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信詐騙第一縣：一條覆蓋全縣的犯罪流水線

天下 11-12

原標題：中國電信詐騙第一縣：一條覆蓋全縣的犯罪流水線

陳觀良

我的家鄉電白是「中國電信詐騙第一縣」，這是兩年前被南方周末戴上的帽子；其中早在2009年就被公安部和廣東省公安廳確認為「全國打擊電話詐騙重點地區」。

不可否認，曾經電白的電信詐騙十分猖獗，到達人神共憤的地步。

前幾年，廣東省公安廳公布的電信詐騙通緝犯信息里，超過90%是電白籍。後來我還在一組新聞圖片中，見到一位老同學的身影。

不少人提起電白，總會下意識想到詐騙。也不僅外地人對電白有所偏見，甚至電白人外出工作、談生意，也不願意說自己是電白的，以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像是身體外面長了一個醜陋的腫瘤，無論如何掩蓋，它終究是存在的。

在廣東珠三角地區，電白也是容易被地域歧視的對象。有幾家銀行的借貸、信用卡業務是對電白籍人士直接關閉。少年時期，我以為這只是一個自嘲的段子。直到三年前我一位朋友去某家銀行辦理信用卡，業務員看他的身份證住址寫著電白兩字，當面告訴他：「我們不給電白人辦信用卡」。

「你們以後出去工作，不要說自己是電白的。」這話，我聽不少人說過；甚至我一些朋友他們還在上學時，老師也如是告訴他們。上世紀九十代電白因造假臭名遠揚，2001年高考舞弊案轟動全國，近年的電話詐騙又再次吸引國人的目光。

電白人對從事電信詐騙的犯罪份子稱為：「生佬」。

那電白的電信詐騙又是怎麼來的？

國內六成以上的香精香料出自電白，電白香精商人的足跡遍布全球，據說電信詐騙這一犯罪手段便是香精商人從台灣帶回來的。電白第一起電信詐騙案，發生在2004年，詐騙對象是當地一位公務員。直到2007年大肆橫行，大家才開始對此有所提防。我讀初中那會，周末回家前，老師都會特意囑咐一番，讓我們提醒家人接到陌生電話多留一個心眼，小心上當受騙。

記得民間流傳最大一個案件，也不知真假：有人詐騙到北京某位高官，上面要來電白抓人，一時間全縣的詐騙從業人員都開始跑路。那時候我們出去玩，在路上碰到形跡可疑的人，就打趣道：「這一定是逃犯。」

電信詐騙犯罪一般分為五個部分：策劃組織者、撥打電話者、取款者、提供銀行卡人、提供公民信息人，以組織策劃者為中心，形成了一條犯罪的流水線。

在電白當地，從事撥打電話這一環的人員最多。他們什麼都不用操心，只需要按照劇本打電話；詐騙成功後，能分到30%左右詐騙金額。

早在十年前，警方就對電白的電信詐騙有過大型的抓捕行動。

但死灰復燃，在利益的驅使下，風聲一過，又會冒出一批人在幹這一行。麻崗、樹仔鎮，地理位置相鄰，也是從事電信詐騙人員最多的兩個鄉鎮。我一位同學在麻崗鎮，去他家，一路上，我能見到幾十條關於打擊電信詐騙的標語。

2007年，詐騙罪犯使用的話術劇本是「猜猜我是誰」，一旦你跟他相認了，隔幾天他就會以「出車禍」、「掃黃被抓要交罰款」等理由找你借錢；還有就是說你親人住院了，要打錢過來才能做手術。

你永遠想不到，這些給你打電話冒充你熟人的人，之前是幹什麼的。

有農民、漁民、學生、下崗工人等等，他們在給你打電話之前，前一天可能還在種植水稻或在教室里上課。

當時的新聞有一個很誇張的說法：當地通訊網路比華爾街還繁忙。

電話詐騙，就像是海里撈針，一個人同時掌握3-5台手機，分飾多角。每天廣撒網，打300-500通電話。當地為了打擊這一現象，撤除掉麻崗鎮附近一個通訊基站。但受影響的還有一些普通居民，平時想跟外地通話都會受到影響，而詐騙罪犯則可以去外地作案。對此，警方也是傷透腦筋。那時候僅是麻崗鎮，一個人口七萬的小鎮，就有近千人被警方監控。

以前，打電話詐騙的成員大都是三四十歲，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給全國各地的人打電話，假裝成失去聯繫的戰友、老友、親戚。後來越來越多年輕人加入，80後占多數；2012年開始，90後也成為電信詐騙的主力軍。

聽我同學講，電話詐騙最為猖狂的時期，麻崗中學附近經常會停放著一輛豪車。一到放學，豪車裡就下來人，誘惑路過的中學生，加入詐騙隊伍。有意向加入的，便開車載他們到一個窩點，給一台手機和幾頁劇本，不停地打電話。

