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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廳 薛松爽:江水

攝影師:劉柏奎

江水(組詩)

薛松爽,70後,河南人。

松樹

常常,黑夜裡的一聲長慟,會使人變換一個模樣。

而人的塑造,是怎樣一個漫長的過程?

猶如雪粒擊打岩壁,春風吹拂泥土

懸崖松虯曲成一縷縷火焰,

在平原,更多的松樹長成一盞盞安靜的燭台。

凝視

雨滴里老屋緩慢倒塌,

陳舊的檁條泛出黝黑的亮色。

母親脫下的土坯還原為溫熱的泥土,

春雨里有一種光,彷彿長久的凝視……

古槐之心

我的身體內沉積著無數個我。

新生的綠芽,綻開的白花,都讓我欣喜

而我知道,它們遲早會成為一蓬黑刺,成為

黑色的樹榦本身,直至成為最後的一段根,一抔泥土。

沉默之樹永不死亡

曠野上一株黑色孤樹。

它不是山谷蜿蜒的字跡,不是伯牙摔碎的琴,

而是那寫字、彈琴的手的本身,是那具溫熱的肉體本身,

是那肉體中堅固而虛無的精魄之本身。

萬物皆為廟宇

雨滴經過蒼翠的松稍,

匯成一注注灰亮的泉水澆注下來。

我終於相信了,無論松樹,還是松樹下

這具依然炙熱的肉身,皆是廟宇

皆是敞開的,清涼的,煙火不息的大地廟宇。

黑夜的油墨

夜雨中有人踱步吟誦……他以痛楚的吟誦消耗自身

讓自己變為一株搖曳的燭火,一隻垂翼的鷗鷺

而最終,他成為一灘黑夜的油墨

他的吟詠成為觸手的黑暗,成為涌動不息的遼遠沉默

幼兒林

背著沉重的包袱返回家鄉

黃月亮又圓又大,自那片生著嫩葉的樹林升起

依舊聽到窸窸窣窣的啼哭,多年前失蹤的孩子

仍在一棵棵樹身後面,捉著迷藏,不長大

星 座

前一個冬夜。我和歷史老師談起

我們這個民族。孔廟,裂縫,經書……松柏

深夜獨卧床頭,聽檐溜一滴滴,滴落

我們用悲傷建造了一個堅固屋頂,以盛載那些冰雪。

後來我醉了。腳步踉蹌,大地傾斜

彷彿一個嬰兒重新誕生。頭頂

星群相連,被黑暗填充

而我們,從來也說不清楚母親的模樣

哀 郢

我沉哀於這巨大的嬰城:

龍椅上端坐的大頭之嬰

梁坳間遺棄的無父之嬰

戰場執盾行進的跛足之嬰

諸王銀盤蒸熟的寧馨之嬰

臨水自照柔弱的清白之嬰

猛獸脊背戲耍的赤裸之嬰

雲端冉冉轉動吞吃了自己手足的無面之嬰

甚至那捕魚的白須嬰者,亦不再哭泣,踩著流水向我發問

懷抱石頭下沉,下沉

我,唯一的嫡傳的嬰兒

江水

總有滔滔的一江春水

總有啼鳴不息的白頭翁

總有悵望的一個身影風吹不散

多少個年代了啊

那安卧著嬰兒和血衣的一張木盆

仍然在江心飄搖

它為什麼還不上岸

江水愈來愈小

而木盆愈來愈多

有的已經空了

它們為什麼還不上岸

天空嬰兒

有人將嬰兒遺棄於半空

他的哭泣經由空氣傳來

成為我每日必須的營養

他是一個先天不足的孩子

也許沒有了手腳?

