經失去性別,失去姓名,成了一根一根嶙峋的白枝,密封在一個早早砌好的家族墓穴中了。

她的遺物,只有一塊金錶,到最後,沒有人在意究竟分給了誰,也根本無人有心力去關心。衣物扔的扔,燒的燒,連她生前常常躺著的床(正是我爹陪她最後一程的那一張)也被迅速抬出去不知作了什麼處理。這是風俗,媽媽說,所有相關的東西,都要理出來,全都「處理」掉。

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風俗,從前都是以為,會像電影里一樣,有一個木箱子,裡面會裝滿她的老照片、舊首飾、珍貴的生活痕迹。可是大人們說,都得拋棄掉。

奇怪,這個風俗真奇怪。這急切的抹去,究竟是為了讓她把一切帶上,還是為了減輕睹物思人的陣痛?

守夜時三哥跟我說:「起碼有三個月,我不想經過那個樓梯口。」

三哥一直同奶奶住,這幾年也在大哥的牙科診所上班,於是每天起床、穿衣、下樓,就能看到奶奶。

本來她的房間在二樓,腿腳不便後,我爸把一樓理出來,放了床,裝了空調,安了隔簾,讓她免去爬樓之苦。

三哥說那話時,奶奶的床早沒了,奶奶也沒了,一樓樓梯口那裡,白茫茫一切真乾淨。

他不是在說胡話。物品消失了,睹物思人的第一步失去了條件,不代表後一步就能永遠避免。清空有時製造了一種更大的隱喻空間,想像中她會永永遠遠躺在那裡,坐在那裡,半倚在那裡,或睡,或半眯著眼,問我哥早上吃過沒有,中午吃過沒有,晚上吃過沒有,和他說,這麼晚還出去啊,早點回來,注意安全。

這是一種永遠無法自行停止的幻覺。我不喜歡「永遠」這個詞,我才二十歲,還沒有膽量把這個詞弔兒郎當地掛在嘴邊,但是她有這個資歷,她年紀夠格了,何況現在,她真的達到了一種「永遠」的狀態,這個詞,我可以盡情地為她使用。

守夜的三日,時間都彷彿被她吸了去。

全都是年輕人們留下來守著,守到天亮,四五點和早起的長輩們換班,一覺睡到午飯。

哥哥們先挨不住,結婚生子後,一個個開始感覺到身體機能的退化。二哥躺在牙醫椅上小眠一陣後醒來,發現我還坐著燒紙,感嘆一句:「二十歲真好!」

熬夜不難,所有經歷過中國高考的年輕人都能做到凌晨兩三點依然神采奕奕。難的是,當你終覺倦怠,腦袋上一層一層電波似的倦意把你放倒,你躺下來,閉上眼就開始慢慢、慢慢、慢慢淌眼淚,那比熬夜難熬多了,所有因驚駭、恐慌、忙碌而被鎮壓下去的古老回憶,毫不留情地淹沒到頭頂,一下子把人卷到空無一人的黑海里,身下冰涼,不會沉沒,也無法動彈,浸泡在柔軟而冰涼的舊日片段里,感受著手指一點點泡僵,鼻頭的酸澀一次勝過一次,眼皮緊閉卻根本觸及不到安睡的岸。

回校和室友談及這一場葬禮,說起我和屍身近距離待了一夜,室友讓我別說了,她怕。

我說,不可怕的,你反而會很想靠近她,想觸碰她,一點都不覺得她可怖,只覺得她瘦小得可憐,凹陷的臉龐可憐,乾巴巴的青褐色皮膚可憐,一動不動的樣子可憐。

這大概也是一種反哺。沒有老人會說剛出生的嬰孩皺巴巴的樣子醜陋,反倒覺得可愛,不覺得他們隨時隨地排出的屎尿骯髒,只為他的鮮活而喜悅。

小時候,老家老鼠叢生,我膽怯,見了那飛掠過的影都要尖著嗓子抱著她喊:「奶!救命!」

她會粗聲粗氣地朝那個暗影大叫:「喂!鼠!」

我也怕狗,她也用方言厲聲驅趕:「喂!狗!死走!」

有一夜我醒來,察覺父母不在身邊,剛要大哭,她拍拍我的身子說:「別怕!別怕!你爸你媽很快就回來!」

夏日午後舉著半舊的蒲扇扇風,總要把我喊到邊上坐著:「妞,過來分你涼。」

她沒氣以後,躺著,我們的火盆就放在邊上烤著,給她燒紙,說是路費。那幾日天還不算涼,她開始吸引蒼蠅,我們總要揮手給她趕蒼蠅,如同夏夜她為我們驅蚊。

死一點兒也不酷,死人會變冷,會腐爛,會發臭,會招惹蒼蠅。

死遠不是書上所寫的那麼美的一件事,惹人悲傷,倒是事實。

人死時也和剛出生時一樣,躺著任人擺布,任人觀看,任人匍在手邊抽泣。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

