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雷打黃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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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空灰暗陰沉，雨滴伴著秋風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戶。

爺爺在世的時候，每遇上這樣的天氣，便會拿來一副缺了一條腿兒的老花鏡，翻出一本古舊線裝書，就著門口的光亮，咿咿呀呀地哼唱；有時也會拎出半口袋黃豆或是綠豆，拿張簸箕，一點一點地分揀裡面的小石子、土坷垃。

如果有雷聲，總會引出一段陳年舊事。

爺爺說，當時還是生產隊，他是大隊倉庫保管員。夏季麥收的時候，雨來得快，前一分鐘還是朗朗晴日，但見遠處隱隱一線黑雲，間或聽到幾聲沉悶的隆隆聲響，倏忽間那雲那聲就到了眼前耳邊，蟲鳴蛙叫忽然就停了，整個世界一片安靜，靜得嚇人。黑雲翻滾到頭上，一陣涼風鑽進衣角，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就下來了。轉瞬間，雨點連成了直線，繼而變作瓢潑。

所以，麥收也叫搶收，跟老天搶。農人們最怕的是「噴場」。麥子被從田裡割掉，運到場上脫粒。把麥子均勻地鋪在場上，讓黃牛或者水牛拉著石磙子在麥子上反覆碾壓，生產隊里有拖拉機的，也可以用拖拉機代替耕牛拉磙子。小麥脫了粒，還跟麥紊子（被壓碎的麥殼）混在一起，要等到傍晚起風的時候，在場上揚去麥紊子才行。麥收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晾曬。剛收的小麥水分大，不能保存，得攤在打麥場上曬。曬麥子的時候，如果趕上暴雨，任誰見到都會來幫忙，必須搶在大雨之前，把攤開的小麥集中堆起來，用塑料布蓋上。這樣即使雨很大，下面過了水，上面的麥子還能保住。如果來不及集中，被雨淋了就叫噴場。小麥泡了水會發芽，即使不霉變，發了芽的麥子磨出的面也很黏很難吃。所以，噴場會讓麥收功敗垂成，很令人喪氣的。

那年夏天，隊里的小麥大半都進了場，脫了粒，在場上攤曬。正午時分，忽然就來了一陣急雨。那時候大多數社員都在家吃飯睡午覺，場上只有四五個看場的人。其中一個叫黃冠武。

雨來之前，幾個人急急忙忙地收小麥，小麥沒收完，雨點就砸下來了。黃冠武幾個人趕緊扯起一塊塑料布蓋在麥子上。這時雷電交加，咔嚓咔嚓的脆響彷彿就在天靈蓋上方。一個年輕人慌裡慌張地拉起一把木掀就往樹下跑，據說，打雷的時候，手裡拿根棍子拖在地上就不會被雷劈中。場上的黃冠武驚慌失措中，不忘朝他喊，「憨子，樹底下危險！」說話間，一條閃電將麥場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震耳欲聾地一聲巨響，一個驚雷就在麥場上炸開了花，幾個人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耳朵什麼也聽不到了，大腦里一片空白，連碩大的雨點打在身上也渾然不覺。半晌，就聽拉著木掀的年輕人忽地一聲驚叫，場上的幾個人猛然驚醒過來，只見剛剛還在身邊的黃冠武蜷縮著躺在十幾米開外的濕地上，白洋布對襟褂子上焦糊一片，皮膚青黑，慘不忍睹。

這就是「雷打黃冠武」事件的始末。

誰知，這事在社員口中傳來傳去，越傳越神乎！有的說黃冠武是被龍爪抓死的，後背上還有被龍爪抓壞的印記；有的說黃冠武死有餘辜，幾個人站在一起，為何偏偏擊中了他？還有的說，黃冠武是被龍拉到一邊用雷劈的，因為怕傷了無辜。

持黃冠武罪有應得的人，舉出了一樁往事，作為證據。

這個黃冠武不是一般社員，除了務農，還兼做宰牛屠馬的營生。當然，這都是在公社化之前的事。一次，有人牽了一頭黃牛來給他屠宰，這是一頭母牛，還帶著一個小犢子。小犢子圍著黃牛轉來轉去哞哞地叫，還時不時地把頭伸到母牛肚子底下想蹭奶。母牛似乎是病了，瘦骨嶙峋的。

黃冠武端來一盆水，把鎚子、尖刀準備停當，就去牽黃牛。這黃牛可能明白自己大限將至，極不情願，扯著橛子左搖右擺，就是不肯邁步。當時圍觀的閑漢、伢子們跟著起鬨。

有的說，「冠武，它還跟你較上勁了。」

有的說，「冠武，看你倆誰能弄過誰。」

黃冠武早有些不耐煩，他操起一根鐵制燒火棍，朝著牛屁股上就是幾下。母牛吃痛跳起來，黃冠武被韁繩帶著，踉踉蹌蹌幾次險些摔倒。引得圍觀的人們一陣陣鬨笑。

黃冠武虎著臉總算將母牛拉到了木架子上，他把母牛的四條腿牢牢地捆上了木樁，之後蹲在地上罵罵咧咧地磨刀。小牛犢在一旁哞哞叫，母牛望著小牛犢也哞哞地回應。那聲音凄愴地讓人揪心。

不知是誰說了聲，「快看，母牛淌眼淚了！」大家都去看母牛，在那張瘦骨嶙峋的牛臉上，一對 水汪汪的眼睛裡真地滾下了串串淚珠。老人們一個勁地感嘆：這牛莫不是通人性了。

黃冠武也上前看了看。「剛才那牛勁呢？！」他嘟囔著。轉身又問：「我刀呢？誰拿我刀了？」

有個眼尖的孩子說，「看，刀在小牛犢子嘴裡。」

大家抬眼瞧見那小牛犢子銜著黃冠武剛磨快的尖刀，跑到了一邊。黃冠武氣不打一處來，撒起腿 去追小牛。小牛也不知道跑遠，只會繞著場子轉。黃冠武氣急敗壞地跟在後面追。孩子們看著可笑，跟著瞎起鬨。

有人勸，「冠武，別追了，這犢子是在救母呢！」

黃冠武不應，卻恨恨地罵，「奶奶的，我還趕不上一頭畜生了，追上你，今天非把你娘兩個都宰了。」小牛犢到底跑不過冠武。追上後，也被綁了起來。當天，很多人勸黃冠武手下留情，再有氣也要把小牛犢放了。可是，黃冠武的倔勁上來了，誰說都不聽。事後，村裡人都說，冠武心太硬了。

我在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在細節上加了些想像，但事實大抵是不錯的。村裡人都說，黃冠武遭雷劈跟他殺了母子二牛有關。

顯然，我爺爺也這麼認為的。所以，每到打雷下雨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會感慨一番。

(全文完)

本文作者「公子小豆」，目前已發表了2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公子小豆」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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