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雪封門(下)
如果下起大雪
徐則臣
壹
風把屋頂上的天吹得很大,燒暖氣的幾根煙囪在遠處冒煙,被風扯開來像幾把巨大的掃帚。行健和米籮對屋頂上揮揮手,詭秘地出了門。他們倆肯定會把省下的那點錢用在某個肥白的身子上。
「我一直想到你們的屋頂上,」慧聰踩著寶來的凳子讓自己站得更高,悠遠地四處張望,「你們扔掉一張牌,抬個頭就能看見北京。」
我跟他說,其實這地方沒什麼好看的,除了高樓就是大廈,跟咱們屁關係沒有。我還跟他說,穿行在遠處那些樓群叢林里時,我感覺像走在老家的運河裡,一個猛子紮下去,不露頭,踩著水暈暈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見大雪把整座城市覆蓋住。你能想像那會有多壯觀嗎?」說話時慧聰輔以宏偉的手勢,基本上能夠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門」了。讓我動用一下想像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頂上我能看見什麼呢?那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將是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積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
「下了大雪你想幹什麼?」他問。
不知道。我見過雪,也見過大雪,在過去很多個大雪天里我都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我要踩著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幾隻鴿子從院子里起飛,跟著嘩啦啦一片都飛起來。超聲波一般的聲音又來了。「能把鴿哨摘了嗎?」我抱著腦袋問。
「這就摘。」慧聰準備從屋頂上下去,「帶鴿哨是為了防止小鴿子出門找不到家。」
貳
訓練鴿子習慣新家,花了慧聰好幾天時間。他就用他不成調的口哨把一切順利搞定了。沒了鴿哨我還是很喜歡鴿子的,每天看它們起起落落覺得挺喜慶,好像身邊多了一群朋友。但是鴿子隔三岔五在少。我弄不清原因,附近沒有鴿群,不存在被拐跑的可能。我也沒看見行健和米籮明目張胆地射殺過,他們的彈弓放在哪兒我很清楚。不過這事也說不好。我和他們倆替不同的老闆幹活兒,時間總會岔開,背後他們幹了什麼我沒法知道;而且,上次他們倆詭秘地出門找了一趟女人之後,就結成了更加牢靠的聯盟,說話時習慣了你唱我和。慧聰說他懂,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同過窗的,還有一起嫖過娼的,會成鐵哥們兒。好吧,那他們搞到鴿子到哪裡煮了吃呢?
慧聰不主張瞎猜,一間屋裡住的,亂猜疑傷和氣。行健和米籮也一本正經地跟我保證,除了那七隻,他們絕對沒有對第八隻下過手。
我和慧聰又追著鴿子跑。鍛煉身體又保護小動物,完全是兩個環保實踐者。我們倆把北京西郊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鴿子還在少,雪還沒有下。白天他去各個廣場和景點放鴿子,晚上我去馬路邊和小區里貼小廣告,出門之前和回來之後都要清點一遍鴿子。數目對上了,很高興,彷彿逃過了劫難;少了一隻,我們就悶不吭聲,如同給那隻失蹤的鴿子致哀。致過哀,慧聰會冷不丁冒出一句:
「都怪鴿子營養價值高。我剛接手叔叔就說,總有人惦記鴿子。」
可是我們沒辦法,被惦記上了就防不勝防。你不能晚上抱著鴿子睡。
西伯利亞寒流來的那天晚上,風刮到了七級。我和行健、米籮都沒法出門幹活兒,決定在屋裡擺一桌小酒樂呵一下。石頭剪刀布,買酒的買酒,買菜的買菜,買驢肉火燒的買驢肉火燒;我們在爐子上燉了一大鍋牛肉白菜,四個人圍爐一直喝到凌晨一點。我們根據風吹門後的哨響來判斷外面的寒冷程度。門外的北京一夜風聲雷動,夾雜著無數東西碰撞的聲音。我們喝多了,覺得世界真亂。
第二天一早慧聰先起,出了屋很快進來,拎著四隻鴿子到我們床前,苦一張小臉都快哭了。四隻鴿子,硬邦邦地死在它們的小房間前。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出來的,也不知道它們出來以後木盒子的門是如何關上的。喝酒之前我們仔細地檢查了每一個鴿子房,確信即使把這些鴿子房原封不動地端到西伯利亞,鴿子也會暖暖和和地活下來的。但現在它們的確凍死了,死前啄過很多次木板小門,臨死時把嘴插進了翅膀的羽毛里。