有一些家族更可怕，只要會說普通話都可以去打電話詐騙他人，雖然長輩們不鼓勵，但也默許。

經濟浪潮一波又一波在刺激著這一塊沿海地區，周圍的洋樓拔地而起，大街小巷的到處是耀眼的轎車；很多人的穿著光鮮亮麗，很多人過著揮金似土的生活。

這都不是走上犯罪的理由，然而他們終究抵擋不住誘惑。

在這種癲狂的氛圍里，似乎忠厚不再是一個高尚的品質，還要淪落為可笑的生活狀態。

取款者幾乎都在外地，珠三角地區最多。他們每成功取一筆錢，酬勞在10%左右。如果詐騙金額過大，一般會轉到多張銀行卡里；例如一百萬，就轉到五十張銀行卡里，再僱傭多人分散各地取款。

這一環，操作難度不太，但卻是最容易出事的，行話叫做「車手」，時刻暴露在各種攝像頭之下。

2014年，去參加一個飯局，有一位老鄉，曾從事過這一行。

他們那一個團伙，只負責取款和洗錢，業務都是電信詐騙集團外包給他們。

有活乾的時候，他會提前收到一條信息，去接頭地點找上頭拿卡。去ATM取款之前，他還會先打扮一番，稍微給自己化下妝。雖然在警方看來，依舊破綻百出。但對他們來說，這就像一種儀式，一種所謂的壯膽行為。

除了取款，他也接洗錢的活。去珠寶店購買金屬首飾是他們洗錢的主要手段，不管首飾好看不好看，只買千足金的（現在沒這個說法了）。他最高記錄是一天內，在不同的珠寶店買了十六萬的首飾，酬勞超過一萬。

一般情況，他出去取款和洗錢，涉及金額都是在兩萬以下，太多則容易出事。

我問他：「如果有巨大的款項，你們團伙人那麼少，每人每天取兩萬，那怎麼取出來。」

他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說像他們這種小團伙在珠三角地區不知道有多少；詐騙集團詐騙的巨大金額，一般都是由內部人員去取一些，再外包給多個團伙去取，十個人不行，就找一百個。只要有錢，願意鋌而走險的人能站滿一條街。他以前也沒想過，一天洗錢要超過十萬。在金錢的誘惑下，說不定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後來他還說了一句話：「扔一塊有毒的骨頭在地上，你說有沒有狗會吃？」

策劃組織者負責整一條流水線的調度，給撥打電話的人提供公民信息、話術劇本，給取款者提供銀行卡。他們分錢最多，佔一半以上。

銀行卡很好弄到，都是拿別人的身份證去辦的。黑市上這種身份證一大把，挑出一張頭像相似的，去銀行辦理銀行卡非常容易。

至於手機卡實名制的問題，去年，在電白花上一百多塊還能買到黑卡，用別人身份證註冊好的。聽說這些黑卡還有，只不過價格上漲了不少。而且騙子的技術也在革新，通過PC端便可解決通話。

打擊電話詐騙，國內通訊運營商責任最大，他們現在還存在著不少漏洞可讓騙子利用。

「明天早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這個劇本的誕生有一個故事。

以前，電白有兩個很大的電信詐騙集團；他們使用的話術劇本，套路大致相同，但方式有所差別。有一回，其中一個集團的成員打電話，打到另外一個集團成員的個人手機上，兩人用普通話聊了不到三句，就得知對方是競爭對手，然後轉用方言互相指正彼此使用的劇本。兩人結束通話後，都覺得對方說的有道理，就報給上線。沒多久，兩個詐騙集團都修改己方通話劇本，所有內容變得統一。

上述，只是聽一位老鄉講的，真假不知。

2012年開始，「我是你領導」、「明天早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這種類似的詐騙套路出現了，幾乎都是電白人策劃的。較之以往，大家預防詐騙的心理素質提高了；但騙子也在提升自己的套路，他們利用大家不敢得罪領導的心理，開始往這方面鑽研。一旦對方相信他是領導之後，他就會以送禮、公事等理由讓對方打款。

之前電白確實存在幾個很大的電信詐騙集團。2015年、2016年，這兩年廣東警方有過好幾次大型抓捕行動，把電信詐騙犯的老巢翻了個遍。

現如今只剩下一些小作坊在苟延殘喘，因為電白是警方重點關注的地方，他們大多流竄到外地作案。這種小作坊兩個人就能組一個團隊，一個負責打電話，一個負責取錢。話術劇本、手機卡、銀行卡，都可以在黑市購買。

聽我同學說，在他們那裡，從事過這一行的大部分年輕人，只要嘗過甜頭，就不想干正行了。他們習慣了燈火酒綠的生活，當地一些酒吧飯店之所以生意好，全靠他們這一行的人去消費。這些老闆還說：「生佬一走，生意就少一半。」

因此詐騙罪犯會沾沾自喜說道：「推動當地經濟發展，我也有奉獻嘛。」

當然這是一個謬論，不過是犯罪份子編排出一套說辭，緩解良心上的不安。

在中國有一種特殊的社會規則：有人干一行發財後，當地很多人就會跟風；不管好的壞的，能賺到錢就會有人去做。

當然「桐廬快遞幫」、「沙縣小吃」這種利國利民的實業，是值得鼓勵的。

然而像「電白猜猜我是誰」、「莆田系醫院」、「豐寧冒充黑社會」、「余乾重金求子」、「雙峰假證」、「台灣冒充公檢法」等等地區抱團犯罪的行為，不得不人感慨，正確的價值觀是多麼重要。

想起古人曾言：「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自古邪不壓正，這種以破壞秩序、不折手段去獲利的行為，終究會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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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江心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