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寫戰爭史的實踐很糟糕,沒什麼出彩的作品|專訪戰史作家余戈
原標題:中國寫戰爭史的實踐很糟糕,沒什麼出彩的作品|專訪戰史作家余戈
戰史作家余戈不是一位歷史學者,而是一位歷史「發燒友」。談到自己對歷史的興趣,他說:「我不指望玩這些東西吃飯、評職稱,完全基於個人化的精神滿足,這就是發燒友的特點」。出生在軍人世家的余戈,外祖父是楊虎城西北軍的軍醫,參加過西安事變;父親也是軍醫,參加過新中國一個重要導彈基地的奠基。1985年,余戈考入軍校從軍,曾在部隊任雷達技師、宣傳幹事,後來調入解放軍出版社,從事文字工作。
2000年前後,作為《軍營文化天地》雜誌的編輯,余戈採訪了抗戰文物收藏家樊建川和沈克尼,這段經歷讓他深受影響,從此他也開始收藏侵華日軍的軍品。除了日軍圖囊、鋼盔、水壺、望遠鏡等物件,他還收集了許多文件資料:作戰地圖、老照片、士兵家信、典範令、手繪情報、日軍戰史和士兵戰記。伴隨著收藏物品的增多,他的思維方式也發生了改變,「每天直接與器物打交道,我寫的文章也開始遠離宏大敘事,變得具體而清晰。」余戈心中逐漸產生了一個模糊的想法,希望能夠就某一段戰史做一些具體研究。
余戈
2004年正值松山戰役60周年,余戈去了一趟滇西。此前,他對抗戰期間滇西戰場的認識來自於鄧賢的《大國之魂》和一些電視紀錄片,這些資料的問題在於太「粗線條,細節上不太讓人滿足」。可是到了戰爭現場,當年日軍的交通壕、堡壘、蓄水池、慰安所、指揮所清晰可見,余戈立刻被吸引住了。在20天時間裡,余戈踏遍了18平方公里的松山陣地,積累的史實一下在腦海中激活,在松山的黃昏落日下,他決定要為滇西戰場的松山戰役寫一本書。
靠著先前收藏的物品和後來買回的史料,余戈開始復盤戰爭的每一天、每一幕,一次次攻守、一場場搏殺……由於受不了殺戮的血腥,余戈買了一盤《大悲咒》,聽著梵音完成了「滇西抗戰三部曲」的第一本《1944:松山戰役筆記》。這本書出版於2009年,與鍾情於政治、外交、戰略層面縱橫捭闔的戰史作品保持了距離。「中國人擅長定性,不喜歡定量,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嘗試著在螺螄殼內做道場,拿著顯微鏡去弄清楚一場仗究竟是怎麼打的。」在這本書的後記中,余戈提出了「微觀戰史」的研究寫作方法,形象地說,就是在「顯微鏡」下看歷史,儘可能提供「像素」最高的歷史圖景。從對雙方兵力、兵員成分、武器裝備和戰鬥力的仔細研判,到對戰場所在地域社會、人文、地理狀況的必要交代,以及對戰事進程中空間坐標、時間節點的網格化標註。在這種努力下,歷史有可能變得「接近於無限透明」,顯出細膩豐富的肌理,擠壓掉「演義」和「戲說」的空間,讓很多高蹈虛浮的歷史成見難以立足。余戈這樣描述自己所做的工作:「相當於一把針掉在地上,我一根一根得都找起來。希望能用這種寫法,讓年輕人更加了解戰爭的詳細過程,正確看待這些歷史。」
松山、騰衝、龍陵是1944年滇西戰場日軍防禦體系的三個支撐點,也是中國軍隊在滇西對日軍實施戰略反攻作戰的核心戰場,在《1944:松山戰役筆記》之後,余戈又在2014年出版《1944:騰衝之圍》,2017年完成《1944:龍陵會戰》。在「滇西抗戰三部曲」完成之際,界面文化(微信公眾號ID:Booksandfun)專訪余戈,他談了鮮為人知的滇西抗戰和「微觀戰史」寫作的秘密。
滇西戰場
被遺忘的戰場
界面文化:你研究的是滇西抗戰,但為何滇西抗戰為何長期以來不受重視,也不在中國抗戰正面戰場22次大會戰之列?
