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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呈:老家,還有什麼值得懷念

長假將盡,看到回老家過節的朋友在吐槽,說「要是哪天我檔案作假,一定是我花錢找人改了籍貫。」又說:「我寧願在外地餓死,也不願意在老家撐死。」笑不可抑地把她的言論轉發微博,引來無數共鳴。有的說「同意這位友,現在應對的方式是少回去,遠香近臭,相見不如懷念。」又有人說:「回去這幾天,每天總有人沒預約就來坐,喝茶,完全沒接待客人的心理準備也得陪著,作息全亂,我也是回幾天就受不了,想滾回廣州。」

遠香近臭說得對,隨時來喝茶的客人,於我們如今的成年生活是打擾,但久違乍見,又似乎是對童年在老厝過日子的複習——那別有情味的溫馨。

老厝是吾鄉對老房子大院子的稱呼,我也聽說過長輩們私下抱怨過老厝,——一個客廳擺著兩三張飯桌,每家每天吃什麼都被明裡暗裡點評著。從井邊提水回來要經過客廳,無意灑了點水在地板上也可能引起戰爭——但那些不快,被年幼蒙蔽,被歲月過濾,能記得和被剩下的,只是溫馨那部分——大家同用一把風扇,同用一個電視,在夏夜同聽一個老人講故事,逢年過節一起做粿,一起祭祖拜神,連印煤球也是需要合作的。種種非合作不可的生活方式,促成強大的社會支持系統,是塵世里的地心引力。

吾鄉人對老厝的情感之深,我聽過這樣的說法——祖先怕後代輕易賣掉老厝,分家的時候會有各種奇怪的搭配,比如大哥一家分得西邊一間卧室,再配上東邊一間格仔,二哥一家分得東邊一間卧室,再搭配西邊一間後庫,這樣一忽兒東,一忽兒西,目的何在?目的是,儘管分家了,日常活動空間卻仍有無數匯合和無數滲透。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樣交叉分配,任何一個兒子都不能輕易把房子賣掉,因為房間分散,無法一刀切,大大增加了買賣的難度。

我所住的老厝叫「陳厝內」,除了客廳卧室和廚房這些常規的房間之外,還包括通巷、後庫、廳仔、格仔、門亭、門樓間房……等等。形制完整的老房子封藏了我們的童年,像一棵大樹,到了我們這一代,是分叉到最末的那一個枝椏。

但凡節日,每一個大樹的分枝就會匯聚到樹榦上來——妯娌們在外埕里處理食物,鹵鵝、炸豬皮、炸麻花,拜神用的大桌子也搭在院子里,最令人心旌搖蕩的,是父輩們會在院子里搭起臨時的燈炮,那意味著直到夜裡,院子里仍有燈火,也意味著,我們可以很晚才回去睡覺。

一年裡會有那麼幾個晚上,比如游神會,比如中秋,比如大年三十。但更多的日子,將院子里的人們聚合到一起來的,則是做煤球這樣的事。

煤球很好看。首先煤粉本身是美麗的,它是南方市井裡黑色的雪。單獨一個的煤球也美,圓形,七個小孔,骨肉勻亭。最後堆在一起的煤球最美,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創造。

街上見過運煤球的板車。煤球砌得很高,顫顫微微,遠看著心臟彷彿懸掛鞦韆之上。近前看,每堆煤球都由一根竹竿垂直地串了起來,長長的竹竿穿過整齊擺放的煤球七個小孔中某一個孔,在小板車上暫時起到鎮海神針的功效。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彼時煤為重要燃料,吾鄉江邊還有「掃煤弟」和「掃煤妹」。運煤粉的船從上游開來,在江邊停靠,送往煤廠。江邊玩耍的孩子們聞汽笛而知船至,抄起畚箕飛奔前往,將運輸過程散落在地的煤粉搶掃進畚箕,帶回自家作補充燃料。

彼時孩子們有為家庭建設做貢獻的責任感。如果街上刮颱風,掉落的大小樹枝,也會被孩子們撿回家裡做燃料,跟江邊掃煤屬同一種行為性質。

家裡做煤球總會選某個天氣晴好的星期天早晨。父親起個絕早。等我悠閑醒轉,院子里父親和一兩個鄰里親戚,互相幫忙著,已經在那堆煤山前面搞了兩三個小時的創作。而母親已經在廚房裡準備好了甜的蕃薯湯,鹹的米粉湯。

事實上做煤球的準備工作前一天就開始了。要由家裡的青壯年男士借個板車,先去煤鋪里運百來斤煤粉。然後到江邊撿回晒乾的溪生土,加水泡軟、溶成紅色的泥漿。做煤球的時候,大約是一百斤煤粉里摻上十斤溪生土,再像和水泥那樣,攪拌和勻。

