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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警世通言:李魚潼新試嬋娟刃

本文作者「粟冰箱」,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一、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頗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西江月》,寫的是臨安府的一個公子哥兒,名喚薛如恭,字素謙,取「謙謙公子」之意。只不過,這位薛如恭不太溫潤如玉,只是一位落魄士子,幾次三番考取功名不中,便閑緩了利祿之心,也無顏面回自己在壽春府的舊家,每日放浪形骸,流連於秦樓楚館。若是缺了酒資,便為歌女們寫一闋詞。他很有些捷才,寫出來的曲子風流澹艷,雖不及柳三變之人人爭唱,卻也深受抱劍營、清河坊等歌館的伶人喜愛,有些還被教坊樂部采唱給達官貴胄。加上他生得面如冠玉,眼似點漆,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風姿灼灼,耀人眼目,便也漸漸在臨安府有了些擁躉。

春景融和的三月暮,駘蕩東風吹拂起街衢兩側的垂柳。楝樹落著淡紫色小花兒,空氣里瀰漫著微腥苦香,有些糜爛的氣息,似春之殘骸在這繁艷的城池掘好了墓穴,邀千萬人與它同葬。

薛如恭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後別一雙藍田玉環,手中搖著柄細巧百褶春羅扇,扇面是描金美人吹笙圖,十分倜儻瀟洒。他從炭橋葯市晃到官巷花市,看見諸行鋪戶已經開始準備異果名花、精巧麵食,是為後日東嶽天齊仁聖帝聖誕之時祭獻神明。杭州有五處行宮供奉香火:吳山、臨平、湯鎮、西溪、曇山,均掛起彩畫錢幡,吸引善男信女。到處都是綉韉寶勒、浮浪閑客,頗為熱鬧。

行至寧和門附近,薛如恭一眼便瞧見一家店鋪門前伶俜俏立著一位鮮明女子。她頭戴龍蕊髻,裝點著兩對滿池嬌銀蓮花頭釵,上身穿青織金的衫子,下系大紅紗裙,眉心一帖雲母梅花鈿。面容雖秀麗,卻不算出挑。細眉長而鋒利,翠色鮮濃,有一些陰鷙的意味。唯一雙眼眸似春水,芳意鱗鱗,格外動人。

薛如恭走上前,笑得光風霽月,然後唱了個喏:「娘子枯站此處做什麼?」

女子輕瞟他一眼,倒沒顯得不悅,微笑道:「自然是做生意啊。」

薛如恭朝店鋪內瞅一眼,見架子上琳琳琅琅掛著綾羅綢緞的衫裙及布料,原是一家衣裳鋪。再抬頭一瞧,匾額上以顏楷書了「不如新」三個朱漆大字,雄強朴茂,渾圓遒勁。便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娘子真是個妙人兒。」眼珠子一轉,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譏誚神色,「只不過……生意似乎太過蕭條了些。」

女子雙手絞在一起,有些羞窘:「奴家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這店鋪也並非奴家所有,只因姐姐近日出遠門,便托奴家打理一番,才不得不拋頭露面,以閨中末技求些許銀財,安身立命。哎,真希望姐姐快些回來,也好卸下奴家的重擔。」

薛如恭眯起眼,心道,不出所料,一介無依無靠的女流,正好作他的盤中之餐,「嘖嘖嘖,娘子一人打理這樣的店鋪,實在乏累,我見猶憐。若幸不蒙棄,不如由鄙人為娘子這家店作一首曲子詞,稍稍誇讚一番你家衣裳的華美,到時舞榭歌樓都傳唱開來,娘子的生意自然也就會好上許多。」

女子細細睇他一眼,羞赧的神色有所緩和,溫言道:「沒看出來,官人竟還有如此通天手段。」

薛如恭搖著紙扇,笑得志得意滿:「哪裡哪裡。鄙人名喚薛如恭,不知娘子如何稱呼?」

女子一雙長而翠的眉毛微微一顫,道:「李魚潼。逐流之魚,雲起之潼。」

「好名字。」薛如恭贊了聲,又緩緩面露難色。這「緩緩」極富心思,拿捏得也很有分寸,要讓李魚潼覺得自己內心確實有掙扎,卻不焦灼;也要讓李魚潼覺得他果真是準備做出犧牲的,心裡是以她為重。然後才終於柳暗花明、娓娓徐徐地說出這句:「只是……薛某為娘子寫一闋詞,不知娘子分薛某多少銀錢呢?」

李魚潼開門見山問:「官人想要多少?」

薛如恭道:「不如五五分賬。」怕李魚潼覺得自己急赤白臉,獅子大開口,又微眯著眼,胸有成竹說,「娘子可要知道,薛某雖不才,卻也有些常人難及之處,寫出這一闋詞,那是連教坊都爭相傳唱的。多少達官貴人喜歡我薛某寫的詞,聽過之後,一傳十十傳百,都來尋娘子買衣裳,一不小心,還可能傳入宮中,倒是皇后妃嬪們都找娘子做衣服呢,這是多少銀子都買不到的殊榮啊。」

李魚潼思忖半晌,點頭道:「唔,既有此等便宜之事,奴家卻之不恭,實在感激不盡,答應官人便是。」她看薛如恭的眼神里,多了一層探究的興緻。只是這探究卻不像女子對男子的探究,卻更接近一種純粹的、孩童似的好奇。清婉目光在那雙翠眉的映襯下,平添了一絲尖銳的意味。

薛如恭卻沒注意她的異樣。他沒想到李魚潼答應得如此爽利,瞬間喜上眉梢,本來清俊的面目被這狂喜牽扯,鼻孔張大、眼白露出血絲,微微變作粗俗猥瑣的怪相。

當是時,門外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並自動讓開一條道。卻是一隊很有架勢的僕婢穿過人群,緩緩走來。為首一人裹交腳襆頭,著紫衫,腰間鍍金束帶,看上去十分氣派,非常人家奴。他走到不如新門口,對李魚潼拱手一揖,說:「李娘子,我家夫人要的水紈衣可做好了?」抬頭時,冷冷瞥了薛如恭一眼,目光極是輕蔑。薛如恭瞬間如芒刺在背,千針萬錐。痛過之後,心頭又暗暗騰起一股陰火——他雖落魄,卻一向是有些孤芳自賞、恃才傲物的,如今卻在此地承受一個奴僕的蔑視?他也惱怒自己,竟在這奴僕的面前露了怯。

李魚潼笑道:「早已做好了,這便拿來。」他走入內堂一會兒,捧出個梅紅檀香木匣子,交給為首之人。那紫衫奴打開匣子,只見清瑩的水光從縫中靄靄泄漏出來,盈滿一室。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衣。只不過從薛如恭的方向看去,那白衣卻不像白衣,倒像匣子中間注滿了玉髓,搖搖漾漾,快要潑濺出來。紫衫奴用指尖挑起那薄如霏雪、亮如月華的衣裳,展開,仔細查看了一番。那白衣輕悠悠懸在空中,就像一幅清冷霧障,快要消融在空中。紫衫奴看過,滿意地點點頭,闔上匣子,抬了抬手。他身後的兩個皂衣奴便立即抬上一隻三尺見方的花梨木紫漆箱子,輕輕擱在地上。紫衫奴緩和了凜肅顏色,笑道:「李娘子,這是剩下的三百兩白銀,一次付清,你可檢點一下。」

李魚潼道:「何須檢點,也是老主顧了,奴家信得過的。下次夫人要做什麼,儘管吩咐便是。」

紫衫奴含笑頷首,見銀貨兩訖,便攜眾人離開。

薛如恭在一旁紫脹了面孔,汗如雨下。蠕蠕的羞辱,已經膨脹得近乎潰爛,黏膩地趴在他脊背之上。本以為這是一家薄利小店,仰仗他——炙手可熱的薛大詞人——的照拂,卻沒想到這李魚潼原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兒,做這一件衣服就抵得過許多人一輩子賺的銀錢。也難怪門可羅雀,讓他誤以為是沒什麼生意——這種地方,一般人哪兒買得起?