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靜得連火吞噬紙張的聲響都清晰在耳的夜,我迷糊地醒著,頭痛,腰酸,毫無睡意,腦中有人在用螞蟻似的細密聲線讀著里爾克的《沉重的時刻》。

有些詩在字面上讀得懂和在情感體驗上吃得透是兩回事。從前我只是同他握了握手,這幾夜我不斷地與他分享同一根煙。

親身經歷一場至親的葬禮,彷彿讀了幾夜厚重的詩。

讀到門外天色亮起,街上行人出沒,沒有她的新的一天又如期降臨,我盛著一整碗的夜露深深和衣眠去。

四伯抬頭看了看鐘,用醫生的口吻宣布:「六點十六。」

哭聲就從四面八方的深井裡嗚嗚咽咽地穿插到耳縫裡,一聲一刺,

我轉身,和倚在門邊的弟說:「她再也不會給你零花錢了。」這是我們之間的密語和暗號。

我們擁作一團,我用力抓著他骨頭突兀的手。

我和弟初中之前都與她同住。她這些年塞給我倆的十元、二十元零碎錢,合起來也是一筆巨款。那雙豪氣地把錢拍在我們掌心的手,已經全然失去生氣,直挺挺地垂在床沿。

我們不知幾年未見。除去在個位數的年紀時愛哭愛鬧,我們還從不曾如此這般在對方面前吐露痛與苦。我哭到蹲在垃圾桶邊乾嘔,只覺得要把絞作一團的肺腑一併送出軀體。

驟然,屋裡傳來一陣凄厲的嘶鳴。

是大姐。她從夫家趕來,二十分鐘的車程,她晚了幾步,沒能親眼送奶奶走。

她已經抖到聲線飄忽,我幾乎辨認不出。她半跪半坐在床邊,瘋了般地尖叫。她是孫輩里最痛的,因為所有人里,只有她,還有在樓上吃飯被巨大的電扇聲擋去呼喚聲的三伯缺席了最後一刻。

她問她:「奶,你怎麼什麼都沒和我說,就這樣走了?!……」

疑問,驚慌,與綿綿不絕的鈍痛。

不斷不斷重複一句「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的人,在屋子裡一個人靠著牆,哭聲傳遍整條街。

我們姐妹幾個,抱著哭,哥哥們各自站著掉淚。

大人們全都鬆了閘。那些平日里不管多麼嬉皮笑臉的男人,都雙眼紅腫。那些身形龐大,山一樣的男人們,全都跪在地上宣洩悲傷。我爸,這個永遠在訓誡學生、開導家人、把蘇軾這種風雨不驚的心性當作榜樣的男人,哭得像個在公園裡失去母親下落的孩子。

這是非常神奇的一次經歷,我抬頭看看四周,忽然想為這個已然一無所知的女人而微笑。

你說,人這一生,來也虛空,去也虛空,到最後,沒有遺物,沒有什麼能帶走,最後的時刻,有一群由她綿延而出的人,為失卻了她而不知所措,無所適從,心中空洞,這種普普通通的結局,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了吧。

十幾歲時,總要問問好友:我死了,你可會為我哭?世上會有幾人為我哭?

這彷彿是最便捷的證明生存意義與價值的方式。

我奶奶在這人間待了七十五年,她沒有拯救地球,沒有改變世界,沒有獲得諾貝爾獎,她最大的貢獻,就是生了六個孩子。這幾年,關於「女性不是生育機器」的維權活動越來越多,女性自我意識也越來越明顯,她們開始走出家庭,努力工作,獨立生活,不為結婚而結婚。我身邊也出現了很多女孩子,她們有的不願結婚,有的討厭生育。世界越來越有趣。但是有一點總是無可否認的:那些把一生用作繁衍後代的女人,依然是偉大的女人,她們不愚蠢,更不是自甘墮落。

教育學課上老師說,在從前的母系社會,女人因為能生育而被供在高位。

生育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在那樣艱險的年代,我奶奶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戰。