余戈:它在抗戰史研究中相對比較冷門。當時,雲南在軍閥控制之下,實際上是半獨立狀態,遠離中國內地,公眾了解少。又因為共產黨沒有參與,今天對它的研究積極性也不高,讓它沉寂了很多年。到上世紀90年代公眾才能看到一些相關的作品,比如鄧賢的《大國之魂》、陳立人的紀實文學《緬甸中日大角逐》。但是這段歷史認知不高的主要原因,還是國民黨自己乾脆否定它。
國民黨方面的歷史敘事對滇緬抗戰採取冷藏態度。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美軍派史迪威擔任中國戰區的參謀長,所以滇緬戰場是一個同盟合作的戰場。可是蔣介石認為滇緬戰場浪費了中國的人力物力,導致中國在豫湘貴戰場一敗塗地,所以從那時起就對滇緬戰場評價不高。抗戰後期發生的「史迪威事件」(註:蔣介石和史迪威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和衝突。這種衝突主要表現在政治、軍事戰略以及與其相關的是否裝備中共軍隊、租界物資控制權的方面,並由此導致蔣、史矛盾不斷激化。1944年10月,美國總統羅斯福將史迪威調離回國。)導致中美合作陷入了僵局。美國和中國建交前夕,蔣介石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招了一個御用文人梁敬錞,向他開放了很多檔案,讓他操作了《史迪威事件》這本書,代表當時國民黨對歷史的權威評述,目的是譴責美國背信棄義、拋棄國民黨。這個背景之下,是不可能對這段歷史有客觀評價的。
雲南保山市龍陵縣的中國遠征軍塑像群
國民黨一直是褒揚陳納德,貶低史迪威,也貶低史迪威背後的美國陸軍,包括馬歇爾與史丁生以及羅斯福總統。(註:在中國戰區的戰略觀點上,當時分成陸戰與空戰兩派,史迪威是陸戰派,這派的支持者包括馬歇爾與史丁生。陸戰派人士主張修築中國和印度之間的公路,進一步反攻緬甸,同時訓練與裝備中國陸軍。而陳納德是空戰派,這派的觀點是全力提高駝峰航線空運量、加強在中國境內的空軍,利用戰機切斷南洋到日本本土的運輸生命線。)
界面文化:你提到這是一個同盟合作的戰場,為什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敘事里也沒有強調這個戰場?
余戈:整個西方世界的二戰史敘事當中,反法西斯戰爭也是分層次的。歐洲戰場第一,太平洋戰場第二,東南亞戰場第三。
戰爭爆發以後,美國把中國拉入同盟四大國,給了一個虛名,讓中國盡義務,我們在這種狀態下也躋身四大國,但實力還是很弱。美國在輿論上支持中國,但實際操作上還是把中國當作弱國,給中國戰場的物資援助、兵力都比較少,也不讓中國參與重大決策。而當時美軍在戰爭資源的調度上,也是優先歐洲,其次太平洋,最後是滇緬。緬甸是英國的殖民地,也主要是英國的力量。而英國又有北非戰場、歐洲戰場等很多戰場,認為緬甸可以通過其他戰場的勝利最後收取回來,所以不太積極,如果日本不主動攻擊,就不會主動去打日本。史迪威沒有自己的部隊,主要靠自己手上的美國物資和中國的人力,所以對於盟軍來說,這是一個小成本的戰爭。這些因素造成了滇緬戰場在整個二戰史敘事中地位不高。
綜合以上國際和國內的因素,這個戰場就成為了一個被遺忘的戰場。
界面文化:當時蔣介石和史迪威的矛盾,似乎也和中國戰場的東線/西線之分有關,這兩個戰場之間是什麼關係?滇緬戰場在當中重要性如何?