薛如恭訕笑一聲,正想說些什麼,來緩解自己的尷尬。李魚潼卻打開那裝滿銀兩的箱子,向他輕聲笑道:「官人不是說五五分賬么?」

二、

薛如恭像一隻蠹魚叮進了這家名叫「不如新」的店,從此人生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可說這輩子從未有過如此順風順水的好光景。他也不流連花街柳巷了,每日耽在店內,與李魚潼笑語款款,眉眼不離——有錢有女人,錦衣玉食,套牢了她,他又何必在外面奔波?

更何況,李魚潼確也是個妙人兒,時時令薛如恭解頤,於衣飾一道更稱得上爐火純青,巧思惑人。她會用觸感始終溫煦如春的藕絲連螭錦作囊,四角以鳳毛金飾之,囊內填充辟寒香,曰「暖靄」;她會用薄玉花裝飾卧履,鞋內散放龍腦、白檀等香屑,稱「玉香獨見鞋」;她還將一種奇怪的紫竹剖成細篾,編成「起紋秋水席」,色如葡萄,柔薄類綿,疊起來不過一張巴掌大小,人睡在上面,涼如三秋,有一次薛如恭把雪泡梅花酒灑在席上,那酒水卻不沾濡,抖一抖,便如水銀般滾落在地……

種種奇巧,讓薛如恭不得不感嘆,難怪她一件衣服就能賺那麼多錢。這些東西,別說他從前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而他也確實踐行了諾言,只不過,這些詩詞已不是為不如新而寫,而是為李魚潼寫了。「錦囊寄贈可消魂,解道縫時獨掩門。不敢喚人收墮珥,蘭膏留得指頭痕。」諸如此類,把心跡剖白得跟一顆汁水淋漓的血橙似的,果肉一點點掏出來,連那白色的筋絡都撕下,刺鼻的苦香,李魚潼倒是不計較。她有時顯得非常稚拙,不依不撓問薛如恭,人間的女子怎樣對待男人啊?或者,如果他們成親,身體會不會有異變?諸如此類。薛如恭反覺得她有幾分可愛,像個不諳世事的大家閨秀。心裡也更安穩幾分:這樣單純的女人,正好為他所馭,太過世故的,他反而搞掂不定。如此說來,他與她,是水到渠成。這渠也不同一般人間之渠,漂滿菜葉、水藻、魚蝦碎屑以及人的便溺。他們這條渠落英繽紛,清可見底,是漢靈帝曾靡費打造出來的流香渠,漂滿了茵墀香跟脂粉混合的膏液。

李魚潼的身體冰涼而光潔,在最熾烈之時,也沒有融化的跡象。她大睜著一雙眼,盯著薛如恭的脖頸、耳廓、鬢髮……卻從不看進他眼眸。床笫之歡這把歡愉的快刀割著她,卻割不出一痕血。她睫毛尖沾染了一縷水光,很靜謐地流瀉,好像她是坐在春日寂寂庭院,看一朵照殿紅牡丹的綻放,而不是在薛如恭的身下輾轉,也全然不知他是如此蠻橫地犁開她凍土般缺乏生機的土地。她的容顏是如此冷然,像戴了一張面具,置身事外一樣,疏離得令人不適。薛如恭問她快樂嗎,有時要問幾遍,她才回過魂似的,沖他沒有焦距地一笑,荒荒的,像在望見遠山盡處一痕寒灰冷火的霜白。而那雙眉此時卻更是綠得觸目驚心,鋒利得能割傷人的眼眸。薛如恭先開始有些不悅,覺得自己的雄風被李魚潼的事不關己摧毀得千瘡百孔,有所減耗。可後來也想通了——他慣會給自己台階下,而且不給自己台階下又能如何,難道不是他叮死了李魚潼這條肥魚,作自己的供養嗎?他還能像對待一般青樓女子那樣扇她耳光,想要她哪怕呻吟一聲嗎?

哈……她這樣不溫不火的冷人兒,薛如恭確實不知自己如何能爬上她的床榻,作她入幕之賓。或許,李魚潼自己也不知道吧。因而,為了穩固這兩人都不確定的關係,薛如恭以自己的身體為綁縛,以色慾為枷鎖,以溫情為鐐銬,水銀瀉地似的,覺得這樣就能牢牢控制住李魚潼,以及她的銀錢。她只是個煢煢的女子,在這世上守著那麼多錢做什麼,還能在這臨安跟男人去拼個你死我活嗎?她每天琴棋書畫、錦衣玉食便已足夠,且遠遠超過尋常女人應有的了。她如今缺的是男人。男人呵。沒有男人她該多麼空虛寂寞?

李魚潼的卧房經過改造,也顯露出她的巧思:四壁安了雙層的琉璃夾板,中間貯水,再放入萍藻、魚蝦、夜光珠,水光粼粼,好似居於潭底。每三日一換。此乃仿照唐朝宦官魚朝恩的「魚藻洞」設計,大抵也是因為李魚潼名字里有「魚」一字,才附庸而來。只不過,薛如恭有時會被那夜明珠晃得無法入眠,即使閉上眼,黑暗中也會悠悠浮起磷火一般的光。他看著那些清凌凌的寒光透過幽藍的鮫綃菱花帳,在李魚潼白緞般光滑的後背投下暗影,工整繁密,彷彿魚鱗。她也像一隻魚似的蜷縮在寒涔涔的水中。薛如恭抱怨之後,李魚潼也不說什麼,只放下火浣布織成的帷幔,掩住四壁,如此一來,便是最黑的黑夜了。眼睛似乎還不習慣,留有黯藍的殘影。兩人相擁抵足,心底都有些湛湛的寒徹,滲出來,在皮膚上空空地吹盪迴轉,留下水霧一般的陰涼。好像自己真箇兒被覆滅過了,渡盡劫波,正癱在岸上濡沫。

薛如恭有時會在青石地磚上發現閃閃發光的魚鱗,一股腥氣,心想,肯定是魚藻洞換水時落下的,可那些魚鱗都色作石榴,堅如玉石,質地十分澄明,並不像魚藻洞里之魚。他由這魚鱗驀然聯想到,李魚潼也總有些曖曖的黏膩,跟魚鱗類似。不知是來自於何處——面容的冷白無情?語聲的牽纏如水藻?行事的不疾不徐、緩慢從容?……生活中的碎片鋪天蓋地而下,像無數濕巢注滿了銀紅血水,一翕一張,同聲共氣的可怖。

