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碗中藥里有你獨特的味道 | 散文

這一碗中藥里有你獨特的味

你篤信甘苦，我眷戀糖分。你剋制悲喜，我宣洩心緒。你選擇遠志厚朴，我偏愛阿司匹林。你不舍舊地，我不棄路途。你聽，我說。你覺天地踟躕不過方寸，我想人間前行遠至穹宇。唯一相同的是，我們從不承認自己錯，賭氣不過是種倔強的試探。走得遠了，才發現有些故事，其實是我們的孩子氣。原則，不過是偏見的另一個名字。硝石砒霜亦毒亦葯，而天地之大，不過環繞你心。

若干年後我在中國某一個城鎮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借著商店櫥窗的玻璃反射到的鏡像，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其實這只是一種假象。我假裝自己對於商店裡面擺放的那一個野餐籃子很有興趣，可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個虛像不動。

他沒有時隔多年後的那種變胖變鈍的錯覺，彼時少年時代的清癯變得更深刻，他一個人安靜站在街角，曾經的桀驁早已不見分毫，靈魂里的尖銳仿似已經被漸漸收斂，他的臉上帶著靜好，這是一種與時光和諧共處的馴服感。

十餘年過去了，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經離他越來遠了。

彼時遠在倫敦與他相遇的時候，當時甫到異國城市，水土不服，對於各種英國的食物帶著偏見始終抗拒，母親在我離開前一天，跟我說到了倫敦的第一天，拿出一小顆紅糖放進嘴裡，然後再喝一口當地的水，就會接受此地的水土，不會水土不服。

可一下飛機後，便早已忘了此事，第二天因為肚子不舒服，那時我嗤之以鼻的所謂習俗，竟然在病困中帶著一些神秘色彩。吃了保濟丸仍舊沒有緩解，對著英國食物中各種變著花樣烹煮的土豆，一直覺得抗拒。

幾天後在電話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態跟母親說起身體的不適，突然一陣酸楚攫住心緒，也許是想念白粥小菜，也許是後悔自己執意不遠萬里要來這裡，不過是因為賭氣任性。

電話掛斷後過一陣，便聽到有人敲門，那陣倫敦入冬後始終下著看似遙遙無期的陰雨，開門便見到了他。

穿著厚厚外套，拿著傘。

面無表情看著我，後來我才知道是母親找了他過來看我，及至很多年後，我一直記得在綿綿細雨的沁寒中那雙眼睛。那天，他帶來了自己在唐人街抓來的一劑中藥，還有他在自己家中帶來的大米及中藥煲，此後我便裹著毯子一個人窩在沙發上，感知著中藥特有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空氣中特有的中藥味道對於每一個華人來說都是一種熟悉的知覺。

白粥，小菜，當時我假意自己眼睛是被熱氣弄濕的。

還有一碗表面泛著煙的中藥。

味道依舊苦澀，可那次我卻毫無保留將它喝完，中藥渣被他隔走了。

幾年後，當他倒出煲中的各種藥材一樣一樣指出藥材名字的時候，我看著他的那張側臉始終覺得生活是一種值得感念的存在。我能想像曾經還是個孩子的他在百子櫃前穿梭的樣子。

他家是開中藥鋪，自小耳濡目染，然而他並沒有學醫，他學的是一種冷門到我現在仍不能說出全稱的專業。

在倫敦的那若干年，一直是他陪在我的身邊，人到底是靈魂獨立的生物，但這樣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卻可以安生這數年時光。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記憶里總可以聞到一室中藥的香氣，帶著甘、苦、辛，及至濃郁到我記憶中某段時光中，揮之不散。

如若沉默可以換回這時光，我想我可能會慢慢修補好那個被摔碎的中藥煲，也會選擇停留在他的身邊,甚至就陪著一直呆在那個陰雨不斷的城市也好。

他不會說動聽的情話。

唯一說過的兩句中有一句是：

我不會讓你挨餓的。

當時我覺得很感動，我一直篤信人生中最糟糕的是挨餓和孤單，但有一個人承諾說會一直陪著你，不讓你挨餓，包容你的所有缺點，不是不感動的。

兩個人在一起，縱使交好，可到底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在沸騰的同時，難免會灼燒燙傷彼此。

愛與被愛，都需要一種天賦。

我始終記不住他教的各種中藥名字，我也讀不懂他常常靜默下來的時光，我開始想逃離那個陰雨的城市，生病的時候，我會偷偷倒掉他盛好隔去藥渣的中藥，一個人躲在房間吃了西藥。

就這樣，靈魂開始面目全非及至我們不再熟悉彼此。

離開倫敦的時候，那天卻是難得的晴天，我在機場一直等不到他出現，最後在走去安檢的時候，轉身看見他就在不遠處叫我的名字，我跑了過去，然後他遞給我那保溫壺。

打開的時候，聞到是用中藥熬制的雞湯。

照舊是我一邊喝，一邊聽他在旁邊一個個說裡面那些中藥的名字。

我到現在還記得：白芷、天麻、党參、枸杞。

……

別去經年，當我發現世界越走越小的時候，我卻發現，我離你越來越遠。

舊時光成了我們彼此陌生的面具。

再次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櫥窗中那個鏡像已經不見了。生命中有些人短暫交纏，卻還是跟此前的每一個路人一樣，成為倏忽而逝的風景，某些生命途經的風景。

他著那墨綠色的開襟毛衣，在我時光沉湎的知覺中轉瞬消失了，我轉身對著日光傾城的小鎮，安靜說出了他跟我說過的第二句情話：

你是我的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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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煜，一位喜歡文字的男生，一直在寫。現旅居成都，在憋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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