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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者顧城:他愛抽象的人類,但不愛具體的人

圖:詩人顧城

文 | 諶旭彬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顧城是一種奇異的存在,輿論對他總是「不忍責備」。24年前的10月8日,這位「童話詩人」在遙遠的紐西蘭激流島上,殺死妻子謝燁後自殺而亡;對於此種暴戾,當年的媒體極少苛責,以至於謝燁之母曾發出不平之悲鳴:

「明明是殺了人,居然還有人專門作『悼念』,願他『安息』;明明是從背後活活地劈殺了我的燁兒,卻說成是什麼『殉情』,……明明是一件殘酷的血淋淋的兇殺案,卻弄出『水仙子』、『女兒國』、『絕唱』什麼的花花綠綠的東西來!……那些文章,就像砍到我的燁兒頭上的斧頭,如今天天在砍著我的心,我的頭!」

時過境遷20餘年後,不得不承認,謝燁母親的控訴依然是對的。無論當年,還是今天,嘈雜的悼念、追思聲中,「不忍責備」者始終佔據主流——譬如某與顧城同時代的女詩人撰文感嘆:

「我選擇了一種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顧城比我更詩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忍受紅塵。」

所謂「更詩人」,大約正是輿論20餘年來對顧城「不忍責備」的主因之一。

「更詩人」,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形態,女詩人沒有細說。但顧城有自己的解釋,1986年10月,他在灕江詩會上講過這樣一段話:

「偉大的詩人都不是現存功利的獲取者,他們在生活中一敗塗地,而他們的聲音,他們展示的生命世界,則與人類共存。」

這種看似帶有強烈「自我犧牲」精神的表述,使人膽戰心驚——在「自我犧牲」的表象下,詩人對具體現實生活的極度冷漠,和對抽象精神世界的狂熱追求,同樣清晰可見。

與顧城生前有過密切交往的德國漢學家顧彬,曾如此描述詩人的這種對現實生活的冷漠與痛恨:

「謝燁需要衣服,顧城又一步都離不開他妻子,只好陪她去了市區的一家時裝店,他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生活的具體化更可恨的了。穿衣和吃飯,他後來總是說,在他看來毫無實質」;「顧城談到他的矛盾:被母親慣壞了,他貪愛卻不願給予。他有賈寶玉情結,像是《紅樓夢》的主角那樣,對他來說少女的世界是純潔的,他想活在其中卻做不到,因為他是男的。女人只有無所事事才顯得美,因而他要求謝燁什麼都不幹,呆在家裡,也不去看電影。」

從顧彬的這兩段回憶里,已不難窺見顧城夫婦的凄慘結局。一方面,顧城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對謝燁有著無盡的依賴;另一方面,詩人又奢望謝燁能夠充當自己虛構的理想世界的代言人。前者要求謝燁全盤負責詩人的衣食住行及其作品的整理、出版,離開了謝燁,詩人將喪失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創作也無法繼續;後者卻「要求謝燁什麼都不幹,呆在家裡,也不去看電影」,因為「女人只有無所事事才顯得美」。

這種衝突,無時無刻不存在於顧城夫妻之間。顧彬說,1992年3月份的一天他們去顧城家做客,「謝燁很高興,因為她又可以燒菜了,不是來了客人嘛。在紐西蘭顧城不準做飯,規定全家人吃植物、野菜。」不許做飯燒菜尚在其次,詩人甚至不允許妻子過一種「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塞穆兒寄養在一戶毛利人家, 當親兒子一樣。他早就被送去了,顧城討厭這孩子,……謝燁臨死前的幾天總是問她在紐西蘭的朋友,是自己還是孩子死了的好。她總是想方設法與孩子在一起。顧城離開北京到明斯特前愛上一個叫李英的女孩,他在紐西蘭開始纏她。謝燁給她出了機票,一個冬天都把丈夫讓給她,自己好跟孩子在一起。」

顧城曾經說,謝燁是他在人群中的一見鍾情。但顧城後來確實另有了「英子」,謝燁據說也另有了一位「大魚」。謝燁更曾主動把英子接到激流島上,三人共同生活。此種糾紛,曾被當年媒體爆炒,但其內在邏輯,始終模糊不清。時隔多年,反觀這段情感糾紛,實可清晰看到:謝燁終究無法滿足詩人分裂的需求,既扮演世俗之保姆,又充當詩人理想中不食人間煙火之女神。在給母親的最後一封信中,謝燁寫道:

「其實我是個俗人,一個女人而已,真不該鬧什麼事業的。人間事對我來說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果要木耳(筆者註:顧城夫婦的孩子),事業是可笑的。我是個好人,應該有好報才對。」

謝燁是個好人,一度「好」到願意主動與「英子」分享顧城,在「英子」視顧城為神經病棄之而去後,謝燁甚至還曾做過說客,嘗試使二人和好。謝燁為什麼這麼做?顧彬的判斷是對的,謝燁「一個冬天都把丈夫讓給她(英子)」,是為了讓自己「好跟孩子在一起」。因為孩子的緣故,夫妻二人常常爆發尖銳衝突,顧城甚至曾「威脅說要傷害他(孩子)」。顧城曾多次毆打謝燁,毆打的肇因,謝燁不說,身邊親友也無從得知,但傷口是清晰的,很多人見到過。但當謝燁終於決定終止這段婚姻時,顧城終於不得不從「暴君」的位置上走下來,以一種乞求的姿態嘗試挽回,他精神世界裡的「英子」已經消失,斷不容世俗生活的支柱再次坍塌。所以,在顧城姐姐顧鄉的採訪記錄里,出現了這樣奇特的情景:

「顧城最後和謝燁每天寫孩子。寫到最後,就是星期四晚上,他就受不了了,他覺得傷心得受不了。然後他就說他再也不寫了,就停止了,就不寫這個東西了。……就是顧城說,謝燁給他打字(電腦打字)。他就是說得感覺特別好,你知道吧,說得進入一個氣氛……然後就是特別可憐,然後星期四晚上之後,他就覺得不行了,他太傷心了!好像又都回去了,本來他以為他能把什麼都度過去,結果有度不過去的感覺。他就不寫了,他說寫東西太可惡了,走火入魔了,他說……就是因為一直有一個事情,就是謝燁有一個朋友,今天已經到了。他就特別緊張。顧城就想他能度過去。然後他就想他怎麼才能度過去。覺得他跟謝燁那麼習慣,就好像最後一個晚上,他覺得謝燁又全回去了,覺得到處都是謝燁。然後——這又加上了我的一些想法。其實——就是……他就想呵,離婚,他說辦離婚,離婚之後,他就覺得謝燁就離開他了。他說這樣心理上好像也有一個支持,好像自己也能鼓勵自己一下,就能把這個事情度過去。可是這個離婚,他們一直在辦。就說辦離婚,謝燁的感情也特別搖晃,她一會兒覺得寫東西、說好的時候就特別好,但是一到具體生活間,就又受不了。她也搖晃。……然後,這樣星期五上午,他說他好了。然後他就說他要學駕駛。然後他不是已經開始學駕駛了嗎?他說學駕駛,等到離婚以後,他就可以不見謝燁,自己開車去接孩子。過去他都不做這些事,全是謝燁給他做。他做的都不是具體的事,具體的事他都不做。……然後星期五上午他就讀交通規則,……那天下午,就出事了。」

一個忍心長期將孩子寄養在別人家中的父親,一個可以因妻子回家晚了,就把妻子出門時給孩子準備的奶糕搶吃掉的父親,在那場家庭慘劇發生之前的最後一段時光里,「每天寫孩子」,自己口述,妻子敲字,如此反常,無疑是在向妻子展示自己對孩子的「深厚感情」,以求挽回這段行將崩潰的婚姻——顧城自己也說,這次寫作,是為了最後給一本書讓謝燁「出氣」。但終於,失控的詩人,還是把謝燁打了,用顧鄉的說法:「沒打死,就打了,打了——顧城就弔死了,弔死了。謝燁送到醫院救也沒救成。」

反省顧城之死,當然不是為了在時隔多年之後,重新勾勒一場某著名詩人的「桃色家庭糾紛」始末。當詩人因岳母勸妻子去上學,而把一碗麵條兜頭潑到岳母頭上,那時刻,這個家庭已註定只能悲劇收場,只是少有人能夠想到,這收場會如此慘烈罷了。真正弔詭而引人深思之處在於:一個寫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樣句子的「童話詩人」,一個在詩歌中孜孜於傳達「本真」、傳達美與愛的人,何以在現實生活中卻成了別人的噩夢?