不過,他也沒辦法深思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他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

三、

薛如恭有一位妻子,名叫高星橋,是指腹為婚的姻緣,月老將紅線纏進臍帶的。高星橋本是書香世家,可父母雙亡後,家裡被惡仆架空,什麼資財都未留下,只好來投奔薛如恭,強逼他成了親。薛如恭到臨安考取功名時,高星橋也跟了來,說是要照顧起居。只不過,薛如恭始終都沒有考上,混沌度日,連帶她也吃了許多苦頭。

正所謂金木水火土,一物降一物。別看薛如恭在臨安的煙月作坊很是如魚得水,多少風塵女子見慣了虛情假意,也耐不住他耳鬢廝磨。堪堪送上一顆足金真心,便被棄若敝屣,狠狠摔碎。空在夜半時分吟唱兩闋傷情詞句,縫補那那一顆碎裂的心,便也罷了。可誰又知這薛如恭怕的,就是高星橋。

高星橋住在箭橋雙茶坊中,是薛如恭賃的一所舊宅。雖說舊,卻也是忍痛花了兩百兩銀子,才拿到手的。臨安居不易啊。

這日近晚,薛如恭踅進宅子,鎖好門,便轉入裡面。

高星橋正坐在暗槅子窗下繡花。她五官都有些粗獷,比尋常女子闊朗幾分,但組合在一起,偏生出牡丹極致綻放一般的艷烈。她身穿一襲大紅對衿綢衫,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極盡華美,與這暗仄陳舊的居室顯得極為不搭。

暗紫的暮光從窗外漫入,把桌上一盆縹綠海棠花浸漬得泛出隱隱的蒼黑色,從薛如恭站立的地方看過去,拳拳團團,像幾顆燒焦的小骷髏。旁邊還爇了一爐蘇內翰貧衙香,空氣里滿是白檀與乳香的味道,煙氣裊裊。更襯得這昏暗的室內有如靈堂,也不知是誰的死魂靈盤踞其中。

高星橋微微側頭,道:「你來啦。」聲音是一顆從岩縫裡滾落的石珠子,骨碌碌的,卻終究有了迴響,打破那詭秘靜翳的氣氛。

從側面望去,可以看見高星橋脖頸左側吊著一個碩大的肉瘤,都快垂到胸前,墜著她整個身子歪斜下去。瘤子上的肉呈紫紅色,表面全是細密小孔,坑坑窪窪,似一枚爛熟的、被蟲蛀過的果實。高星橋一動,那肉瘤便顫巍巍地晃起來,好像是一個活物,正懶洋洋地舒展手腳,呼吸吐納。這肉瘤太過駭異,太過觸目驚心,以至於無論誰看見她,第一眼都只看見那顆肉瘤。它全然支配著高星橋的身軀。讓人恍惚覺得,不是她的身體生出了這個瘤子,而是這個瘤子增生出她的身體。她才是可憐卑微的附庸。

薛如恭喉頭一陣發緊,咽了口唾沫,走過去,捏著高星橋的手問:「星橋,今日覺得如何?」

高星橋手中的一幅果熟來禽圖初現端倪,枝枝葉葉尚未葳蕤,獨獨雀鳥的兩隻眼睛綉了出來,黑漆漆的,瞪著薛如恭。兩粒尖銳的寒芒。她將繡花繃子往桌上一撂,寒聲道:「我如何,你還看不出來嗎?」她用手托起脖頸上的肉瘤,將它捧到薛如恭面前,呈堂證供似的,「你自己看看,看看!你看它如何,跟昨天可有什麼不同!嗯,有什麼不同!」

薛如恭縮著肩,不知是害怕,抑或羞窘,眉皺得狠了,就有些猥瑣,像一個還不了債的乞兒,只吞吞吐吐道:「星橋,娘子,我、我……」

高星橋厲喝:「跪下!」

薛如恭面如土色,腳一軟,便是雙膝著地。

高星橋順手抄起繡花繃子,狠狠扇著薛如恭的臉,「你這窩囊廢,沒腳蟹,成天跟那些女人廝混,又搞不到錢!害我的病也沒法治!要不是跟你來這臨安,我又怎會長出這個鬼東西!你說,你是不是該死!是不是!」

說起這瘤子,也確實生得極為蹊蹺。他們離開壽春府時,乘船渡過一個名叫「鬼愁潭」的地方,是夜月明星稀,還算清朗,薛如恭與高星橋在舟中睡覺,陡然洪波湧起,風呼呼地刮著舷窗,聽著十分可怖。高星橋探頭出去一看,只聽半空訇然一聲雷響,電光炸射,高星橋驚叫著跌進來,脖頸上便逐漸膨脹出了那個瘤子。聽船家說,這叫「雷公癭」,是種沒來由的怪病,一般治不好了,他老家就有一輩子吊著這東西的,叫她寬心一些,反正不會危及性命。可對於一個本算美麗的女子來說,吊著如此丑怪的累贅,又如何能寬心?他們到了臨安府,要麼是只能請到醫術平平的庸醫,而那些名頭大的,又沒錢請,只得耽擱下來。生出這個瘤子後,高星橋晚上睡覺愈發不安穩,似乎總會聽到肉瘤發出碎裂般的聲響,以及吱吱的怪笑。她也更加頻繁地做一些淫靡之夢,清早起來渾身酸痛,精神更是恍惚,覺得魂魄快被掏空。想到這些,她手上更用了幾分勁兒。

薛如恭疼得聲音起了一絲顫抖,不住低聲絮絮:「我該死,該死……星橋,你彆氣壞了身子……」

興許是覺得繡花棚子扇人太沒有威力,和風細雨似的,高星橋站起身,一腳狠狠踢在薛如恭胸口,將他踢歪在地,又不斷踩踏他的小腿、脛骨、腰腹……直踩得薛如恭整個人蜷縮起來。高星橋見狀,又使力抻開他的四肢,像撕裂一個痙攣的花苞。然後她匍匐在薛如恭身上,扯掉他的衣衫,指間夾了一把銀針,不管不顧刺進他胸口的皮肉之中。她脖頸上的肉瘤劇烈晃動起來,讓人擔心它會忽然爆裂,瀉出一地濁臭的膿水。薛如恭大聲呼喊著住手、不要,底子里不知是痛楚還是歡愉。

