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錢」這件事
我們有時對「錢」的魔力保持敬畏之心,好像只要遠離它,品德也自然高尚起來……事實上,真正的日常生活里,誰又能離開錢、不被它影響。
讀賈樟柯的新書《賈想》,雖說是電影筆記,卻讀得心有戚戚焉。有一段他說起1993年,方才考上電影學院時候的感受是怎樣的。他說,「我覺得他們都是孩子,不像我,在社會上待過……尤其是,我已經掙過錢了……我身上還帶著一筆自己掙來的錢。」他沒有說,「我已經有過工作經歷了」,或者「我社會化的比較早」之類比較通俗易懂的話,而是說「我已經掙過錢」了,可見對於「錢」這件事,他多少有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里可能飽經生活的辛酸。
我們經常在小說里討論到「錢」,客觀的、冷靜的,分析「錢」折磨人、又毀壞人的劣跡。我們有時對「錢」的魔力又保持敬畏之心,好像只要遠離它,品德也自然高尚起來。有時又慨嘆「錢」與情的交織,與命運的博弈,撲朔迷離。事實上,真正的日常生活里,誰又能離開錢、不被它影響。甚至許多庶民生活里的情深義重,也是交匯在錢的往來里的,這中間說不清楚的東西,要比說得清楚的褒貶來得繁多。
賈樟柯在開學典禮上這樣想,或許是認為自己已經被社會的染缸所污染,是一個不潔凈的人,不像其他學生是一張白紙,他羨慕白紙。但他也許不知道,其他孩子嫉妒他也不一定。對於年輕人來說,自力更生是一個不錯的體驗,尤其是對於躊躇滿志的大學生,錢總有那麼一些誘人之處。錢能用來享受,能用來孝順、用來報恩、用來體諒、也能用來情投意合,用來相信一些虛無縹緲又甜美的青春夢。
前幾天我又看了一遍電影《玻璃之城》,剛好看到韻文母親在韻文過世後燒紙,淡淡地用上海話對韻文的女兒說,「你媽媽那個時候打了很多工,一個月能賺一百多塊錢,一百多塊在那個時候很多的。她那個時候是真的很想去英國的,但是她從來沒說過。」年輕的韻文為了和戀人打電話、團聚,不停打工,賺著對於一個女學生而言有點多的錢……這些錢到底是真正的錢,還是異地戀者都能懂得的「鵲橋」?這也很難說吧。韻文在國際電話間,用一根手指頭塞著耳朵,一邊大聲喊著:「我下次存夠錢,再打電話給你……」她那個時候是喜歡錢,還是恨錢?說不清楚。而我也是第一次想到,後來她和戀人分手以後,是怎麼一點一點把那些錢當做真正的錢消費掉的呢?電影里也「從來沒說過」。花錢這樣的爽快事,竟也會因為情深,而讓整個世界顯得更寂寞了。
據說賈樟柯正在籌備的新片叫做《金錢與愛情》,片名俗得不得了,卻因為之前所述的零星原因,令人挺期待。據說在戲外,錢對他已經不是問題。屹立於藝術的高峰,不再缺錢的藝術家可以更從容地表達自己,這當然是好事。我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總還缺乏「詩情畫意」的眺望,因為被殘酷的生活教育過,開始有了一點確鑿的、原罪一般的懦弱。
去年做博士論文的時候,寫到《後西遊記》中有一個妖怪叫文明天王,「當頭長一個金錠,渾身上下布滿金錢。」它的武器就是像衣服一般的金錢刨,可以摘下來刨子雨點一般地打人。在此之前,明代寶物崇拜中,金只是從顏色、質地、重量而言成為寶器,從未被當做傷人的法器。可見清初時期,通俗小說里已經開始出現作為武器的金錢。突如其來的金錢不僅讓荒涼的人世有了陽光,也會令迷惘貪婪的人一步一步走入深淵。但更重要的是,真正令我們感到疼痛的,到底是失去的感覺,還是「疼」本身?
我們MFA創意寫作專業,曾經有一個學生寫過一篇小說,說的是一個老人藏了很多錢,後來有一天家裡發生了火災,錢沒有了,老人崩潰了。事實上,這些錢就算沒有被燒掉,他也不會去用。但是沒有了就是重創,瓦解生的意志。錢是一個象徵,月點波心,又像圖騰,令人膽寒。金錢依然會令普通人感到「疼」,少年時的傷疤沒法真正療愈,老年時的失去又顯得壯烈。
「我身上還帶著一筆自己掙來的錢……」如果有孩子對我說這樣的話,我依然會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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