她七次從生育中倖存,在飢餓、貧窮、死亡的陰翳下獨自突圍,與病魔拉鋸戰長達二十年,勝了無數次,直到所有孩子有了自己的武器,能夠自尋糧葯,直到她在揮舞刀刃時看見爺爺久違的臉,直到力氣殆盡,直到死神穿過草原向她獻上一朵徽章。

我趕回家時,她已經昏迷數日,只有呼吸猶存。

四伯說:「別擔心,還沒,還沒,你弟還沒回來。」

我弟回來了,四伯說:「還沒,還沒,你姑丈還在路上。」

姑丈回來了。

家中所有隻有過年時才得以相見的面孔全都提前聚在一起。

「奶奶很孤單啊,你們兄弟姐妹幾個,什麼時候這麼多一起來看過她?」我爸和我換班時看著東倒西歪睡成一片的我們說。

她身體差,性子卻從來都是倔的,留著最後一口氣,總要把想見的人等齊了才肯放心撒手。

所有人都齊了,她還掙扎著維持呼吸。

我爸看她難受,在她耳邊勸:「阿母,都回來了,都回來了啊,你安心,你安心……」

所有人都在祈求那一刻永遠不來,又於心不忍,想讓她早些解脫了自己。

我爸說她,操勞半輩子,好不容易日子好些,爺爺沒了;再等幾個兒子都過上好日子了,她病了,越來越痛……

她是一部活生生的枯燥而真實的苦難史。

這書翻到最後一頁,她要了結此生了,而我們所有人都把筆藏起來,在書頁的邊角鎮守,不讓句號落下,不讓書皮蓋上。

我爸是她的小兒子,他把她放第一位,我和我媽都是要靠邊站的。我知道如果我、我媽、我奶奶三個女人一起掉河裡,他一定是要先救他的老媽媽的。這當然不是因為我媽會游泳,我也會游泳。

如果我媽也不會游泳,那我就去救我媽。我爸教會我游泳,所以他救他媽,我救我媽,這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我媽不會生氣,我更不會吃醋,因為這不是一條死循環,而是一種家族傳統。

我可以驕傲地說,她所有孩子里,我的爸爸是最好的,他完完全全對得起那個別在他手臂上的袖章上的三個字:「孝五子」。

他把她放在身邊,去哪兒都帶著。

他車子的副駕駛座是她的專屬座。會問她開窗冷不冷,會在經過熟識的某戶人家門口時和她指點交談,會把這裡那裡有趣的風景指給她看。那種時候,像極了我小時候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他指著店鋪的廣告牌教蒙昧的我識字的情景。二十年啦,他的耐心和溫柔竟仍然沒有被消磨,從一個漸漸成長的孩子,到另一個退化還童的老人。

每一頓飯都要她吃得好好的。我初中時,他學校事務繁冗,奶奶在老家的日子,向來是他在學校食堂吃,我在學校附近吃,中午都是不著家的,而把奶奶接來後,他會回家做飯。她那時已坐在輪椅上,她的輪椅比我們的椅子矮,於是她像個身高不夠踮著腳在桌邊等待的孩子。她碗里的菜總是壘成山,我爸夾完我夾,她總是惶惶然叫道:「夠了!夠了!」

骨灰回家的第一天,要在堂前擺上三餐。

小姑說,「你奶奶愛吃什麼,你爸知道的。」

奶奶病了的這幾年,我們從沒有出遠門旅行。每一個周末,不是回老家,就是把奶奶從老家接過來。來來回回,反反覆復。

我若提出假期去哪裡看山看水,我爸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

奶奶離世一個月後的國慶長假,打電話給我媽,她說他們在山上露營。

我知道,我爸不是覺得卸下了一個重擔,他反而會開始空虛。

但他已然盡了一個兒子所能盡的最大的情分。幾個大人聚在一起,都說這麼多人里,我爸媽最好,眼睛最大,不計較,毫無私心地料理著她。

早年,我媽也是要和她吵架的。

我媽說,奶奶把她用來洗臉的盆拿去洗腳。兩人為這事爭吵,我在樓上偷偷給我爸打電話。

後來,我媽心越來越寬,幹什麼都和和氣氣、大大方方的。

有趣的是,我們家的人,脾性都在一點點變好。

我奶奶脾氣烈,我爸易怒,而我,躁得很,一點小事都能跳腳。三個人,如出一轍的壞脾氣。我過了青春期後,總算收斂,逼自己鎮靜從容起來;我爸這幾年也磨礪出一種收放自如的特技,從動不動大怒變成了一個人抽煙生悶氣;而我奶奶也越來越有菩薩像,面目慈悲地坐著,不是朝人笑,就是睡著了。