高星橋惡狠狠罵道:「你這千刀萬剮的賤人,說,是不是喜歡這樣,嗯?是不是喜歡?」

薛如恭渾身戰慄著說:「我喜歡,我喜歡!」聲音如暗火,還渴求更多。

高星橋從桌上搬下香爐,將手中那把銀針丟進即將燃盡的炭星兒里燒灼。等針尖變紅,她不顧疼痛抓起來,仔細凝視針尖,款款笑起來,然後如風拂嫩柳似的,一針一針、極細緻地在薛如恭胸口上刺字:「賤人,你不是喜歡給那些女人寫詞嗎?今天我就在你身上寫,怎麼樣?是不是開心得很?」她也褪盡衣衫,光溜溜地跨坐在薛如恭腰間,極富韻律地上下顛簸晃動,以身體寫就一篇遊仙窟。紫紅肉瘤成為一隻增生的乳,最詭艷的乳,扑打著薛如恭的胸膛,薛如恭的臉,「倀魂夜嘯虎行多……這句怎樣,好不好?你說啊,賤貨,好,不,好!」銀針不斷扎進薛如恭血肉。針尖上挑,穿透皮膚,如細韌的花瓣綻開來,在月下閃出一星兒凜厲的光。銀針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性器,她的喉舌,進入薛如恭。

薛如恭挺起身子,快速抵撞著。火燒火燎的快樂在他體內震顫,像檐下風雨打得鐵馬玎璫作響。他整個人都濃縮成一句詩,一根針,一道似有若無的迴音。原來,高星橋就是如此降服他的。她是鮮血寫就的符咒,是屍油煉化的元靈,是腐骨摻了薔薇水風乾成的舍利。非得如此艷異,如此腥臭,如此痛楚……他才能甘之如飴、飲鴆止渴啊。

高星橋在薛如恭胸前以銀針為筆,細密揮毫,不一時,「倀魂夜嘯虎行多」這句便紅殷殷、火辣辣地出現在薛如恭白皙的皮囊之上。高星橋的手指也傳來焦糊臭味,是銀針同樣灼傷她,留下血糊糊的傷口。他們兩愛俱傷,得償所願。高星橋停下動作,仔細審視薛如恭胸前這句詩,看了半晌,方喑啞地笑出聲。又從香爐里抓出一把雪樣的灰燼,灑在薛如恭傷口之上。那傷口被香灰止了血,變作黧黑,襯著荒寒的月光,更有些炯冷怪異的味道。空氣里懸浮著看不見的冰珠子,誰一哭就會丁零零撒落滿地。一切都好似折膠墮指一般。最柔軟與最堅硬的,都要被斬斷。

薛如恭坐起身,氣喘吁吁地擁住高星橋,用舌尖細細舔舐她脖頸處的肉瘤,吮吸它的每一個小孔,發出快樂的低吟,「別怕,星橋,我馬上就有錢了。這次搞上的是塊肥肉,人也傻得緊,你的病馬上就能治好啦!相信我,相信我……」

高星橋仰起頭,被汗水濡濕的長髮垂落,貼在腰間,像一條冰涼的蛇。她正從潮濕的蛇蛻中蜿蜒爬出。海棠花尚未睡去,也無紅燭來照它清寂芳顏。月光銀亮得像一種痛楚,浣濯她,腐蝕她,洞穿她,將她釘死在此時此地。脖頸上的肉瘤在薛如恭的舔舐之下,彷彿變成一件器物,且不與她相關;又成了全部的她,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快樂、痛楚、倦怠……唯有那肉瘤的存在愈發膨脹,像吸飽了水的棉,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他們。她看著薛如恭與它肌膚相親、纏綿悱惻,像一個局外人。心頭陡然湧起一股駭異的狂喜,並使她冷漠地、水瘦山寒地笑出聲來。

四、

不如新的後院,暮晚下過一場過雲雨,空氣清濕得可以擰出眼淚。薄荷被摧折過了,傷口處散發出冽冽冷香,有些鶯花寥落的況味。榆錢兒堆在牆頭,被水泡得發軟發黑,也不知還能不能買一醉春酲;綠楊影里,鞦韆寂寞,只跟自己地上的倒影搖來晃去。幾株新筍迸地穿籬,展露青鮮頭角。牆外傳來游女揉花打路人的笑鬧聲。

李魚潼親自下廚,將櫻桃用梅鹵煮過,去核搗爛,加白砂糖、桂花露,用梅花模子印了,做成一道「櫻桃煎」;最新鮮的嫩筍、小蕈、枸杞芽入鹽湯焯熟,同香熟油、胡椒、鹽各少許,醬油、滴醋拌食,名曰「山家三脆」;兩斤半的豬肉,切方塊,用最好的黃酒、最清的山泉各半碗,鹽三錢,醬油一酒杯,再加薄荷、零陵少許,一併烹熟,喚作「琥珀肉」;另外還有杏片、膠棗、香葯脆梅等消閑果兒;主食是兩碗以韭、蕨與豆乾為餡兒的菜餃子,煮出來的麵皮透出瑩瑩青綠,玲瓏可愛,因此叫「碧元寶」。

一切收拾停當,李魚潼便將吃食搬到後院的小石桌上。並備下一壺上好的吳府藍橋風月酒,並三隻鈞窯天青血紋小瓷杯,以供菲酌。春陰下飲,別有風味。

「哎喲,小魚兒,你什麼時候也練就了這麼好的手藝?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瞧,小荼也要被你比下去咯。」

柳蔭里走來個女子,上穿月白色吳綾對襟大袖衫子,下系藕荷暗花牡丹紗羅裙,頭戴縷金囊高花冠,綠絹大葉下抽剝金線,細細纏成芍藥模樣,腦後還別了兩對染作紫棠色的牙梳。她走得不疾不徐,兩隻手腕上一疊細如柳條的玉釧玎玎撞擊,錚然作響。

李魚潼欣然笑道:「湄姐姐,你回來啦。看你作時人裝扮,還不太習慣呢,還是李唐時候的衣服好看。」

「哼,我才不信,我的廚藝怎麼可能被比下去!」湄娘身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原是位十三四歲的少女,亦嗔亦笑地跟在湄娘身後,一雙眼鶻伶伶的,黑白分明,機靈得緊。她眉心貼著銀菱花鈿,頭梳流蘇髻,身穿桃紅短襦,配一條蔥綠百褶裙,腰間結了合歡帶,飄飄地懸在身側,嬌俏可愛。

