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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街(新寫前傳.上)

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神異經》

生命的最後幾年,張玄妙回到餓街,獨自一人駕著五匹額寬肩壯的青馬走進市集。孩子們先發現了秘密,他們跟在張玄妙身後,收起地上濕漉漉的車轍,捏成泥巴捧在手裡。

在義大利,漫長而黑暗的中世紀剛剛結束,一座由市民選舉產生執行官的城市——「自由之城」比薩誕生了;博洛尼亞出現了世界上第一所大學,眾多學者聚集在這裡研究古老的醫學和羅馬法典;哥倫布帶著西班牙國王給中國皇帝和印度君主的國書,向西航行。

在絲綢之路南北岔口的最後一段,張玄妙的馬車裝著一塊棺材大的冰坨,繞過一塊巨木化石,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這給當地人帶來的衝擊不亞於任何科技,人們願意用羅盤或望遠鏡作為交換,因為撫摸過冰的人都接到了來自新神的啟示,能夠心照不宣的從各式各樣的故事裡讀出寓言。

這個寓言是在說:世界是惡意的,是由一絲邪念誕生出來的。它從不為了成全我們而存在,恰恰相反,它要摧毀我們。

半天之後,沙漠中的冰就將化得了無痕迹。

在餓街,出出入入的人也像這冰一樣,通常來歷不明、無蹤無跡,他們善蒙面、或易裝,但張玄妙卻是有名有姓。

「我是美人張玄妙的長子,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最後一個嗣子,寶慶大長公主的胞弟,我繼承我母親之名張玄妙。」售冰之人說,「我來修建我母系宗族的祠堂。」

卷師不說話,盤坐在一張木榻上閉眼聽著,看起來像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實際上他已足足三百歲了。他的記憶就是餓街的歷史,他死後一個轉世的繼承人會得到他的衣缽,會想起發生在餓街的所有的事。

對卷師來說,美人張玄妙出生那天,餓街上上下下發生的事情像這三百年來的每一天一樣,歷歷在目。但卷師想了很久,他難以平靜,總是不可自拔的想到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他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在生命的彌留之際生出了我執,他的內心也因此變得充滿了痛苦和哀傷,只能靠著不停的回憶過去沖刷這些情緒的淤泥。

卷師想著自己在成為卷師之前,他已經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三十歲時還一事無成,飢腸轆轆的跟著抗爭失敗的農民軍向西逃亡。出於一種天然的能力,在坦途與崎嶇之間,他們選擇崎嶇;在捷徑與彎路之間,他們選擇彎路;在順流而下的鵝卵石河沿與荊棘叢生的荒漠之間,他們義無反顧的選擇荊棘。在惡劣的環境中,這些農民適應了食用那些已被突厥砍下了頭顱或被野獸叼去了內髒的屍體,掌握了大火烘烤、佐以椒麻的烹飪方法。

他們一直這樣走了數年,隊伍中跟下來的人都活著,反之那些分道揚鑣的人都死在了歧路。世界時間(代表人類文明最高水平的社會景象)的鐘擺跟著他們向西偏移,最終超越了他們,把青睞之情甩向了歐洲,徹底拋棄了東方。在他們身後,鐵木真率領著韃靼軍隊,開始了窮其一生的西征。

縱觀世界,人類文明的進步只出現在少數兩三個地方,大部分地區被完全的排除在轟轟烈烈的歷史之外。成為卷師之前的卷師眼望著白茫茫的大地,他看得到每一顆霧氣里都孕育著意想不到的種子。

經過多年的艱難跋涉,這支農民出身的游牧部隊終於被一棵躺倒的巨木化石擋住了去路。人們從沒見過這麼精美又堅固的樹榦,圍著它唏噓了幾天幾夜,捨不得離開。直到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枯乾上長出一支新芽,枝杈邊掛著幾串毛茸茸的小花兒。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張出塵,你來了。」

卷師應聲坐下。

當初衛國公李靖住在長安城破舊的小旅館中,一日傍晚紅拂女推門而入,李靖就對紅拂女說了一句:「張出塵,你來了。」

別人聽了都看看張出塵。張出塵聽見這句話,就成了卷師。

他說:「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的命屬於過去,屬於歷史。我什麼都知道了,唯獨不知道以後。」