他需要我的照料才能成活

(有嬰兒死於半空,構成雲朵)

需要我的食物、雨水、朗讀

甚至空氣

我通過養育學會了釀造新的空氣

而天空的嬰兒愈來愈多

他們浮在空氣中

赤裸著

在我們的沉默餵養中

慢慢長大

無字

每一次命名,都伴隨一次加劇的

陣痛,扭曲

在大地空曠的婚床。

你為自己定製了比日月更熾烈的漢字

你餵養了一群胯下懸掛匕首的男人

你生出了一隻剝光皮毛的狸貓……

這,都需要血的參與

而你終於平息

結痂終於完成

兀立的無字之碑

逆著黃河

一車腐臭的鮑魚,朝著陰戶般的平原

疾馳。趕車人,最終混入陶俑的陣列。

負荊者坎坷於途。懷揣故國地圖

踏上冒煙的官道。無人知道,他的

第一個居所是一口空棺;他的匕首內

藏著一場千年大雪。公元1938年夏

花園口,我的祖父,將一群牛趕入濁流

牛的彎角向西,彷彿雪山在望。

而夜晚,總有流星,逆著風吹草動

划過大理石的青色天際

乙未初冬,與楊戩在江岸新城飲酒

時光薄如一面紙刃:

三十年前,我們在黃河岸邊的小飯館

吃麻雀肉,喝燒酒。深夜翻越

學校圍牆,衣物被柵欄鐵槍扯破;

三十年後,長江邊的新城,小雪紛墜

我們喝啤酒,吃燒鵝。表情恍惚

紙頁翻轉。麻雀遮蔽了北方原野

天鵝依然飛不過雪中大江。

只是,我們飄搖的身體,彷彿

仍懸於一柱鐵槍的尖梢。

江岸已微白,江水愈加幽暗

惟有踉蹌,我們方能感知:

那薄宣般暗涌的表面,托起了

怎樣兩顆日益冷卻的隕石之心?

容器

高高低低的容器

都有各自的基座、弧形

和一抹柔弱的清白之光。

痛苦溢出的總是提前離去,被青草裝飾,比如母親;