李魚潼道:「喲,幾日不見,小荼也長大了,會結合歡帶了,想著嫁人嗎?結作同心花,綴在紅羅襦。雙垂合歡帶,麗服眷微軀……嘖嘖嘖,思春時節啊。」

小荼聽她戲謔,圓瞪著眼,卻轉頭抱怨湄娘:「啊啊啊姐姐,你給我結的什麼帶子!羞死人啦!」說著要把帶子解下來。

「好了好了,咱們先吃飯吧,可莫辜負了小魚兒這一番苦功。」湄娘掩唇偷笑,一粒硃砂痣灧灧如瑪瑙小珠,在左唇角盈盈欲滴。

三人落座。

李魚潼問:「你們這次去歸墟還順利嗎?」

小荼咬了半個碧元寶餃子,裝模作樣地說:「一般般啦。其實還是挺兇險的,不過呢,小荼我世上可愛第一、天下機警無雙,要不是我陪在姐姐身邊,又怎麼會讓我們逢凶化吉呢?」

湄娘揚手給小荼一個栗暴,笑著問李魚潼:「倒是你在這人間如何?天界一日,人間一年,不如新交給你打理,又在如此繁華的臨安,這兩三年,玩夠了沒?」

李魚潼暄妍的神色透出些黯然:「人間是好玩啊,五光十色,紛紅駭綠,我都捨不得走呢。只是這人間情愛,我卻始終無法嘗一嘗,也無法感同身受。」

湄娘道:「無法感同身受是大幸。小魚兒,聽姐姐一句,要是你懂了,才叫苦惱呢。」

李魚潼道:「只有懂了,才知道不懂的好啊,湄姐姐何苦這般隔靴搔癢地勸我?何況最近,我似乎碰到個能令我動心的男子。」

小荼埋頭大嚼,聞言從碗沿露出兩隻眼睛,眨巴眨巴,喝湯的嗬哧聲也漸漸靜下來,滿臉寫著八卦。

湄娘饒有興緻問道:「哦?也就是說,你不準備回南海了,要與他留在這紅塵,廝守一生?哦不對,廝守他的一生?」

李魚潼有些迷惘神色,又害羞地撒嬌,「我也不知道嘛……或許,是因為想到我就要回南海,此生都不能入紅塵,我才想急著找個人來愛吧,他只是恰好出現了?總感覺不愛一場就回南海,很虧誒。」

湄娘噗嗤一笑,又搖頭嘆息:「小魚兒,你並不愛他。哪有用虧不虧來說愛的?」

李魚潼說:「可是我想要把他留在身邊,眼裡心裡只有我,朝朝暮暮,須臾不離。我聽人間的詩詞里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難道不是這樣的心情嗎?難道這樣的心情不是愛嗎?」

湄娘道:「這不是愛,這只是佔有慾。人一旦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卻不知自己現在追求的跟心底想要的,已經南轅北轍。」

李魚潼眸中閃過一絲不悅,卻終究忍下聲氣,祈求湄娘:「湄姐姐,你就讓我多待幾日,我試試那人,試試就好。說不定一試之下,能夠懂得愛之毫末。」

湄娘正欲開口相勸,薛如恭忽然闖入後院來,神色匆匆的。見有客人在此,他連忙作揖唱了個喏,恭謹地對湄娘及小荼道:「不知二位仙客在此,豎子唐突了。」

小荼一口吞下兩枚櫻桃煎,還沒咽下去,就瞪大眼問:「你怎麼知道我們是……」

湄娘連忙瞪她一眼,讓她閉了口。又轉頭對薛如恭笑笑,「無妨,我跟我這少不更事的幺妹有要事在身,只不過途經此地,想著來見李妹妹一面,不便在此久留,官人無須多禮。小荼,咱們快走吧。」

小荼咽下櫻桃煎,又緊鑼密鼓地吞了個餃子,極不情願地站起身,嚷著:「凳子還沒坐熱呢又要走」「我還沒吃飽」……看來怨氣甚重。

湄娘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又看向李魚潼,笑道:「小魚兒,姐姐就先走一步,這裡的事……你自己處理好吧。要是遇到什麼亂七八糟處理不了的,可別找我哭哦。我也不會搭理你。」

李魚潼粲然一笑,點頭應下。

薛如恭一路背曲腰躬,送湄娘與小荼走出不如新。等不見了人影,他便轉回後院,對李魚潼覥著臉,鼻孔兩邊顯出細紋,笑得像只老鼠。他湊近李魚潼耳畔,輕聲道:「娘子,娘子……我要一千兩白銀,你可以給我嗎?可不可以嘛?」

五、

薛如恭這次請來的不是大夫,而是一位方士,名叫施肩吾。傳說他神通廣大,有一次在宴席上以瓷器盛土,將一粒西瓜籽種入土中,種子須臾引蔓,生花結實,眾賓取食,皆稱香美,異於常瓜;又說他與友人投宿到一家客棧,客棧內只剩一張床,施肩吾說,我不睡床也可,便走入壁中,變為畫人,如此歇息一夜,翌晨又從壁上走下來;還說某宅遭罹鼠患,家中什物悉數被毀,施肩吾手書一符,命人貼於宅門之上,以箸擊盤長嘯,不一時,群鼠蜂擁而出,聚於施肩吾腳下,施肩吾指著為首的大鼠痛罵了一番,眾鼠戰戰兢兢叩搕謝罪,然後成群結隊出城去也……關於此人神通,有四字偈語為證:「一靈妙有,法界圓通,離種種邊,允執闕中。」

高星橋不久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並逐漸顯懷,脾氣也愈發暴烈,逼著薛如恭拿錢來治她脖頸上的肉瘤。薛如恭只得覥顏找李魚潼要錢,請遍之前請不起的臨安名醫,卻仍無法治好高星橋。還是一位須髯皆白的鄉下老郎中告訴他,此路不通,宜走他途。說高星橋這「雷公癭」不似人間異疾,非藥石能醫,叫他趕緊找一位方士來瞧瞧。於是,薛如恭才重金請來這位聲名遐邇的施肩吾。他本以為施肩吾會十分傲慢,沒想到他聽了薛如恭描述的病情,只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

施肩吾一見高星橋這副模樣,眉心就皺出一個川字。薛如恭焦急地問情況如何,施肩吾捻了捻頷下須髯,沉吟了片刻,開口叫他準備一把快刀來。

薛如恭依言,戰戰兢兢去了廚房。高星橋仔細打量施肩吾,眸光淹然百媚,像漫漫襲來的漲膩紅潮,要將人沒頂。她嫵麗笑道:「道長果真能治好我嗎?若能治好,小女子做牛做馬做飯做菜來報答你的恩情……」纖縴手指輕輕按在施肩吾的胸膛上。這施肩吾年歲尚輕,生得劍眉星目,穿一襲青蓮色道袍,手中一柄拂塵,背後負了七星劍,臨風而立,閑雲孤鶴一般。高星橋感覺自己脖頸上的肉瘤蠢蠢欲動起來,有些發熱發癢,又如細細的棘刺在肉瘤內部蔓延,是抓撓的感覺。高星橋嘴角浮出一個冷笑,心想,興許這肉瘤也是對施肩吾動了花花心腸吧——她不可或缺的增生,取而代之的存在。

施肩吾退開一步,神情極淡漠溫沉地道:「治不治得好,貧道可不敢打包票,只能勉力一試。」

高星橋眉目一凜,艷烈容顏生出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好個欺世盜名的牛鼻子,治不好也敢收我那麼多銀兩!」

施肩吾含笑不語,眉目清瑩猶如冰盞,並不為一朵牡丹紅得如火而融化。

薛如恭從廚房走來,手中握著一柄三尺長的窄刃刀。施肩吾接過,便不再理會他們,徑自在院子里的井欄上磨起刀來。那刺耳的聲響聽得薛如恭心內發毛。磨得足夠鋒利之後,施肩吾輕輕割開手指,在刀刃上寫下密密麻麻的符咒,念念有詞一通。然後走近高星橋,示意她將脖子亮出來。