其他人說:「我們抬著你走。我們知道該往哪去了。」

於是他們摘下鵝耳櫪樹毛茸茸花的種子,向南方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走去。再經過幾個月的酷暑,他們將停在一棵猴兒麵包樹跟前,圍繞它建起綠洲。饑渴的迷路者找到這裡,傾盡身上所有的盤纏換一碗梅斯卡爾酒,出去後就管這地方叫餓街。

張玄妙馬車上的冰順著木板的接縫流光了,剩下地上一小灘一小灘的泥泡。孩子們在馬車上爬上爬下、里里外外的摸,露出驚異的神情。

美人張玄妙那麼大的時候身,手比現在這些小孩更好。她輕盈一躍跳上馬車,車夫渾然不知便載她到城外柔軟的沙地上。她跳下車,熟練的挖出一個剛好把自己埋起來的坑。夜晚降臨時她脫光衣服,躺在被白天的太陽烘烤得熱乎乎的沙坳里。清晨醒來時被人們發現凍得唇齒青白。

被沙土掩埋的那些夜晚,她總是反覆進入同一個夢中,即使後來進宮多年也從未忘記。(很難說她的身體是不是在那時候發生了異化,據後來的盜墓者稱,挖到朱元璋令殉的四十六嬪妃的屍骨時,這位無名號的美人還保持著體膚溫熱。)

夢裡總有一個男人不停的呼喚:跟隨我,我要向這個世界宣戰。跟隨我,這將是最後的戰役。而她,總是拖著被凍得癱瘓的雙腿,用雙肘向前爬行。有一天她終於爬到了那男人的腳邊,她怕他跑掉,就用兩隻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角。

「你是誰?」她問他。

「我是美人張玄妙的長子,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最後一個兒子,寶慶大長公主的胞弟,我繼承我母親之名張玄妙。」

「我才是張玄妙。」

粉紅色的晨光一如既往的在天空中鋪開,嘎達嘎達跑動的馬蹄聲碾過每個人發麻的頭皮,驚擾了那天酣夜中的餓街,雖然餓街從誕生之日起就未曾有過一個好夢。

這天,一個略賣商人牽著兩個髒兮兮的五六歲孩子來到餓街,兩顆被剃光的頭頂剛剛長出一層毛茸茸的青皮。鴇母用手指撥開孩子的耳朵和眼皮,翻看孩子的手掌腳掌,摸她們顱骨的輪廓,收下了這兩匹「瘦馬」。然後鴇母從屋裡推出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孩塞給這個初來乍到的商人。

「從餓街出去的女孩都找不到來歷。你把她帶出去,她就是你的人。」鴇母告訴外來的商人,「你可以把她送到宮裡去,你可以飛黃騰達。」

從餓街離開那天,美人張玄妙剛好十五歲。對於專做女婢略賣生意的人口販子來說,她已經超齡了。但是她那張艷壓群芳的美人臉剛好在這個年紀迫不及待的張開。

臨走前,鴇母拔掉了她嘴裡面的四顆槽牙,這讓她吃飯更慢,不能大笑;將一種蜈蚣狀的寄生蟲沿著她的天靈蓋種成圈形,利用它們足上的小尖拉鉤懸吊她雙頰的皮膚;最後把一支浸泡過草藥的小囊袋塞進她的陰道深處,以保持她面色旺盛的紅潤。

十年後這個略賣商人回到餓街,頭上束冠,穿絲麻的袍褂,悉如唐人,駕著彰顯排場卻配不齊顏色的馬車,送來一個眉眼濃重的男嬰。

鴇母把這個男嬰帶到卷師面前說:「你來認認這個孩子。」

卷師掀開男嬰身上的襁褓布,立刻就閉上了眼睛,並且再未睜開過。

除了面部,男孩的手背、腳背、胸口和尾骨都生長著茂盛的毛髮,黑壓壓的覆蓋在皮膚上。

等到冬季來臨,氣溫降到零下,鴇母便以冷水沖洗男孩的陰囊。然後在皮膚上劃開切口,擠出睾丸,將精索與血管分離開。接著用刀切斷精索,以拇、食二指采、刮血管,直至將其撕扯斷裂為止。後將發情期的雌性變色蜥蜴放到石臼裡面,用大杵搗至萬下,配以黃豆粉、女性胎盤和經血一起熬煎,給男孩服用。可怖的毛髮才勉強受到抑制。

