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橘子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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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學畢業之後我和米達賣過一段時間橘子，我其實也不過是幫忙打了個下手，他不在的時候幫忙看過攤位，中途分錢的時候他分了我一半，我沒接，拿了應得的那部分，往後看攤的時候分出了點兒精氣神，橘子沒再丟過。他估計也沒指望我能有多積極，他從來都不指望我，當然這樣我就沒有了毒舌的機會，我這個人毒舌起來就沒完沒了，連我自己都知道這樣真的很不好。

可是，每當我看到租來的車庫裡全是橘子，滿滿當當的全是橘子，沒完沒了的橘子，黃澄澄、金燦燦的橘子，怎麼也賣不完，怎麼都賣不完的橘子，我還是要朝米達吼一句：「他媽的怎麼這麼多橘子！」

在家裡待業半年多，後媽想趕我，米達給我分錢之後，我往家裡交伙食費，後媽再不敢趕我，我吃的不多，只是後媽再也不和我說話，原因是翻臉前我差點把煙灰缸砸到她腦門兒，那煙灰缸很金貴，我爸寶貝了一輩子，但是落地的時候沒碎，後媽親眼看著它沒碎，然後後媽沒什麼事兒就開始大哭，哭她命苦，哭她如何命苦，哭她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我爸開始的時候還瞪我，但是他頂不愛聽她前夫的破事兒，然後他就站在當中兒什麼也沒說。當然他也不會給我反駁的機會，我這個人反駁起來也沒完沒了，我上學的時候是學校辯論社的，一度風光過，但是直到現在他都覺得沒什麼用。

我做的很多事他都覺得沒什麼用，比如我以前還會畫畫，留著長發背著畫板招搖過市，好多小姑娘喜歡我，以至於我至今不能理解不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麼會畫畫的。」米達解釋過，「像我，我是色盲，分不清明黃、橘黃、金黃、土黃，橘子的輝煌在我眼裡也是黯淡的。」

我有時候說不清楚米達這麼個人，真的說不清楚他這麼個人，他是我所有朋友中最普通的一個，甚至沒賣橘子之前我都沒有拿他當朋友，我幾乎打走了身旁所有拜過把子的傢伙，真的，我不爽，我就和他們干架，我看不上他們對好姑娘三心二意，對好兄弟身後插刀，好好的一個老爺們兒點頭哈腰幹個屁，一喝酒就開始吹牛逼。我把他們都打走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把他們都打走了米達還在，想來我沒打過他，我好像從小時候就沒打過他。

我之前沒打算和他一起賣橘子的，太冷，以我的打算是在家裡貓個冬，來年春天就離開這裡，北京、南京、深圳、上海哪個地方都行，我願意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有火車票的錢就行，但是顯然我沒有火車票的錢，後媽又是個碎嘴，「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啃老是不是？是不是啃老？啃老是不是？」我一個煙灰缸就撇過去，下樓碰見米達，在賣橘子。

「保甜，保甜，兩塊五一斤，不甜不要錢。」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那麼丑的字——寫在撕扯的不規則的速食麵箱子上。

2、米達很少會和我說話，我不愛說話，他知道，我們之間也沒什麼話可說。他這個人很少生氣，早上用大號的軍用保溫桶灌一大桶熱水，給我喝，他知道我不愛吃橘子，運輸中壓碎的橘子他全都自己吃，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說幹嘛不收拾回家做橘子醬呢？他說做過，但做出來的感覺沒有橘子整顆時好看，我想起他是色盲，但我這人從來沒什麼憐憫心，我說他們總說你是色盲，你不生氣啊？

他說：「我本來就是色盲啊。」

「那說你智商低呢？」

「測過的，我的智商是有點低。」他不好意思很靦腆的笑笑，我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什麼說什麼這點他倒是挺好的，我的毒舌在他身上永遠派不上用場，不過，「他們來偷橘子你倒是和他們干架啊！那是你的橘子啊！為什麼不收拾他們！」想到這個我就火大。

我因為偷橘子的事，和那幫小流氓們打過兩次架，我從小打架打習慣了，怎麼下手完全是下意識，揪著小流氓的頭頭打，最後他跐溜著鼻血說「給我等著」，所有輸掉的人都說「給我等著」，說實話聽到這個我當時甚至有點沮喪，我就想打兩個流氓有什麼前途呢？賣橘子有什麼前途呢？朝九晚五有什麼前途呢，做得事情不喜歡，百分之八十以上全是重複與沒意義，剩下百分之二十的意義又與你有個屁關係，我到現在都不能理解那些可憐的人，「那是因為你不用養媽媽啊。」米達有次這麼和我說，「我媽媽太老了，我不工作，她就沒飯吃了，而且，我很愛賣橘子，那些輝煌的橘子看上去多好看啊，就像你喜歡畫畫。」