顧彬也有類似的疑問。在與顧城夫婦的交往中,他常聽到顧城的抱怨:「從沒人說愛他,最多說『多吃點』、『穿暖點』。謝燁也從不說愛他」。當噩耗傳來,顧彬很疑惑:「為何那些最渴望愛的人,自己卻不能給予愛?為何他們,視美高於一切,卻如此不美地離開人世?」

顧彬的疑惑並不完整。詩人並非「不能給予愛」,只是他的愛,大都給了自己所營造的抽象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在近代歷史中,已有無數偉大的歷史人物,自覺或不自覺地實踐著「愛抽象的人類,但不愛具體的人」這樣的矛盾理念,招致萬民塗炭;顧城不是手操天下權的偉人,造不成萬民塗炭,但他是謝燁的噩夢。他把太多的愛灌注在自己用詩歌構築起來的抽象世界裡,在現實生活中,卻只是一個自私的愛無能患者。

海子自殺後,王家新曾對多多說:「海子是替我們去死的」,言辭間有對一代人精神困境的深切體認。顧城的死,大約也可以如此理解。作為反抗「文革暴力美學」的先鋒,朦朧詩一代有著與上一代人迥異的美與愛的追求——顧城之父顧工,也是詩人,曾寫過文章《兩代人》,沉痛談及父子兩代在詩歌理念上的巨大差異。但世間事往往如此弔詭:反叛者與舊時代立場雖然相反,但思維邏輯卻常常驚人地一致。這一點,在「文革」後撥亂反正的歷史陳述中,已有相當充分的展示,所謂80年代的「思想解放」,對許多人來說,往往只是解放了立場與結論,卻沒有解放獲取結論的思維邏輯。以此反觀朦朧詩一代,其實也大致如此,宏大辭彙看似已從他們的意象中消失,但建築在新意象基礎上的詩歌王國,卻依然是現實具體生活的對立物。

在自己構築的抽象世界裡,顧城是愛與美最重視的傳道者;而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他卻成了別人的暴君與噩夢。事後追溯,此種結局其實早有端倪。比如,在接受訪談時,顧城曾如此表達自己對毛澤東的理解:

「人們看毛澤東沒有原則,實際上他恰恰合了這麼一種東西,叫作『無所駐處是真心』 。但這種無處停留呵,如果你要沒有一個真強的本性的話,一下你就落入空空之境了,這空空之境就是什麼都沒有,那一下就一片黑暗了。可是作為佛教來講,它還有另外一重生生之境,這生生之境就源自本性。實際上毛澤東幾乎是一個很少有的,依然按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領。有一個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候的鏡頭,那鏡頭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笑得跟菩薩似的,揮動著他的帽子;然後紅衛兵擠進金水橋里忽然都不走了,一個勁兒地喊萬歲,就不走了;毛澤東頓時就有了個表情,特別的不耐煩,他把帽子這樣,向下使勁兒地揮,那意思是讓你們快走;那個樣子簡直像趕蒼蠅一樣。我想他對整個文化革命的態度,從此也就看得出來了。」

毛澤東當時是否真的對紅衛兵「一個勁兒地喊萬歲」感到「特別的不耐煩」,他揮帽子是不是如顧城所言,「那意思是讓你們快走;那個樣子簡直像趕蒼蠅一樣」?此處不論。但顧城如此理解毛澤東,實可視為他內心世界的一種外在映射。他認為毛澤東「是一個很少有的,依然按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領」,他自己也同樣頑固地堅持想要生活在用詩歌構築起來的理想世界裡,並必欲將身邊的妻子、情人全都捲入這一理想世界;他把毛澤東向現實世界具體的紅衛兵揮帽子解讀成「簡直像趕蒼蠅一樣」,其實是因為他對現實具體生活的痛恨,在毛澤東的動作里找到了共鳴。他擺脫了宏大辭彙,但他沒有擺脫宏大辭彙構築的思維邏輯,他依然是一個「愛抽象的人類,但不愛具體的人」的愛無能患者。

「生活即信仰」。當顧城無法讓抽象之信仰與具體之生活達成和解時,他代表抽象之信仰,舉起了斧頭,劈向了代表具體之生活的妻子。他很清楚,妻子的離去,將使他在具體之生活面前寸步難行,抽象之信仰,亦將面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絕境。他是時代的病人,他沒有能力治癒自己。

本文寫於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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