我有兩個家:家,老家,二十歲的三月搬出學校,有了一個「住的地方」,安定下來以後,也成了第三個家。

家是爸媽在的地方,而老家是奶奶在的地方,從出生到上小學,我都在老家長大。

老家有一個後院,後院有奶奶的菜園,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在後頭栽菜,每天早晨拎著尿壺去田裡施肥。那裡還有一棵枇杷樹,家裡有誰患了咳嗽,便去摘幾片枇杷葉燉成湯,即日消炎。

菜園的地再過去,就是一片依山的湖,山上一片綠。

她那時總騙我:「不乖把你丟到後面山上喂野豬!」或者「再吵把你扔到湖裡餵魚!」

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度過童年,記憶里大人們的威脅聽起來都是那麼可愛。

她有一把老藤椅,她尚能自如行走的那些年,總喜歡陷在裡面,坐在窗戶底下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著,有蒼蠅落到她鼻尖,被撓醒後吸吸鼻子就抓起蒼蠅拍去打,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夏天的時候,她一次性能吃兩根綠豆冰條。閑了一陣就要掏出零錢來喚我去隔壁小賣部買上兩根。有挑著擔挨家挨戶賣油舌的老婆婆經過時,必定要讓我去門口招呼人家進來,買上兩個,我一個,她一個,嘎吱嘎吱地咬。鎮子小,人人相熟,照例不願收錢,她總要生氣似的把錢塞到人家口袋裡,少收也是不可的。還有那收廢品的女人,也是她的老相識。家裡的瓶罐瓦箱,她都要攢在白色大麻袋裡,一口氣賣掉,收來的錢又讓我去買吃的。

她嗜甜,喜歡油炸的小吃,七夕時的巧舌(一種傳統小吃),她能坐在葡萄藤下,一人嚼掉一大包。米老頭她也喜歡,脆,香。

我們問她「好吃嗎」的時候,她張著嘴笑著說「好吃」,十足一個貪食的小孩。

稍大一些,我開始懂事,她也要逮機會找我聊聊天。說我那不愛學習的弟,說我那沒有工作的姑,說我那些哥哥姐姐……一個一個數落過去,這是她的牽掛方式。說著說著拿出我爸給她買的手機,讓我撥給小姑,撥過去永遠是那些問答:

「吃了嗎?」

「吃的什麼?」

「在哪裡?」

「回不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

她太好猜了。每次和她通話,我都像是按著劇本回答。翻來覆去,叮嚀我:好好讀書,好好吃飯,早點回家,不要擔心她。

就這四句話,她對她的孩子們,說了一輩子。

如此平常的四句話,如今我們失去了回應的機會。

對方已關機,對方已不在服務區,對方已消失。

她再也不需要吃飯了,天氣冷暖於她也再無干係。

無意義的問候話語徹底失去了「意義」。

奶奶的菜園早就荒蕪了,家裡這幾年格局也大變,只有那棵桂花樹,從我小時候起就在,至少和我一樣大了。

搬出去住的第八個月,這個中國南部的小城,也開始入秋。這幾日早起,都聞到桂花香。往窗外望去,才察覺有一棵極近的木樨,正對著窗戶。而我的窗檯底下,有四個老人家,圍坐著搓麻將。

太陽也出來了,風也溫柔。這珍貴的人間呵。

2017年是她最難的一年,是我離她最遠的一年。

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用力地拔節。

葬禮時,客人一撥接一撥。我媽叫我到廚房幫忙,伯母說我煎荷包蛋比我媽煎得厲害。我向來怕火,搬出學校前,我媽讓我去關高壓鍋的火都讓我心懼。

油濺到眼睛,我悵然想起,我從未給她煎過蛋,她從未吃過我做的飯。這一年,我學會做甜點,學會做家常菜,學會烙餅,我剛剛開始成長,回到家卻是來送她遠行。

十八歲時為她寫過一篇《告別》,那時候我就知道,終有這麼一天,我會坐在這裡,用我的方式真正地與她告別。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年華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

院子里那棵桂花,我們會讓她活到七十五歲。

因為我們知道,奶奶會在每一個秋天悄悄回來。

噓——她還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哩。

奶奶的妞兒

二零一七年十月七日

這將是伊麗莎白的黑洞的最後一篇文。

這麼久以來謝謝大家給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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