豁達大度的也最終落入泥土,成為大地之陶的一部分,

比如姥爺。容器在塑造之時

吸納風,雨水,火焰

吸納整條河流和一滴濁淚

被掌紋的手心摩挲

加入嬰兒的啼哭和一支春鳥落羽。

我們會看到一隻罈子的隆起

它荒野湧起的輪廓和灰白天色。

完整的容器會在深夜獨自嗚鳴

破碎的容器會在道路上重新合攏,帶著冬日霜跡。

時值清明,父親帶著自行車后座上的女兒,安穩走在買菜回來的路上

廣場與花園

如果內心是一座花園

皮膚就是最大的廣場

我和人握手,擁抱,親吻

通過炙熱的花崗岩。

跳舞的終會散去

靜坐者影子

沉入心的池塘,只留下餘光。

廣場空曠,沒有一絲風,一片影

一隻高飛的鳥。

我從沒有進入過深夜的花園

我知道燈光將嫩葉照亮

母親坐在樹梢

孩子們赤腳走在泥土上。

我一次次踏上正午的廣場

日光熾烈

星辰在黑匣子里沉默

獻血的車輛停在一角,空無一人

空氣靜穆

彷彿我赤裸

縣城記

一個人在縣城呆久了

縣城就會變得和自己身體一樣小

永遠擁擠的縣醫院住過我的大舅、母親、伯父、父親

它狹窄的走廊依然晃動著那麼多

我的陌生的親人們

親人們居住在我的身體的各個地方

一抬手就能摸到

摸到他們殘損的臉,灰白的頭髮

彷彿一根根火柴,裝在同一個盒子內

電杆上張貼的尋人啟事,都有一張母親的面容

而城門樓上的訃告,白紙黑字讓人心驚

那總是相識的一個人

我的身體成為唯一的地址,有唯一的一串編碼

外地寄回的信件,一封封

堆積在我的白色的胸口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居住久了

他的身體會變得和這個地方一樣大

他伸出手臂,像縣城通向世界的一條條道路

摸到壓低的曠野、根須,飛鳥,九月的雨水

摸到距離縣城四十公里的那座墳

那些綠了又黃,黃了又青的植物

他珍藏的那一封信,卻一直沉在心屜的最底層

無法寄出

春 雨

連綿雨水中老屋終於坍塌

那時候棗樹剛生出透亮的嫩葉

老屋已十年沒有住人,連老鼠也都重新安家

可我還是看見父親赤著腳跑了出來

母親緊挨著,抱著一床發黃的被褥

四個孩子,牽著手,沖在前面

我看見我,奔跑中不停磕碰著腳趾

血渾然不覺灑在地上。就像現在

縣城裡,我為女兒受傷的腿部抹著藥膏

一家人安靜地蹲在棗樹下,看

夾心的土坯在沖洗中慢慢變軟,走形

重新成為泥土。三十年前

母親脫坯,父親蓋起了這座房子

老屋愈來愈矮。彷彿母親一個人困在了裡面

身體被擠壓,變形,然而沒有呼喊

棗樹的渾穆的身影下,側影清晰連綿

墨黑的雨水同時也帶來了一絲清明

禮 物

從一位患癌的朋友家裡出來

孩子們逆著光奔跑,撞進懷抱

一個清澈的影子闖入了

我的身體

像一道水流,流淌中

被無數面混沌的身影擁抱

我又一次寫到了落日

將它巨大的黑暗基座

安放在詞語間更大的空隙

我已厭倦了修辭

這一次,我笨拙的筆尖僅僅

觸及到了皺縮的水面和愈來愈

空曠的河床

我看到人世的線條

簡單而清晰

迫近平原的渾厚黑泥

我的身體又一次收斂了這

清涼的鋸齒之光

空氣中的鳥

又是明媚一日

麻雀們飛落院子啄食

殘羹剩炙

凌亂的鳴叫,敲擊著一隻破碗

書本上有一種只會發出哀音的

更細小的鳥

它們躲在看不見的陰暗角落

獨自低頭尋覓

嘴角的微白

牽引著整個天空

我知道有一種類似的鳥類

以霾為食

甚至沒有羽毛

不鳴叫,喉嚨勒著淤痕

有無數只鳥,在地層

或者半空

我們早已知道它們的存在

彷彿遠古巉岩鐫刻的簡凈骸骨

而今天,它們已經喪失了形體

成為粉末,成為

空氣本身的一部分

我們呼吸,但不能觸摸

惟有無邊際的空氣

托起我們的沉重肉體

餵養著我們身體中明亮而沉默的那部分

斑 馬

病房中,一張床

是父親

一張是伯父

父親給伯父遞上削好的蘋果

兩張相似的蒼老面孔

俯在一起啃吃

病房堆積著白

愣神間,我看到了

斑馬從這裡走過

鼻息還留在泛黃的被褥上

它穿過狹長的走廊

脖頸越拉越長

左邊病房的年輕妻子

斜倚在床頭

她剛切除了半邊乳房

最裡邊的病床上,那個小男孩

已輸完了最後一袋血液

斑馬隔窗吃過新生的樹葉

孩子般跳下樓梯

走到十字路口,塵土瀰漫

紅綠燈閃爍,一個父親

馱著兒子走過,水泥斑駁

它一直走到空曠的原野去

烈日下我看到了

一頭頭斑馬靡集

它們無聲解體

繃帶脫落

猶如經年冰雪

流 水

麥子覆了地皮,一件殘破青衣

人們遠遠立於墳冢,彷彿要將這已經

渾圓、平緩的輪廓壓進土裡去

亂葬崗第一次站滿了這麼多人

伸長脖頸的人,像大地長出的陌生生物

芭茅早被收割,紫花地丁拱出地皮

陡峭堤岸下,河流已經解凍

百米外的田野中心,一輛北京吉普矗立

翻開的黑色泥土上,人影起伏。年少的我

一直不明白髮生的事情,不明白人們口中的

自殺少女,和她的人販子繼父的關係

三十年過去,那戴白色乳膠手套的法醫

才緩緩現出身形,展開他們精熟的動作

細細的一片薄刃,伸向敞開棺木中的年青身體

灰白的,無聲的……

我已到了這個年齡:

一垂首

便能相遇那麼多

灰色的,無名的

逝去的和活著的親人們

他們依然在小路上

奔波,踟躕

昨夜暴雨如注

狂風撼動整座平原

清晨,我看到道路兩旁的樹木

有的攔腰折斷

有的連根拔起

裸露出白色骨刺和黑色根須

鄰近的村莊傳來雞鳴、爭吵

這麼多的父親,母親

仆倒在泥水裡

空氣中青澀的氣息浮動

道路在中午被烈日蒸干

而在暮色中,它們泛白

在延伸中顯露出了更空闊的部分

平原上

十七歲,母親對著棉花練習教書

紫色棉朵彷彿孩子們仰起的稚氣臉孔;