我心想，你懂個屁。

我一路是怎麼畫畫的，我媽為了我畫畫幾乎要賣房子，我爸不同意，但是也不同意離婚，我大學的女朋友是個漂亮的小鎮姑娘，她喜歡我，但是不喜歡我畫畫，我女朋友希望以後我跟她結婚，踏踏實實的工作，但我這人就是有賤毛病，我可以打最壞的混混，轟沒本事的老師下台，但誰也別想操控我，分手就分手，但顯然我愛的比她多，她半年後結婚，嫁得不是很遠，而我之後像受了詛咒似的再也愛不上別人。

我問米達：「你想結婚嗎？」米達臉都紅了。

我爸說過我有小聰明，我要是好好賺錢，這會兒他會有很不錯的光景，但是我媽去世後，他再不做這樣的打算，甚至為後媽進門我給予的沉默感到感激，後媽不願和我說話，我只要回家杯杯碗碗的就響個不停，我爸給我賠小心，說女人只要確定自己的地位了就自己覺得自己金貴，多大歲數的女人都是這樣，我看他臉上堆起的褶子，一陣兒噁心，他從沒這樣對過我媽，從來沒有，我說，你最好想也不要想。然後我搬出去，搬到米達那裡。

3、我們還是在賣橘子，賣沒完沒了的橘子，賣黃澄澄、金燦燦的橘子，賣怎麼賣也賣不完，怎麼賣都賣不完的橘子，但是米達看上去真的好快樂，他還會唱歌，在搬橘子的時候唱歌，在剝橘子的時候唱歌，空氣里會有一些碎掉的橘子發酵後的甜靡靡的味道，我們再沒有丟過橘子，下大雪的時候我告訴米達不冷的時候我就會離開，我料定這會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他愣了一下，可能在他的世界裡目前還沒有人離開，不像我，我女朋友在那年最大的一場雪裡離開我，米達說，你走了，橘子怎麼辦啊，我沒想過他最後竟會指望我，我說，笨蛋，天暖和了，你就不用再賣橘子了。

米達很少和我說話，他知道我不愛說話，但是那天他還是很小心的問我為什麼不開心，我說，你被人欺負的時候你會開心？米達說，我沒被人欺負過啊？我說，他們偷你橘子的時候你居然沒有不開心？米達說，我沒有不開心，我是個色盲我都沒有不開心，況且他們離開的時候告訴了我許多顏色，天的顏色、水的顏色、大地的顏色，橘子的顏色，我最喜歡橘子的顏色，一種叫做輝煌的顏色，我沒想過他倒像個詩人，於是我就說：「你倒像個詩人。」

我已經很久沒有再畫過畫了，退而求其次，這不是我的風格，要麼熱烈，要麼冷置，可我想但凡熱烈過的人大概就不會再回頭，因為怎麼甘心？不過好在輝煌的成功與輝煌的失敗之間還有一種奇妙的存在叫做輝煌的自由，那麼我現在要的就是這種自由。

我女朋友離開我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畫過畫，像是受到了詛咒，但是這樣也不錯，她從來不是一個多麼完美無瑕的人，但是好在愛情是。我的愛還封在大雪天的厚冰層里，要想解脫，我得等到春天的到來。

說起來還真覺得滿懷希望，可是現在，我連家都回不去。

小流氓們還是叫我等著，失敗的人們還在叫我等著，我每天坐在租來的車庫前面抱著暖水壺等著，等著被複仇，等著復仇，等我爸來找我，等我爸找我喝酒，等他喝醉的時候拿出房產證，臉上堆滿了褶子，這樣不完美的一個人，他要和我談愛情。

他說，你之前不是也有過一個女朋友？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動心？

簡單來說，他真的不是一個靠譜的男人，靠譜的男人不會明白自己不喜歡這個女人卻娶了這個女人，靠譜的男人不會明白這個女人不喜歡自己卻還是娶了這個女人，顯然前者是我媽，後者是後媽，不過我後來想想他也沒什麼損失，他要房子的時候得到了房子，他要女人的時候得到了女人。不靠譜的男人，卑鄙無恥的男人。