叄
「你聽見他們起夜沒?」我問慧聰。
「我喝多了,睡得跟死了一樣。」
我也是。我擔保行健和米籮也睡死了,他們倆的酒量在那兒。那隻能說這四隻鴿子命短。扔了可惜,米籮建議賣給我們煮了吃。我趕緊擺手,那幾隻鴿子我都認識,如果它們有名字,我一定能隨口叫出來,哪吃得下。慧聰更吃不下,他把鴿子遞給行健和米籮,說,隨你們,別讓我看見。然後走到院子里,蹲在鴿子房前,伸頭看看,再抬頭望望天。
拖拖拉拉吃完了早飯,已經十點半,慧聰馱著他的兩籠鴿子去西直門。行健對米籮斜了一下眼,兩人把死鴿子裝進塑料袋,拎著出了門。我遠遠地跟上去。我知道西郊很大,我自以為跑過了很多街巷,但跟著他們倆,我才知道我所知道的西郊只是西郊極小的一部分。北京有多大,北京的西郊就有多大。
拐了很多彎,在一條陌生的巷子里,行健敲響了一扇臨街的小門。這是破舊的四合院正門邊上的一個小門,一個年輕的女人側著半個身子探出門來,頭髮蓬亂,垂下來的捲髮遮住了半張白臉。她那件太陽紅的貼身毛衣把兩個乳房鼓鼓囊囊地舉在胸前。她接過塑料袋放到地上,左胳膊攬著行健,右胳膊攬著米籮,把他們摁到自己的胸前,摁完了,拍拍他們的臉,冷得搓了兩下胳膊,關上了門。我躲到公共廁所的牆後面,等行健和米籮走過去才出來。他們倆在爭論,然後相互對擊了一下掌。
我對他們倆送鴿子的地方的印象是,牆高,門窄小,牆後的平房露出一部分房頂,黑色的瓦楞里兩叢枯草抱著身子在風裡搖擺。聽不見自然界之外的任何聲音。就這些。
誰也不知道鴿子是怎麼少的。早上出門前過數,晚上睡覺前也過數,在兩次過數之間,鴿子一隻接一隻地失蹤了。我挑不出行健和米籮什麼毛病,鴿子的失蹤看上去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他們甚至把彈弓擺在誰都看得見的地方。寶來在的時候他們就不愛帶我們倆玩,現在基本上也這樣,他們倆一起出門,一起談理想、發財、女人等宏大的話題。我在屋頂上偶爾會看見他們倆從一條巷子拐到另外一條巷子,曲曲折折地走到很遠的地方。當然,他們是否敲響那扇小門,我看不見。看不見的事不能亂猜。
肆
鴿子的失蹤慧聰無計可施。「要是能揣進口袋裡就好了,」他坐在屋頂上跟我說,「走到哪兒我都知道它們在。」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越來越少是必然的,這讓他滿懷焦慮。他二叔已經知道了這情況,拉下一張公事公辦的臉,警告他就算把鴿子交回去,也得有個差不多的數。什麼叫個差不多的數呢?就眼下的鴿子數量,慧聰覺得已經相當接近那個危險而又精確的概數了。「我的要求不高,」慧聰說,「能讓我來得及看見一場大雪就行。」當時我們頭頂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西伯利亞的寒流把所有髒東西都帶走了,新的污染還沒來得及重新布滿天空。
天氣預報為什麼就不能說說大雪的事呢。一次說不準,多說幾次總可以吧。
可是鴿子繼續丟,大雪遲遲不來。這在北京的歷史上比較稀罕,至今一場像樣的雪都沒下。慧聰為了保護鴿子幾近寢食難安,白天鴿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著跑,一直跟到它們飛回來。夜間他通常醒兩次,凌晨一點半一次,五點一次,到院子里看鴿子們是否安全。就算這樣,鴿子還是在丟。與危險的數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籮都看不下去了,夜裡起來撒尿也會幫他留一下心。他們勸慧聰想開點兒,不就幾隻鴿子嘛,讓你二叔收回去吧,沒路走跟我們混,哪裡黃土不埋人。只要在北京,機會遲早會撞到你懷裡。
伍
慧聰說:「你們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們;我從南方以南來。」
終於,一月將盡的某個上午,我跑完步剛進屋,行健戴著收音機的耳塞對我大聲說:「告訴那個林慧聰,要來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氣象台這麼說的?」
「國家氣象台、北京氣象台還有一堆氣象專家,都這麼說。」
