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布倫特之罪

2015年，《無人生還》由BBC再度改編為電視劇。

布倫特之罪

文|張宗子

（作家）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小說《無人生還》中寫道，有位患了絕症的退休法官，決意在死前以一己之力伸張正義，從那些犯下了嚴重罪行而未被判處的「惡徒」中選出九人，誘騙到孤島上殺害。埃米莉·布倫特就是其中之一，一個自命清高、相貌曾經很好看的女人。她的罪行是逼死了她的年輕女僕。女僕在戀愛中做了某些「傷風敗俗的事」，布倫特稱她「品德敗壞、放蕩不羈」，還將她逐出家門。結果，在布倫特和父母「毫不姑息」的逼迫下，女孩投河自盡。

在書中人物維拉眼裡，布倫特的形象是：「一身黑綢衣衫，坐在卧室里讀聖經。她喃喃嚅動，逐字逐句念道：『異教徒自作圈套自己套，借網藏身反而自投羅網。上帝的審判，執法不阿。作惡之人作孽自受，作惡之人必下地獄。』」

法官錄音留言宣讀各人的罪狀，眾人先是震驚，繼而憤怒，然後是出自本能的自辯，而布倫特不然。她面對質疑，挑著雙眉冷冷地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根本不須辯護。我做事從不違背良心。我沒有什麼好譴責自己的事情。」冷峻，傲慢，堅定，神一樣的優越感。克里斯蒂對布倫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描寫栩栩如生，在島上人物一個個橫死之際，維拉看到的布倫特，儘管深知難逃厄運，依然鎮靜如常，正襟危坐織毛衣。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夏陽 譯

新星出版社

2016年8月

在布倫特身上我們看到了什麼呢？首先，她有信仰，堅信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其次，面對死亡時，儘管內心驚恐，她卻保持著表面的鎮定，顯示出視死如歸的樣子。她嚴守清教徒的戒律，生活得單調而孤獨。

因為第一點，她視自己的正確性高於一切，覺得自己是道德的化身，可以替神在塵世行使審判和懲罰的權利。不管做了什麼事，決不認錯，決不後悔。即使意識到錯了，為了捍衛一貫的正確性，她將不惜用更多的暴行來掩蓋真相和證明自己的無誤。事實上，她對女僕的情愛的超乎尋常的憤怒，更可能出於嫉妒，因為那種青春亮麗的愛情，是她無以享受的。

因為第二點，她在公眾面前是一個品行高尚的形象。個人生活的嚴謹乃至清苦，給了她譴責和懲罰他人的理由。就像中國古代的某些清官或者道學家，以己律人，自己禁慾便容不得他人的放縱，自己清寒到不近人情，便容不得他人的正常生活，結果苛政嚴刑，殘暴成性，成為民眾談之色變的酷吏。正如劉鶚在《老殘遊記》自評中所說的：「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我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睹，不知凡幾矣。」

孔子愛談君子小人之分，小人這個詞，意思有多種，我們只取最常用的一義：壞人。世上的壞人千千萬萬，粗略分一下，至少有三種。

第一種，就是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壞人，人人都知道他是壞人，不做壞事那就奇怪了。比如現在電影里的希特勒，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的四大惡人，尤其是專門污辱婦女的雲中鶴，那是絲毫無值得原諒之處的。自然，也騙不了人。

第二種，眾所周知，是假裝好人、背地裡壞事做盡的傢伙，所謂偽君子是也。偽君子因為善於偽裝，壞事做得更絕，更大，更多，更容易成功，往往在不幸滅亡之前，還背負盛名，欺騙了善良百姓。比如金庸《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妄圖一統江湖的左冷禪本來實力大得多，穩操勝券，可他的野心亦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結果便被深藏不露的小人岳不群逆襲成功，「篡奪了勝利果實」。

2001年央視版《笑傲江湖》中，由巍子扮演的岳不群。

偽君子可怕，也遭人鄙視，但我覺得，還有一種人比偽君子壞得多，也可怕得多，這就是那種認為或假裝自己手握真理的人。他們以真理之名，以神或正義之名殺人越貨，破家滅國，從不內疚，從無罪惡感，無需懺悔也不會悔恨。衣履素潔、鼻子秀挺的埃米莉·布倫特就是這樣的人，她比橫刀剪徑的強徒令人討厭得多。譴責布倫特這樣一個平凡且羸弱的婦人，顯然小題大做，但在我眼裡，布倫特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具體的思想，一個符號，一種勢力，那又豈是一個「討厭」可以形容的？人類的德行往往體現在微小的事物中，體現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尋常的細節上，想想歐洲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想想奧威爾的大洋國，我們再瀟洒淡然，也該用上「恐怖」這個詞。

孔子談小人，最切中要害的一句話是：「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仁是根本。布倫特的「執法不阿」名義再好聽，其如不仁何！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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