他說，你再想想，我好歹也是你爸爸。

卑鄙無恥的男人。

房子是外公留下來的，我媽的嫁妝，外公答應我媽嫁給我爸的條件就是房產證上的名字得是我媽的名字，我成年之後房產證上的名字得是我的名字，要不我媽準會流落街頭，這一點外公料想的簡直沒有一點錯。

「她看上我不過是以為我有套房子。」這話他還有臉說出口，「她兒子、媳婦結婚兩年多也沒有自己的房子，她也很難嘛！你之前不是也有過一個女朋友，你會忍心讓你女朋友流落街頭？」

「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媽！」

「……她送我的煙灰缸我寶貝了一輩子。」

可那有個屁用。

「你想也不要想。」

得到房子的時候沒想得到愛人，得到愛人的時候也不該得到房子。

4、我們還在賣橘子，賣沒完沒了的橘子，賣黃澄澄、金燦燦的橘子，賣怎麼賣也賣不完，怎麼賣都賣不完的橘子，我為這個感到絕望，絕望的時候我還是幫米達賣橘子。

顯然，喜歡一件事情與不喜歡一件事情，做的時候差別很大，我找錯了好多次錢，米達表示很理解，他安慰我說：「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力。」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激，我現在覺得米達真是個好人，我以前覺得活到這個份兒上還能每天開心的人簡直就是個傻逼，但是看到米達之後我會覺得那又怎麼樣，傻逼就傻逼，開心是真開心，其餘的，都去他大爺的。

我還開始和米達一起喝酒，他酒量是真他媽的不好，兩瓶啤酒下肚臉就開始紅撲撲，滿嘴胡話，聽上去叫人鬧心，「我是個色盲，我都沒有不開心，來偷橘子的傢伙我都原諒他們，我是個色盲，我都沒有不開心，天是透明的，水是湛藍的，大地是金紅的，橘子是輝煌的！」

橘子的輝煌是不是這個輝煌，我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個詩人。

為了這件事，沒等到小流氓們找上門，我就又和他們幹了一架，這一架我打得很用力，這一架我打得幾乎忘了我自己，我的潛意識在某個瞬間失了靈，我忘記揪住小流氓們的頭頭，最後，他在我後腦勺拍了一磚頭，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說一句「你給我等著」。

當然，來得及我也不會說，我這個人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承認我是輸了的那個人，哪怕我自己也知道我就是輸了的那個人。

醒來的時候，眼前的人是我爸，眼睛熬得通紅，臉上堆滿了褶子，他問我疼不疼？餓不餓？冷不冷？我通通都沒答應，最後他無可奈何，說了一句：「你不願意就不願意，怎麼說你也是我兒子。」

我看了他一眼表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不同意，怎麼說他也是我爸爸。

後媽要來看我，據說她對我的離家出走懷有一點愧疚之心，同來的還有她的兒子兒媳，就是結婚兩年還是沒有房子住的兒子、兒媳，默默等他們的過程中我想了很多事，我只是會覺得我其實我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的大無畏，用米達的話講，因為我不用養媽媽，事實上，我不工作我爸爸也不會餓死，我還沒有兒子，不用考慮他結婚要用的新房，要是沒有這些事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像我這樣的大無畏，我覺得有點悲憫，因為想到那些我瞧不起過的人。

我的腦袋悶乎乎的疼，因為這一板兒磚大夫未經允許就剃掉了我長長的頭髮，我總是頭頂有點冷，加上腫的不像樣子的眼皮，我覺得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就在我覺得我現在一定很醜的前提下，我看到了後媽和她的兒子、兒媳，就是結婚兩年也沒有房子住的兒子、兒媳。

她兒媳婦還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一如既往的漂亮。

——我女朋友。

「你之前不是也有過一個女朋友，你會忍心讓你女朋友流落街頭？」腦子裡想起這句話，我別過眼睛，窗外的洋槐已經發了芽。

春天來了。

我有點兒不願承認的難過，我把這歸因於米達很快就不能再賣橘子了。

5、我和誰也沒有說，來年冬天，我還是想和米達一起賣橘子，賣沒完沒了的橘子，賣黃澄澄、金燦燦的橘子，賣怎麼賣也賣不完，怎麼賣都賣不完的橘子，米達看上去真的好快樂，他還會唱歌，在搬橘子的時候唱歌，在剝橘子的時候唱歌，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就是一個詩人。

我想到了那首詩，那首他這輩子也許都不會聽到的詩。

「一位本地英雄/在廢棄的停車場上/唱歌/玻璃晴朗/橘子輝煌/」

(全文完)

本文作者「北渺」，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1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北渺」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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