我出門立馬覺得天陰下來,鉛灰色的雲在發酵,看什麼都覺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當代商城門前找到慧聰時,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著啤酒肚,大衣的領子上圍著一圈動物的毛。「不能幹就回家!」林家老二兩手插在大衣兜里,說話像個鄉鎮幹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樣,這裡講究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慧聰低著腦袋,因為早上起來沒來得及梳理頭髮,又像雷震子一樣一叢叢站著。他都快哭了。
「專家說了,有大雪。」我湊到他跟前,「絕對可靠。兩袋鴿糧。」
慧聰看看天,對他二叔說:「再給我兩天。就兩天。」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二鍋頭和鴨脖子。一定要坐著看雪如何從北京的天空上落下來。我們喝到十二點,慧聰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沒看見。夜空看上去極度的憂傷和沉鬱,然後我們就睡了。醒來已經上午十點,什麼東西抓門的聲音把我們驚醒。我推了一下門,沒推動,再推,還不行,猛用了一下勁兒,天地全白,門前的積雪到了膝蓋。我對他們三個喊:
「快,快,大雪封門!」
陸
慧聰穿著褲衩從被窩裡跳出來,赤腳踏入積雪。他用變了調的方言嗷嗷亂叫。鴿子在院子里和屋頂上翻飛。這樣的天,麻雀和鴿子都該待在窩裡哪兒也不去的。這群鴿子不,一刻也不閑著,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撓的地方都撓,就是它們把我們的房門抓得嗤嗤啦啦直響。
兩隻鴿子歪著腦袋靠在窩邊,大雪蓋住了木盒子。它們倆死了,不像凍死,也不像餓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說,這兩隻鴿子歸他,晚上的酒菜也歸他。我們要慶祝一下北京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收音機里就這麼說的,這一夜飄飄洒洒、紛紛揚揚,落下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簡單地墊了肚子,我和慧聰爬到屋頂上。大雪之後的北京和我想像的有不小的差距,因為雪沒法將所有東西都蓋住。高樓上的玻璃依然閃著含混的光。但慧聰對此十分滿意,他覺得積雪覆蓋的北京更加莊嚴,有一種黑白分明的肅穆,這讓他想起黑色的石頭和海邊連綿的雪浪花。他團起一顆雪球一點點咬,一邊吃一邊說:
「這就是雪。這就是雪。」
行健和米籮從院子里出來,在積雪中曲折地往遠處走。鴿子在我們頭頂上轉著圈子飛,我替慧聰數過了,現在還勉強可以交給他叔叔,再少就說不過去了。我們倆在屋頂上走來走去,腳下的新雪蓬鬆溫暖。我告訴慧聰,寶來一直說要在屋頂上打牌打到雪落滿一地。他沒等到下雪,不知道他以後是否還有機會打牌。
我也搞不清在屋頂上待了多久,反正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那會兒行健和米籮剛走進院子。我們從屋頂上下來,看見行健拎著那個裝著死鴿子的塑料袋。
「媽的,她回老家了。」他說,腳對著牆根兒一陣猛踹,塑料袋嘩啦啦直響,「他媽的回老家等死了!」
米籮從他手裡接過塑料袋,摸出根煙點上,說:「我找個地方把鴿子埋了。」
徐則臣,著名作家。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畢業於北京大學。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青雲谷童話》等。曾獲老舍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袖」。
《如果大雪封門》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同名短篇小說集《如果大雪封門》榮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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