男孩長到十二三歲,狀貌偉麗,沒人知道他屁股上悄悄生長著內藏軟骨組織、尾節毛如鬃絲的牛尾巴。

男孩的父親——千戶長趙和帶人來到餓街。清晨沙漠的陽光十分溫柔的鋪陳在粉紅色的天空,趙和手拎屠刀砍掉了鴇母剛剛入夢的頭顱。

十年後趙和戰亡安南,男孩趙輝獲得了父親千戶長的襲封,迎娶寶慶公主,入駙馬府。據傳家故好侈,姬妾至百餘人,癖食女人陰津月水。當然,後來這些事情,都發生及相傳在距餓街千里之外的地方。

永樂十一年二月初一日,太祖皇帝第十六女寶慶公主下嫁,皇后親撫,太子送婚,命府軍後衛千戶長趙輝為駙馬都尉。酒闌人散,一位無人認識的客人留了下來,向新駙馬送上一隻活潑的硃砂紅色的雌蜥蜴。

趙輝手裡揉著蜥蜴,觀察著客人單薄的衣履上覆蓋的沙塵,笑眯眯問他:「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一位無名號的美人託夢給我,說斷了後根的人不能行房事。」年輕的客人謙卑而又驕傲的說。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她住在紫金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

「她有沒有告訴你該怎麼做?」

「有的,她教給我接根的方法,寫給我一副藥方。」

「我知道了,那位美人就是張氏,寶慶公主的生母,太祖皇帝令殉的四十六嬪妃之一。那麼,你是什麼人?」

「如果你願意相信的話,玄妙就是我的名字。」

晚上趙輝悄悄把客人帶進洞房,領到床邊。寶慶公主掀開蓋頭,用她那茶灰色的眼睛瞪著面前牙尖嘴利、人身狸臉的古怪青年,險些驚叫起來。

「聽著,聽著,這是你的胞弟張玄妙。」趙輝沒敢碰觸公主的肌膚,隔著鳳冠霞披撫摸她緊張抽動的身體,緊緊叮囑,「關於你們的身世之謎,以後會有很多風言風語,不絕於耳。你不要聽,也不要應。」

永樂二十二年,仁宗昭皇帝加封寶慶為大長公主。

宣德五年二月,己卯,駙馬都尉趙輝謁見長陵、獻陵、孝陵。

不久之後,紫金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馬氏合葬之孝陵被盜,發現其中四十六嬪妃屍骨中,唯有美人張玄妙的體膚溫熱、容顏不壞。

次年,寶慶大長公主薨,享年三十有九。

張玄妙在寶慶大長公主死後離開了駙馬府,據說他沿著河西走廊一路到達敦煌,從敦煌起南經樓蘭、于闐、莎車,穿越帕米爾到大月氏、安息;北到交河、龜茲、疏勒,穿越蔥嶺到大宛;西從安息波斯到達條支、古羅馬。

凡見過他的人,都承認在他身上看到了傳說中奇骨貫頂、雄姿傑貌的帝王之相,卻又有比說書人口中的帝王更為複雜、奢靡、勇武、聖賢的含混氣質,好像就是威猛的漢人所獨有的那種既凶煞又慈善的面目。

一路上關於朱元璋幺子張玄妙的傳言不知不覺已隱秘的灑遍大地,這個名字如幽靈般飄浮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就連歐洲人都對他以貴族相待。據說有很多年他蹤跡全無,是因被西班牙教皇軟禁,參與到《大中華帝國史》的編著之中。

二十年後,張玄妙再次登門駙馬府。他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完全看不出從前那狸臉的痕迹。而七尺卧榻之上,兩個女婢正在為趙輝前後兩隻陽具口交,第三個站在旁邊赤裸下身的是一名妾侍,正在用一隻藏傳的角梳為他攏理全身的白髮。

「世界上最偉大的騙子張玄妙。」趙輝毫無避諱的斜靠在一張寬闊的榻上,攤開長長的胳膊搭在妾侍的屁股上,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也是世界上最守信的契約者。」張玄妙的衣履上依然覆蓋著遠道而來的沙塵。