高星橋又驚又怒:「你莫不是想要一刀宰了我!」

施肩吾道:「若是你不配合,貧道也無法替你治這怪癭。」

薛如恭握著高星橋的手,柔情款款道:「星橋,不要怕,我就在這裡,在你身邊。我會保護你的……」

高星橋掙脫他的手,一個巴掌摑得他差點轉兩圈兒,「你個孬種,我什麼時候要你在身邊了!給我滾得遠遠兒的,看見你就心煩!」轉頭,換上一臉不情不願的悲壯神情,惡狠狠地對施肩吾說,「你要割這瘤子,可小心點兒!損我一點皮毛,我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就閉上眼。

施肩吾依舊不疾不徐,將刀緊握在手中,閉目喃喃了許久,驀地大喝一聲。一道紫紅光芒應聲自刀刃上狂飆而起,像一隻燃燒的蝶,瞬間沒入高星橋脖頸的肉瘤之中。肉瘤軒然作響,內部透出妖異光華。不一時,便聽一聲黏膩的碎聲,肉瘤四分披裂,一汪黃白膿水嘩嘩瀉落在地。肉瘤軟癟的皮中,忽然蹦出一隻猴子,朝施肩吾臉上抓來:「好個不知死活的道士,竟敢破我藏身之所!」

施肩吾眸中閃過一抹飛電般的光華,方才的悠然姿態添了一層風雷之色,十分凜肅。他朗聲喝道:「大膽潑猴,你與鬼愁潭老蛟狼狽為奸,殘殺過路旅客,以人生魂助長修為,如今老蛟已被雷部諸神殛殺,你以為趁亂躲在這婦人體內,就能保一世平安,真是做夢!如今還是被我給尋到,快快束手就擒吧,否則叫你神魂俱滅!」他拔出背後七星劍,手腕一動,劍芒一點湛湛,瞬間化為漫天星塵,朝妖猴絞纏而去。

妖猴怒吼一聲,全身毛髮豎立,泛出金屬般的紅光,肌肉也隨之暴漲。它雙眸燃燒著熊熊騰焰,尖利指爪如鋒刃般撕裂星塵,朝施肩吾頭顱抓去。施肩吾輕笑一聲:「你修元陽之火,卻被迫在這婦人體內藏匿太久,陰氣侵襲,耗損修為,如今不過是強弩之末,也敢與我爭鋒!」他劍勢不減,依舊朝妖猴利爪斬去。一線劍刃幻作滿天飛光,紛華凌霄漢。妖猴如被狂風驟雨團團包裹,避無可避,身軀轉眼被洞穿得千瘡百孔,只能癱軟在地,苟延殘喘。施肩吾從懷中掏出一枚玉葫蘆,道:「妖猴,隨我去雷部領罰吧。」玉葫蘆嘴中吐出一束青光,將妖猴罩住,然後將它一點一點拉向葫蘆口。

此時的薛如恭與高星橋各懷鬼胎,五味雜陳。薛如恭一想到每次跟高星橋親熱,都有這妖猴參與其中,就覺得作嘔;而高星橋欣喜自己怪病被治癒之際,心念電轉,又生出一計。她忽然和身撲向施肩吾,將他手中玉葫蘆奪下,然後將那束青光對準施肩吾。施肩吾第一次有了些焦急神色,大叫:「你這無知婦人,是在做什麼!你可知道它……」話音未落,便被收入玉葫蘆中。高星橋嚴嚴實實地將葫蘆嘴給封住,為方才施肩吾露出的恐懼感到快意,覺得揚眉吐氣得很——呸,一個臭牛鼻子,有什麼了不起,裝腔作勢!

薛如恭大驚失色,搶上前道:「星橋,星橋,你這是做什麼!」

高星橋踢了他一腳,並不理會,大搖大擺走到妖猴面前,晃著手中那玉葫蘆道:「做個交易吧,我救了你,你幫我殺一人。若是不從,我馬上把這道士放出來,把你給抓走。如何?」

薛如恭急道:「星橋,你、你要殺誰!」

高星橋沖他魅惑一笑,笑容如吸飽了血水的妖花噴出熏人腥氣。脖頸上那一層紫紅的薄皮軟軟垂著,像一層胎衣,她剜掉了裡面的東西,然後藉此重生過似的。

「相公啊相公,你那一千兩銀子,難道是白拿的,不還了嗎?」高星橋一字一頓地說著,語聲如鈍刀切割薛如恭的心臟,卻莫名帶來一種苦澀的快慰,「一千兩白銀,咱們即便殺了她,遠走高飛,也夠吃一輩子的了,你說不是嗎?如今我的病好了,可不會甘心在這裡幽居啊,相公。」

六、

李魚潼在魚藻洞中沉睡,皮膚上幻出細密鱗片。冰冷的光華照在她身上,像一層波盪的水膜,軟而無痕。

她感到熾熱的吹息浪潮般侵襲而至,驚惶地坐起身。舉目四顧,只見魚藻洞的琉璃夾板中,貯存的水正慢慢沸騰起來。她大驚失色,披衣而起,快步衝下床,想打開門,卻被一股灼烈的巨力彈回,摔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血。

「元陽九牛陣?」她喃喃自語,「是誰,是誰想要害死我!」

她伸出手,掌心逐漸浮出一顆幽藍透明的水珠,悠悠懸浮,從裡面湧出無數細蛇一樣的光華,纏繞住她的身體。她雙目一瞪,借著水光護體,朝魚藻洞的門口撞去。那門卻依舊巋然不動,倒是周身的水光嘩然破碎,變作星星點點的光斑飄逝。門外有人在狂放地大笑,是薛如恭的聲音。還有一個女子尖銳地說:「果然還是這妖猴狠辣,犯不著咱們動手了,哈哈哈哈……」

琉璃夾板中的水漸漸燒乾了,火焰滲進來。那火紅得詭異,紅得絕艷,像澆了鮮血才熾烈成這般。屋內的一切都著火了,桌椅、帷幔、枕席……它們飄升、飛舞、化為灰燼。一切的一切,都熱烈得像一場求歡,殘酷得像一場毀滅。原來……這就是薛如恭口中的愛嗎?給她一把火,讓她焚心燎骨、炙腑焮肝?

李魚潼被元陽之火逼得無計可施,只能抱膝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她躲不過了。她做錯了什麼……她是對情愛抱持太過輕慢的態度,才引火燒身嗎?不,不是這樣的。身體枯竭了,乾涸了,連一滴淚都流不出。心裡還有血吧……也快被煎熬殆盡。那痛楚竟不是痛楚了,軟潤得像一個懷抱,即便滿布荊棘與毒獠。她原來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感到幸福。她在人間給她的痛楚的極致,忽然了悟到情愛是個什麼東西。

李魚潼的皮膚寸寸焦枯、剝落,連血肉也很快蒸發。她驀然仰天長嘯一聲,在火焰的中心,在紅塵的深處,在人間的騙局裡……整個身體霎時消殞,一顆光華璀璨的心在半空懸浮了片刻,便跌碎在地,化作了灰燼。

夜已深了。春月如冰,春風如醴。大且圓的月輪在溫風裡載沉載浮,就如甜酒中漂著一片薄荷綠的冰,甘芳四溢,又冷又醇。那樣湛明的月光,那樣清軟的微風,卻都度不到這人間煉獄般的所在。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入已成廢墟的魚藻洞。卻是湄娘與小荼。