老年,母親穿過原野去一個個村莊佈道

身邊的植物們隨風搖曳。她不知道,這些

棉花、苜蓿、紅薯,這些飛蓬、青葙、婆婆納

它們來自歐洲、美洲,來自印度、阿拉伯

她知道曾祖父吸鴉片而死,祖母於苞谷地產子

父輩們和鄰村的男人曾為一塊土地在瓜地械鬥

葬禮如同節日。人們不停跪拜,頌經,

禱告。我傾聽禮儀中的嗩吶、琵琶、二胡

血液里有夷、戎、蠻、狄的交響……

而母親只專註於手中的讚美詩,她一首首

將曲譜開出,唱熟,就像一個東方博士

腳步安穩地走在這沉默,坦蕩,萬物蓬勃的平原上

埋骨記

(紀念ⅹⅹⅹ)

我抱著母親的骨灰,在蒼茫的大地奔走

我要按照她的意願將骨灰葬到一個個地方去

我將母親顱骨的灰,葬在伏牛山背一座

空落的石頭房子里,這裡曾經的兩位白髮老人

端給年青的流離母親一碗苞谷稀粥,給了

她寒冷一生中一個充溢著秸稈氣息的溫暖夜晚

我將頸部的灰(還帶著腫瘤的痛啊)

葬在故鄉的狹小盆地,這女性般膏腴的盆地

一條條河流傾瀉而下,一個個兒子從埡口走出,不再回頭……

足踝的骨粒,我穿行萬里,撒入西乃、摩押,撒入紅海、約旦河

當夕陽沉落,荒漠轉成殷紅,頭頂星輝流轉

上帝開始在草香瀰漫的曠野分發苦澀的聖餐

幾點灰發的燼,我帶到村東的高崗

夕陽煙塵中,走下連綿的牛羊側影

一點心尖之灰,藏於一粒燈火,大雪之夜

總會有一面緋紅手掌合攏罩於燈芯

一撮腕骨的灰,深埋在老家的虯曲樹根

五月棗花會密密撒落歸客的肩頭,彷彿擦亮的秘銀之光

母親手掌的灰,我撒入一江浩浩流水

那些年,母親坐於堤岸,看一張張木盆順流而下

她的雙手,丟開了經書,從一口木盆中

抱出了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兒

現在罈子的底部只餘下來歷不明的灰燼了

我就帶在身邊吧------中年的我

已在體內砌起了一座堅固墓園

我抱著空罈子,攜帶著母親和祖先的骨灰

走在沉沉黑夜,星辰堅硬,微暗如火

灰白的道路蜿蜒,向遠方伸展,無數面影子晃動

那是無數個灰色母親,行走在到來的清白黎明裡

在同一塊大陸,給塞薩爾?巴列霍

我帶你來到中國,巴列霍

不讓你淋巴黎的大雨!

北方初雪一樣將你灼傷

你的黑腳印,如一路嘔出的肝膽

你遇到一位趕驢車的農民

滿臉的皺紋彷彿黃土堆積

你加入送葬的隊列,若一隻鳩鳥

女人們認你做兒子,卻僅牽牽你的衣角

你仍將在古老的監獄度過數月?

相識那些復仇的,偷越國境的,因抄書獲罪的人

你看到的那株老梅,盤結的根莖

如一頭黝黑而憂傷的印第安神獸

痛苦,我們每日的麵包

撕碎的鳥依然在深夜鳴叫。搗碎的

男孩也終將長大成人。白山黑水連綿

重構成馬丘比丘上升的沉默階梯

我知道你留下了一首詩

一首中國之詩,苦難之詩

你想家了,同一枚高懸的苦膽

塗亮了低矮的屋檐,和遠方寂靜的修道院

你從黑石頭上起身,走向泥濘的南方

詩人啊,這世界的孤兒,在同一塊大陸

你彷彿又一次深埋了自己。追上那面

蒼老的身影,踏入洞庭萬頃明鏡上的一頁扁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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