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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白事」:藉此,我們以緩慢的節奏永別

我的故鄉在山東莒縣,是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城,甚至縣名,都是一個大部分人不會讀寫的單字「莒」。莒縣卧于山東丘陵的東南角,北面緊鄰「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密州諸城,再往北就是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

80 年代末,外出打工逐漸開始,至今成為一股潮流,村莊漸空。於是那些由鄰里故事演變成的鄉野傳奇,那些幾千年來演變來的風俗、儀式,逐漸被忽視甚至遺忘。「白事」作為這些儀式中最重要、最繁雜的一塊,也免不了如此。

為去世親人辦理葬禮的一些列流程稱做「白事」。有時候回想起故鄉,總是免不了想起這些略顯神秘的儀式。在白事中,生死不再簡單被劃分,一段生命被重述、被定義,一個家族因送別而重聚。我不願看到這樣的儀式被簡化或遺忘,因此記之。

這是一片先後被蒲松齡和莫言寫在書中的土地。死亡在這片土地上,不是終點,只是切換到另外一種狀態。魂靈遊盪,熙熙攘攘,像是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

在村裡,死亡是一件大事、公事,疏於喪葬風俗年輕人的,根本無法照料流程冗長、細節繁雜的白事。於是,死了人,就要請先生來主持白事。

如果白事細節稍微紕漏,或致得新鬼流離失所,或使尚在的後人無法安生。先生在一個村中的重要地位,就在一次次白事的主持中凸顯出來。

《心迷宮》劇照

我經常著迷這些繁瑣的白事,每個步驟自有其「說法」,每個「說法 」延續了不知多少代人。然而是否值得記錄,我一直心存疑慮。

直到最近幾年,白事越來越多;能按部就班走完整個白事流程的先生,卻越來越少。記錄開始顯得必要。

常年在外的我,並不清楚村裡白事究竟有多少。然而,大年初一在村裡逛一圈,看看每家每戶的對聯,對於村中一年來的死亡,便基本了解。

按一代代傳下來的習俗,哪戶人家有人去世,這一家族門戶在三年之內,春節不能貼大紅色的對聯、彩色的過門箋。紅色的對聯把髒東西擋在外面,然而一不留神,也會擋住回家過年的新鬼和祖先。

山東彩色的過門箋。網圖。(不知道其他省份有無此風俗?)

新桃換舊符的時節,這些家的大門上,要麼是往年被雨打風吹成灰色的對聯,殘留的紙張上依稀能辨識出這家對於新年的期待,畢竟村中常見的對聯也就那麼幾幅。

如果非要貼對聯,也只能是靛青色對聯,上書黑色「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或「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等等,特沒有「新春」的說服力。

家中治喪,貼靛青色對聯。網圖

因為對於白事的著迷,小時候,我會經常跟在先生後面,追問其「說法」,現在稍作記錄。

砌墳、守墳

若是稍微嗅到些死亡的氣息,就要開始準備砌墳了。村裡老人剛過六十歲,就著手準備棺木、踏尋墳地。

我很小的時候,就曾在父親的外婆家的偏房裡,撞見覆在厚重麻布下的棺。偏房縮在院子的一角,平時儲物。我好奇地溜進去,掀起厚重的麻布的一角,窺見一塊棗紅色,觸感如同一塊積木,看上去也如被放大的積木一角。不過依舊能看出,這一角與村子裡喝老鼠藥自殺的瘋子的棺,別無二致。

砌墳則是在祖墳的地塊中,挑選一個適合自己輩分、又不會衝到先人的位置。當然,意外死亡的人,並不能入祖墳,只能在祖墳周圍找一塊略顯卑微的位置,與先人遙遙相望。在外打工的三爺爺家的二伯,看到高空落物,推開工友自己卻被砸死——亦屬於意外死亡。他的墳包就在稍遠的低處,每次上墳要跳下兩塊地沿,單獨給他燒紙錢、祭酒、供養。

村裡留守在家的老人

大學之前,還在老家那幾年,家裡的男人們幾乎都在外面打工。因為男人外出打工的潮流,留守在家的女人們,第一次擁有了千百年來不能上墳的權利,然而替換墳頭紙或者裁切紙錢這種「大事」,依舊由留守在家的小男孩來負責。

這時候,父親就會打來長途電話,強調上墳的細節——貢品、紙錢、更換新墳頭紙、鋤一下墳上新生的雜草。順便給我講一下當年給爺爺砌墳的細節。

墳址,一般建於先生選好的風水寶地。比如我家祖墳,建於向南的半山腰,面向水庫、眺望南山。砌墳時,在祖墳地里選好位置,下挖、壘石、填縫、糊牆、繪畫……跟村中房屋的建成步驟不太有差,只會更精緻、更謹慎。