「不想跟你爭辯,到了我這把年紀,早就沒有任何不滿的心力了。」趙輝擺了擺那隻沒摸屁股的手。

「那你告訴我吧,餓街在哪兒?我浪費了太多時間,走遍了沙漠,在每一顆仙人掌上畫下記號,詢問過每一粒沙子,但是一無所獲。」

「我告訴你,張玄妙,我從來沒信過你是誰的兒子。我只知道你是用自己的命根給我接了後根之人。可是你知道一個人胃上長洞、腹中生蟲、久食不飽、饑渴難耐幾十年如一日是什麼感受嗎?不管你是誰,回到沙漠里去,知道了這種感受,也就找到了。」

張玄妙回到沙漠。

趙輝荒淫無度的繼續活了三十年,羞愧而終,到死也沒捨得說出自己摯愛的是那一位他只隔著鳳冠霞披撫摸過肩膀的人。

狂風吹起千米高的沙牆,沙丘在沙漠上流動,動物們在夏日裡休眠。兩座紅白分明的高大沙丘擋在張玄妙眼前,他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見到這對由紅沙岩和白石膏組成的沉積岩了,它們標誌著他再一次迷路。

他從一隻沙地兔猻變回人身,思考著「老朋友」趙輝的話,脫掉了衣服,露出閹人的身體,手腳並用的爬到峰頂。

他不再保全自己,水分快速蒸發,腦袋頂兒上灼燙得冒煙兒。慾望和恐懼並行不悖的在他的身體里穿行,破壞的力量在膨脹,自我在收縮、緊張至極。

太陽努力的轉換著角度烘烤大地,熱量卻在遠去,動物們即將從夏眠中蘇醒。張玄妙盤坐下來,努力的想著(想而不是想像)自己的出身和去處,但答案卻是無。他低垂著頭,深深的沉入自己無邊無際的苦惱中,突然又變成了一朵潮濕的巨型蘑菇。他感覺到天地正在剝奪他的生命,一點一點將他吸汲,但他的身體卻在生長,既向上又向下。他的頭顱越來越沉,肩膀也沉了下去,但依然在向著更高和更深的地方生長。

遠遠望去,塔克拉瑪干沙漠赤日炎炎、銀沙耀眼,過路的旅人總會看見兩座紅白分明的高大山丘。丘頂撐著一朵奇特狀觀的風蝕蘑菇,高約五米、寬十來米的巨大冠蓋下總有人歇腳。

但是也有人說,西南荒漠的訛獸就居住在那裡。

日復一日,張玄妙突然「咔吧」一聲,靈魂在軀體里跳了一下,他感覺到自己斷裂了,倒在地上。

回憶至此,卷師露出了笑意。

「美人張玄妙,這是在我存活的世代她唯一的名字。」

「故弄玄虛的老頭,你瞎了雙眼!不站在歷史和真相一邊,卻甘願當個信口雌黃的騙子。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說,那麼你又怎麼解釋我是誰呢?」

「錯了玄妙,我看得見的時候,我便記得我看得到的一切;我看不見的時候,我便記得我看不到的一切。」卷師說,「來自西南荒漠的訛獸玄妙,無知才是你的真名。」

張玄妙抽出一把水銀色的長刀,一股涓涓涌動的能量在纖細的刀刃上奔跑。

「吃了訛獸臀尖的老頭,我現在就砍掉你說謊的嘴。」

張玄妙說著,劈下屠刀。

猴兒麵包樹碩大多汁的果實咕嚕滾落,七七八八的砸在地上,墜落時壓斷了自己的樹枝。卷師三百歲的腦袋咕嚕滾向張玄妙的腳邊,突然對他睜開了雙眼。

張玄妙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雙眼裡,一隻住著死神,一隻住著不死神。

清水從猴兒麵包樹枝丫斷裂的地方流出。

起初,人們都來接水。可是水流源源不斷,很快就淹沒了村落,蔓延成一片無風無浪的內陸湖。有些人把自己的屍體留在了河床底下,大部分人喬遷到其他地方。很多毛茸茸的小花兒沿著湖堤密密叢叢的長出來,很快就連成一片茂盛的鵝耳櫪樹林。

一個張出塵在遠方降生。

破曉時分,張玄妙驅趕了他的五匹青馬——青馬變成了婆羅洲金貓,在鵝耳櫪樹林的湖邊生活下來。張玄妙則獨自回到那對紅白雙色、暴露在地表外面的沉積岩前。

這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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