小荼癟著嘴問:「姐姐你怎麼不早點救魚姐姐?害她受這麼多苦。雖然她總想在廚藝上超過我,但我還是很喜歡她的……」

湄娘撿起地上的骨殖,一點一點拼湊在一塊,頭也不抬道:「不痛過,不死過,又怎麼會明白她想要的『愛』呢?這是小魚兒自己求的,我自然要成全她。」

骨殖拼湊成一具枯瘠的殘骸,隱隱有人形。湄娘又從灰燼里摸出一顆黑漆漆的珠子,小心翼翼拭去它表面的污垢,然後朝它輕輕吹了口氣。一點幽藍的光在珠子中心暈開,輕柔招搖著,彷彿一尾小小的魚苗。湄娘將珠子放入殘骸的心臟部位,彷彿有煦暖春光渡進這具腐朽的屍體,一陣透明的波動從頭至尾,將它浣洗一遍。在那春月的照耀、春風的吹拂之下,殘骸的嘴中,驀然輕吐出一口渾濁的煙氣。

那是她前生存留的妄想,如今終於百念皆灰。

七、

薛如恭這幾月在臨安很是春風得意了一陣。

因為有知情者傳言,他在舊家曾有一位妻子,這妻子生了怪病,不想拖累薛如恭,便獨自離開,芳蹤杳杳。薛如恭傷心至死,來到臨安,白日縱酒澆愁,夜裡眠花宿柳,來使自己遺忘妻子離開的傷痛。卻誰知造化弄人,沒想到妻子也來到臨安,兩人久別重逢,恍如隔世。薛如恭用自己這些年給伶人寫歌的錢治好了妻子的病,算是傾家蕩產。不過兩人都不曾抱怨半句,依舊如膠似蜜,恩愛得緊,那臨安城的歌女伶人沒想到薛如恭竟是這樣的痴情種子,又是艷羨又是懊悔。薛如恭給高星橋寫的一首《長相思》,也為他們津津樂道、廣相傳唱:「桃花紅,李花紅,漫卷青旗沽酒風,鸞鈴催牧童。長歌慵,短歌慵,一曲煙波月下盟,春酲幾萬重。」

一切都讓高星橋稱心,之前她不準薛如恭說出他已成婚之事,是想多騙些女子的錢財,或許撞上個富家千金入贅,更是錦上添花;如今也是她逼迫薛如恭廣而告之他有一位妻子,因為他們如今已不需要隱瞞了,錢已經賺夠,不如博一個美名,日後更能派上用場。

不過世間賞心樂事,大抵白璧微瑕。高星橋小產,已成型的胎兒流出來,卻是個半人半猴的怪物,濕漉漉的毛髮長且黑,看著十分駭人。不過薛如恭自然依舊對高星橋千依百順,還怕她悶悶不樂,氣壞了身子。高星橋本來還有些愧疚,見薛如恭這般,氣焰竟比之前更盛了,動輒對他拳打腳踢,以消自己心頭苦悶。

人間四月天,立夏之日,人們取李汁和酒,飲之顏色美。或各烹新茶,配以諸色細果,饋送親戚比鄰,謂之七家茶。富貴人家的攀比之風更勝一些,水果都雕刻花樣,以金箔裝飾。香茶品目有茉莉、林檎、桂蕊、薔薇、丁檀、蘇杏等等,用哥窯或汝窯瓷甌盛裝,僅供一啜,余者皆不取,可見其奢侈。

這一天,槐柳成陰雨洗塵。薛如恭買了輛馬車,親自執鞭,載著高星橋離開臨安,對眾人說要去泛舟江海。不雇車夫,也是怕自己身懷巨資的秘密泄露出去,倒不如說自己疼愛妻子,事必躬親,鞍前馬後來得無限美滿。聽聞他要離去的消息,許多歌女伶人都來相送至城外,青青都折盡,長亭更短亭。

終於離了臨安地界,途中,薛如恭忍不住笑意,「星橋,你說這些人蠢不蠢,如此好騙。恨不得跟著我們做牛做馬呢。」

高星橋在車廂內啐他一口:「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要不是我替你出謀劃策,你能有今日?既得了財,又博了名。而你呢,你讓我得了些什麼?一個鬼瘤,一個怪胎!你說你對得起我什麼?」

「是是是,你最聰明,最體貼我。我能有今日,怎能不念你的好?我是那般薄情寡義的小人嗎!」薛如恭聽她語氣不妙,連忙伏低做小,生怕招來一頓毒打。

黃塵滾滾的路邊,有一女子立於蔓草之中,依依招手,似乎想讓車馬停下。高星橋掀開帷簾,瞧了半晌,低聲說:「她身上那行頭價值不菲,這裡荒郊野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咱們把她騙上來,殺了最好。」

薛如恭手心一陣冷汗,「可是……那妖猴已經被放走了,我們怎麼殺?」

高星橋罵道:「你蠢嗎!咱們兩個還對付不了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薛如恭面孔一紅,面上神情十分不悅,卻也只得忍氣吞聲,停下車來。

那女子只穿了一身白絹衫裙兒,瞧著簡單樸素,高星橋卻一眼看出那是產自吳中的軟煙羅,一匹就價值百金,真是不顯山露水的富貴。頭上的素釵梳看上去也是普通的芙蓉石,但成色卻太過溫潤華艷,高星橋判定是千金難求的桃花玉。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已在心底存了辣手,面孔禁不住地散發出歹毒之意。

待走近,那女子施了一禮,盈盈道:「奴家從鄉下歸來,卻不見約好的車馬,想是路上出了事故。不知可否乘二位的馬車,載奴家一程。」

高星橋轉瞬攢起甜膩的笑容,掩蓋了心底浮泛出的殺意,款款道:「妹妹快別客氣,上車來吧。我們夫妻二人正閑得無聊,來個說話的人,可是求之不得。」

那女子囁嚅:「可是,奴家不知姐姐姐夫是否順路……」

高星橋心想,你去哪兒我們都是順路的,但還是裝作恍然大悟問:「瞧我,撞見妹妹這樣一個標緻人兒,是太心切了些,竟沒問妹妹要去哪裡?」

女子怯怯道:「奴家要去鎮江府。」

薛如恭一揮馬鞭,帶著隱隱的炫耀,急急說:「順路的,順路的!我們去嘉興,近得很!」

高星橋冷銳地瞧了薛如恭一眼,他得意洋洋的氣焰瞬間低落下去。

「如此,就勞煩二位了。」女子再次低頭一福,握住高星橋伸來的手,扶風弱柳般地爬上車。

薛如恭趁機狠狠偷剜了那女子一眼,只見她容色清愁,如芙蓉花在薄霜浸染下泛出疏離粉光,跟高星橋的艷烈各有千秋。只不過她一雙眉太過寒峭了些,鋒利冷硬,刀刃一般。不知為何,薛如恭覺得有些熟稔。

高星橋款款拉著女子的手,殷殷道:「妹妹啊,我們這馬車簡陋得很,不知你坐不坐得慣,我這裡有一張靠墊,給你偎偎吧,別累著腰。」高星橋作勢掀起坐墊,抓住藏在底下的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女子脖頸扎去。