謹慎在於,據先生說,「南蠻子」會來北方尋覓好的「脈氣」,且一些通靈的鳥獸也會搶佔「脈氣」。所以墳坑一旦挖好,就得有人守著。砌墳需要幾天時間,晚上,一般由長子睡在墳穴。砌墳完工後,填上土。等到墳主去世,則重新挖開。

我父親作為長子,曾去守墳。後來他告訴我,滿天繁星、野蟲輕鳴、山風呼號,睡在裡面的他,第一次覺得死亡並非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一夜無夢,睡得很香。

下床、穿衣

下床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睡了一輩子的床,到將死之時,竟再無資格睡在上面。爺爺病卧床上三年,終於不行的時候,奶奶在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麥秸。幾位壯漢把他從床上抬到麥秸上。然後,在先生的主持下,半是攙扶半是硬塞地,給他穿上壽衣。

壽衣當然如棺一樣,也是早早就準備好了。剛從櫃底把壽衣翻出時,有股綿長的霉味。

提前穿壽衣,是怕死後身體更硬,沒有辦法穿得體面。村裡一般相傳「XX 都穿上衣裳了」,意指他大限已至,可能沒有幾口氣了。

而將死之時,總會留戀——也或是因為被挪動而呼吸暢快,也或是迴光返照,也或是麥秸的香味總讓人想到生的可能,很多老人在被挪到麥秸上後,彷彿初生,精精神神地打量周圍。一陣子過後,再挪到床上。如此反反覆復。

而生者一直懸著的心,起伏上下,其中几絲耐心也在其中耗盡。或許因為如此,所以在搬上搬下、穿上脫下反覆幾次後,先生會準備好一塊鐵犁頭,待其再次被搬至麥秸,放在他的胸口。父親也不明白,他告訴我這也許是讓將死之人「鐵了心走」「安心離開」的意思。其實私底下,他一直責備那塊犁頭,被土地磨得鋥光的犁頭,壓斷了爺爺最後一次呼吸。

電影《父後七日》中的超度詞

報喪、送湯、守夜

報喪的人騎著一輛快要散架的「大梁」(前面帶杠的自行車),從十幾里地的山前來村裡,告知一個遠房親戚的去世。

「癌症,瘦得快沒了。查出來的時候,全身都是病。他說不治了,從縣裡回來後,自己都安排好了。還沒割的那茬麥子,託付給了三弟家。三弟家今年孩子升學,正好使得著。墳三四天前就砌好了,在他娘墳子旁邊。你說說……唉。」

「你說說……他那瞎了(失蹤)的兒子,原來不是瞎了,是讓他弄死了!他臨死前說的。你想想,自己的親娘被兒子砸死,你能忍得了?」報喪的人通知了兩份死亡,告知出殯時間後就走了,接著去別的村子、下一個親戚家報喪。

報喪,主要是通知周邊村子親戚,亡者的出殯時間。每次家裡來了報喪的人,總是會聽到生前一些是非。唏噓感嘆之餘,有時候也在想自己村中報喪的人,騎著「大梁」到了外村,怎麼講述我們村的死亡。

比如小龍妹的自殺,會不會這麼說:「唉,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也難怪,一家都是什麼人啊!就為了 50 塊錢,不值當。為什麼自殺?還不是因為殺了人,一下子去了三條命。小龍妹和她朋友在同一個廠里打工,說是分揀海帶?她那朋友查出懷孕,就回來了。」

「小龍妹托她帶給你(的)大妗子(龍女媽)50 塊錢。你大妗子說沒見著錢。小龍妹回來後就去要,也不知被什麼鬼摸著了,就把人推到七八米深的姜窖里,一下倆命,據說肚子里孩子也就四五個月。小龍妹回來後,想把自己淹死,沒成,就喝了老鼠藥……」一陣唏噓,加上斥責龍妹的瘋媽和酗酒的爹後,告知後日出殯。報喪的人就跨上大梁走了。

與此同時,自家人已經開始準備「白頭」——幾個年長的女人將扯來的白布,用針線隨便一穿,簡單成型。

男子的白頭是一頂白帽、腰扎一條白布;女子披著從尖尖的白帽上披散開的布,如果換做黑色,像是女巫袍,神秘莊重。就因如此,看過村中其他家送湯的隊伍後,年小的我一段時間裡,竟然特別渴望一塊白頭。兒孫的白頭更加莊重,全身白衣,腰扎麻繩,鞋面縫上一層白布覆蓋。