煤粉里混雜煤塊,要將之粉碎。先用篩子將煤粉分成細膩和粗礪兩部分,粗礪先用腳踩踏一遍,踩不碎的,彎腰曲膝蹲在地上用鎚子捶。這道工序煩瑣且技術含量低,往往需要孩子們幫忙。

做煤球的現場,林寶生繪

對做煤球的期待也是從前一天開始的。父母忙碌中不斷交流,明天的天氣會不會驟變,風從哪裡吹來,雲是什麼形狀,氣溫較之昨天是升是降,這一切意味著明天意料中的好天氣會不會從犒賞變成愚弄。鄰里或者哪個親戚能不能來幫忙,我們請人家吃什麼點心為宜,家裡印煤的工具夠不夠——做煤球在吾鄉謂之「印煤」,因為要用一種叫「七星印」的模具。這模具有型號之分,據據型號不同,做出來的煤球分別是一號煤、二號煤和三號煤,後兩者是家用的,前者因其巨大,一般是街上餐飲店所用。

從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是陳家院子(吾鄉稱為「陳厝內」)的大外埕。高高的煤粉堆成小山,彼時正值壯年的我父親,躊躇滿志地站在小山前。陳厝內的兩名叔叔,也一人拄著一個七星印,以開荒拓野不在話下的豪情,一邊高談闊論,一邊產生了一個個的煤球。

但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上午眼見著晴空萬里,壯志滿懷做好了一院子煤球,篤定地曬著。中午時天晴轉陰,就像孫悟空正在和與精細鬼伶俐蟲打賭時,用他偽劣的「紫金大葫蘆」裝了天。

更倒霉的是天不但變陰,還下起雨來,一個上午的勞動化成黑色的煤水奔流而去。

八十年代劉文正有一首歌這麼唱:「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嘩啦啦啦啦淋濕了,好多人臉上失去了笑,無奈何的望著天,嘆嘆氣把頭搖……」一直覺得劉文正唱得興災樂禍。

做煤球的地點一般是在院子那棵石榴樹下。那塊空地平整乾燥。而起灶鹵鵝則在井邊那塊空地上。做煤球常來幫忙的,不外是院子里的堂叔伯。他們有的相對沉默,有的則口才奇佳,比如宏叔。宏叔天生對語言有感覺,無數的順口溜張口就來,不知道是記在肚子里的,還是臨時發揮的。只是,很多句子用吾鄉方言押韻且生猛,寫成文字則神采全無,這對寫作者是個遺憾。

他形容一個人機靈,就說「好比爐頂炭四處通」,形容某件事很艱難,就說「慘過大班賊來劫家」,形容心情舒暢,就說「勝過娘仔伴過夜」。即使沒事可以讓他評點,他也會像詩經里的興一樣,碩鼠能入詩,桃李能成句。

比如我鞋子舊了,他就問你知道不知道以前大街上哪一家做鞋最厲害?我當然不知道,他就來一段快板:「一張花矯四人抬,一串豬肉持矯門。新娘頭上一枝釵,腳大通城買無鞋。寄三寄四來重換,專定義成在大街。」

他講的是一個做鞋的老字號,義成號。他還愛點評時事,感嘆人生,並用粗俗的語言總結出一碗雞湯。比如他說:「世間事如龍眼核擦屁股,並沒那麼容易。」「世上只有破產公司,沒有破產經理。」「做人不要丫環大過阿娘。」然而我又怎能記得這些雞湯講的是什麼意思。

這個堂叔給人帶來歡笑,也因為愛說笑而惹麻煩。有一年厝內某太婆去世,太婆的兒子在靈堂上聽到隔壁房間傳來陣陣低聲的嬉笑,正這宏叔的聲音。他當場大為震怒,抄起一根扁擔,準備跟宏叔大幹一架。這就是老厝生活的縮影:因為日常的過度親近和互相滲透,隨時生出更多摩擦。

做煤球的現場,林寶生繪

之前一直想寫寫印煤球的日子。並不僅因為煤氣爐的普及使這件事充滿歷史感。也不是因為老厝拆遷,鄰居四散。事實上有什麼好懷念的呢?累不必說,情也有限。即使想從民俗學角度紀錄印煤球的過程,也不好寫,幾個動作分解下來,其實挺簡單。

我懷念的是什麼?也許是不再有的年輕力壯。那飽滿的元氣,任何孤獨感和空虛感都能戰勝,它以最簡單、機械、緊湊、不得不進行的勞作,讓我們停止輾轉反側,停止唧唧歪歪,一個鯉魚打挺就坐了起來。

我們知道那一天必須幹什麼,也知道有誰會與你配合,有誰可以叫來給你幫忙,我們有巨大的家,親密、也可能牽絆的各種關係。印煤球,像一個象徵,一個行為藝術,把潰散變成創造,它們高高堆砌在牆角,和米缸里滿滿的大米,同時體現累積和秩序之美,體現殷實和節制兼備的家風。

那一切也許只是錯覺,卻是那麼盛大的錯覺。

原標題:《老家、老厝、做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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