女子嘻嘻一笑,竟不閃不避,紅唇中驀地吐出一枚尖刺,射進高星橋左眼。高星橋丟下刀子,痛楚驚呼連連。薛如恭聽得聲響,連忙勒馬停車,反身衝進車廂,入目便見高星橋左眼已成血糊糊的黑洞,汩汩淌著血,可怖得緊。那女子卻還嫻靜如姣花照水一般坐在旁邊,微微笑著,似乎正欣賞窗外春和景明,柳密花繁。

「你、你是誰!」薛如恭渾身一個哆嗦,心頭襲來一陣不祥的預感,如黏膩的蛇屍盤踞,一點一點絞纏他的心,吐出青熒熒的獠牙,將劇毒刺入。

女子秀眉一挑,如刀鋒微微展開,似乎能聽到金鐵交擊的震顫,「怎麼,官人,你竟如此薄情,不記得奴家了么?奴家可是想念你想念得心肝疼啊。奴家日也思,夜又念的,卻還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不如她,今日見了,才終於曉得,原來官人喜歡這樣歹毒的女子啊。」她慢慢靠近薛如恭,麵皮忽然片片剝落,袒露出裡面焦黑的血肉,「官人,你拿我的銀兩,你要我的身子,你害我的性命……你可知道,我在火里有多絕望,那種痛,如萬蟻鑽心,卻也不及你給我的痛。你做這一切,原來就是為了成全今日么?」她的面容又逐漸復原,變成了李魚潼的容顏,「那奴家今日,就成全了你吧。」

薛如恭此刻已是雙股打顫,襠中飄起一股溫熱的燠臭。「李魚潼,你、你不要過來,我沒有對不起你,都是她害的,都是她!」他惶然而絕望,兩腳亂蹬,向後退去,「我,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啊……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李魚潼微微一笑,「我怎麼捨得殺你呢,官人……」她伸手撫摸自己的眉毛,那兩道翠色鋒利的眉毛,忽然就把它們摘了下來。沒有眉毛的臉頰顯得詭異而滑稽,但薛如恭只覺得駭怕得要命,卻又渾身癱軟,無力逃脫,只得把眼睛閉上,嘴裡喃喃:「放過我……放過我……」

李魚潼朝手中兩道眉毛吹了口氣,它們立馬增長至三尺,又細又薄又利,果真成了翠色刀鋒,冷光四射,「官人,我這雙眉,名叫『生生二肆』,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刀刃,又叫『嬋娟刃』,是以最冷亮的秋夜月、最澄碧的春江水合鑄而成。你們人間不是有句詩說,『娥眉本是嬋娟刃,殺盡世間風流人』嗎?我這雙『生生二肆』啊,也是作此之用的。」

高星橋忍住痛楚,大睜著一隻猙獰的眼,從鼻孔里冷笑一聲,惡狠狠道:「你這賤婦,妖孽,你以為我怕你嗎!要殺要剮,儘管來!我不會對你求饒半分!」她啐出一口血痰,轉身狠狠掐住薛如恭的脖子,「不過,在死之前,我要先殺了你!你這沒骨氣的男人,生死關頭就把自己的女人推上去,留你何用!」

「原來你們人間的愛,就是這般血淋淋的啊……」李魚潼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們,嘆息一聲,素手輕揚,高星橋便被一股巨力掀開,撞在車廂壁上,頭顱發出咚咚聲,「我怎麼會捨得殺你們呢?我要用我這雙嬋娟刃,把你們一刀一刀,割得遍體鱗傷,然後把你們變成兩條魚,兩條彼此仇恨的魚,每天被火烤一遍,卻又不會死,我要讓你們慢慢復原。復原後,就把你們放入魚缸,自相殘殺。誰先咬死對方,誰就可以獲得自由哦。」高星橋懷中滾出一隻玉葫蘆,李魚潼拾起,仔細瞧了瞧,驀然駭笑了,「你們膽子還真大,竟把施肩吾都關在裡面?」她又低聲對玉葫蘆說道,「施道長,你別急,待我處理了這兩人,再放你出來,否則,你肯定又會從中作梗,不讓我稱心如意的,嘻嘻。」

李魚潼說完,便分花拂柳般舞動起手中的生生二肆,只一瞬,就讓薛如恭衣衫盡碎。她一刀一刀,細細地、近乎吹毛求疵地在薛如恭身上割出魚鱗之狀,如同一位追求至臻之境的匠人。薛如恭皮肉輕微翻捲起來,淡黃色的脂肪結成一顆顆的細粒,混著少量血液,密密麻麻,像某種蟲卵。那疼痛如萬蟻鑽心,卻又無法伸手去撓,午後的溫度升高,便醞釀出一陣陣熏人慾嘔的濁臭。李魚潼嬋娟刃走至胸膛,看見高星橋銀針刺上去的那句詩,冷笑一聲,手腕一翻,便連皮帶肉割去,又順手將那張皮貼在高星橋完好的那隻眼睛上。

薛如恭顫抖著唇,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睜開眼,看見自己渾身都是層層疊疊的傷口,傷口處的皮肉綻開,裡面除了血肉,還蠕動著許多碧綠色的卵。

「哎哎,沒想到弄出鱗片,原來是這樣麻煩的一件事,做魚比做人難吶。現在就等這些『翠小釵』的魚卵孵化,一點一點蠶食掉你們,你們就會變成魚啦,是不是很神奇?嘻嘻。」

李魚潼像個孩童玩泥巴一樣,樂此不疲。她終於將薛如恭高星橋二人身上割出細密鱗片,血氣瀰漫,臭味翻湧,將小小的車廂熏染得猶如魔窟。她微微皺眉,掩住口鼻,將生生二肆變得更細一些,琢磨了半天,往薛如恭高星橋的指甲里扎進去。扎完指甲,她又將他們眼皮撐開,慢慢地刺進瞳孔里,簡直一絲不苟,面上也沒有神情,果真像完成一件任務似的。而在她一雙嬋娟刃下掙扎的兩人,也似乎不再是活物,真真成了浮雕。

慘叫終於消停了些,李魚潼似乎也玩累了,便施法變出一隻琉璃魚缸,又將他二人變作一青一紅兩尾大魚,拎起它們尾巴,粗暴地扔進缸中。兩條盲魚鼓凸著黑洞洞的眼,在缸中遊走、衝撞、迷失、追逐,幾次交鋒之後,都嗅清楚了對方的氣息,不聲不響地對峙著,嘴裡尖牙也露出來。他們都受了傷,鱗片開始剝落,有詭異的綠色血液滲出來。本來沉靜冰涼的水都沸騰成了血淋淋的仇恨。這就是他們相濡以沫的愛情,如此艷麗,無尚美滿。

李魚潼重新將嬋娟刃變回雙眉,安回自己額上,然後輕輕擦拭一番,好整以暇地照了照鏡子,才對缸中那兩尾魚說:「好了,你們就開始相愛、開始廝殺吧。記住,只有咬死對方的人,才能活下來哦,嘻嘻。」

(全文完)

本文作者「粟冰箱」,現居成都,目前已發表了60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粟冰箱」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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