女人的「白頭」。《心迷宮》劇照

送湯時,先生引著子孫在前,一縱隊排開,後面依次是由近到遠的男性親屬,然後由近到遠的女性親屬,同時,幾個自家幫手扛著桌椅在側。

男人在前,肅穆地走著,或牽著幾個年幼不經事、嚇哭的小孩;女人在後,或哭得喑啞、或低吟著去世的人的尊稱,喃喃地對去世的人訴說些瑣碎的事兒,道一些活人難以處理的委屈。

到了先生指定的地方,桌椅擺好、供品放好,紙錢點燃。長子持一把木杴,站在椅子上,高舉著,指向先生事先看好的,亡者魂靈的去向,大喊「西方大路啊三條路啊,中間里行啊,苦處使錢啊,甜處安身啊……」 如此三遍。

然後燒紙錢,供養供品,敬酒,磕頭,返程……繼而結束一次送湯。在亡者死後到出殯間,或長或短的幾天里,每日三餐前各一次。

幾天里,油燈不能熄、香不能停,男人們會輪流守夜。

掃墳、出殯、圓墳

出殯前,女人們終於有機會去墳地看看。然而這次,與女人日常的清掃並無二致。

墳主去世,把砌好的墳中填埋的土挖開,女人們在出殯前,帶著掃把和一把簸箕,掃墳。清理墳坑後,依次站開,圍繞墳地,逆時針三圈、順時針三圈。環繞墳坑過程中,先生口裡喃喃,聽不清在說什麼,女人們則往墳里扔硬幣或折成三角的紙錢。

家裡三爺爺去世的時候,我跟著去掃過一次,母親塞給我五角硬幣,能買十塊硬糖或是兩塊雪糕,不舍。掃墳結束,先生下墳坑,將裡面的錢幣掃到簸箕里。帶回放入棺,一起下葬。

按報喪的人通知的時間,出殯這天,周圍村裡的親戚們幾乎到齊。抬棺上路,後面跟著送湯的長長隊伍,現在隊伍中人更多了。棺材一般置於村口,隊伍很長時,甚至綿延半個村子。

夏天時,棺里會散發出讓人不敢呼吸的味道。先生的經驗是,每人取兩枚薄荷葉,分別置入鼻孔。

電影《山河故人》中,出殯前的祭拜

村頭,已放好一長案,擺著滿滿當當的供品。長案後,一把椅子上,卷著一席被子,被子不能碰,因為被子即為亡者,一碰,魂靈會散。長案前,鋪著雙人床大小的涼席,磕頭用。

磕頭也有次序,外村男賓由近至遠、本村男人由近至遠,外村重要女賓,本村女人孩子一起。具體是哪一位上前磕頭,則聽先生召喚。磕頭的姿勢也是重要規矩,作揖、下跪、磕頭、起身,如此三次,動作需到位且綿長。村裡人會裡三層外三層圍著,辨認賓客來處,品評其磕頭姿勢。當然也會相互講幾句閑話——

「這個是董家莊的,磕頭還行。聽說他大兒子在青島建樓時,從樓梯間掉下去直接摔死了。建築方怕擔事兒,不想暴露事故,讓家裡開個抑鬱症的病例,證明他大兒子是自殺,多給點賠償。」「開了?」「開了。」「給了多少?」「十五萬吧。」「…………」

外婆村裡,一直相傳山後的人會磕頭。我們村子,即是山後。外公去世時,我剛會跑,不記事。聽媽媽講,輪到我爸磕頭的時候,他畢恭畢敬,深深作揖,動作利落又到位。據說,頭磕得足夠好,看客們都禁不住鼓掌。

磕頭完畢,上前供養。把桌上的菜夾起,自然落至地上;三盅酒,依次倒滿,雙手舉至額頭高,然後放下來,灑到大地。

所有人磕完,抬著棺的木架上肩。先生高舉陶盆,重重摔碎。碎片越多,表示亡者離開得越順利,尚在世間的人,也會越過越好。盆碎的瞬間,抬棺人起身,往墳地走去。女人留下處理瑣事,男人圓墳,即把棺入墳坑後,填埋成墳堆的形狀,頂部用石塊壓一張墳頭紙。

每次上墳,男人們換一張新的墳頭紙。上一張被分吹雨打到已經泛白的紙,取下來與紙錢一起燒掉。見證了墳周圍莊稼成熟、草長鶯飛的舊墳頭紙,彷彿是把現世的風景一起帶過去。

簡單的出殯隊伍。《心迷宮》劇照

現在,村中的人越來越少。白事流程簡單、粗糙。送湯和出殯,再也不是之前浩浩蕩蕩的恢弘模樣。

或許再下去幾十年,這些我們認真對待、陪著亡者走向另一段生活的一個個流程,也就漸漸消失了。(文/徐言)

村中廢棄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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