余戈:1942年到1944年,戰爭前景並不清晰,沒人知道日本最後會怎樣被打敗。美國當時的基本設想是以中國大陸為跳板,從中國東南沿海發起對日本本土的打擊。實現這個設想得分成幾步。第一步就是提高中國的抗戰力量,但當時中國的外援通道只有滇緬公路,而且還被切斷了。所以當時史迪威就想把這條「輸血管」打通,把物資從印度運過來。經過卡薩布蘭卡會議、開羅會議等等運籌,盟軍決定在緬北由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對向打通緬北的通路,修一條中印公路和原來的滇緬公路連起來,把物資送到中國。第二步在中國組建90個美式裝備的中國師,壯大中國的力量。第三步在中國大陸發起對日本的反攻,從西南推進到中國東部,最後從東部攻擊日本。當時美國高層都是這麼打算的,蔣介石也認為是這樣。
蔣介石、宋美齡、史迪威
但是蔣介石又有自己的利益考慮。蔣介石覺得自己獨立抗戰已經四五年了,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美英介入戰爭比較晚,現在應該由他們出大力。當時駝峰航線運量特別低,獲得的物資很有限,只能維持政府運轉和軍隊很少的裝備,但蔣介石認為,綁在美英的戰車上,也能熬到勝利,所以從美英介入之後,蔣介石就鬆了一口氣,處於等待的狀態,不太積極。蔣介石不想積極打仗,只想要美國保持空運,讓自己運轉。史迪威則認為美軍已經介入,蔣介石就應該積極籌措兵員,準備打仗。所以1944年,在反攻這件事情上,中美衝突很激烈。蔣介石認為駐印軍鞭長莫及,交給了史迪威指揮,這支緬北的軍隊在1943年10月底就開始了反攻。可是在雲南的部隊蔣介石不想動它,等了半年,到1944年的5月份才讓它反攻。可以說在戰事過程中,一直是史迪威逼迫著蔣介石動作。
但這個時候,日軍又在豫湘桂全線發動了50萬兵力的大舉進攻,結果蔣介石的東線戰場全線失利。蔣介石壓力很大,把東線戰場失敗的原因歸結為西線戰場的消耗。但是實際上,物資都在印度,就是因為補給困難才得就近利用,如果把駝峰航線運來的一點點東西再運到東線來,相當於提著一個漏壺經過漫長的空中通道運到湖南、廣西,會造成很大的浪費。1944年東西線的尖銳矛盾導致了蔣介石和史迪威合作的崩潰。後來,很多人贊同蔣介石的看法或者對西線評價低,那是因為戰爭結束以後才弄清楚這場戰爭其實不需要經過中國大陸,美國從太平洋上直接發起對日本本土的打擊以後,日本就投降了。
慘勝教訓
要實現人的現代化
界面文化:你把滇西抗戰總結為「慘勝」,能不能講講為什麼勝,又為什麼是慘勝?
余戈:勝利代價太大。原因主要是先進的物力和相對較弱的人力之間的不匹配。當時的中國還是腐敗的舊制度、舊的人力資源,訓練不足,素質跟不上,沒有能夠消化美國的物資力量和高技術,不能把好裝備立刻轉化為戰鬥力。舉個例子,「吃空餉」的現象在整個滇西都存在。本身軍隊補給少、軍餉低,但是依然打包發給長官,由長官向下分發。部隊常常不編滿,一萬人的編製常常只編五六千人,這樣軍官可以分掉四五千人的空餉。這樣導致的後果就是缺兵源,在開戰之前,本來編製16個師也就是16萬人,竟然缺額10萬。蔣介石對此也心知肚明,而史迪威把這些問題戳穿,傷到了中國的面子。
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形成了對比。駐印軍的部隊指揮權被史迪威牢牢控制在手裡,在制度上有革新,比如說全體列隊在廣場上公開發餉,軍官就沒法貪污,編製也都是滿編的。駐印軍訓練也很徹底,在蘭姆伽的美式訓練營,士兵們從武器裝備的使用到戰術的運用都得到了訓練。充分的訓練加上充足的裝備,戰鬥力很高,在緬北這麼艱苦的條件下,把日軍第18師團打得丟盔卸甲。但是滇西的進程就特別艱難,傷亡代價也特別大,平均傷亡比是1:5,我們拿5個換日軍1個人。過程漫長,代價慘重,這就是慘勝。
1943年12月
中國駐印軍在蘭姆伽的美軍訓練基地整齊地排好方陣,準備接受蔣介石的檢閱
勝是因為畢竟贏了,而且戰爭的主體還是中國軍隊,不完全藉助外部的力量。我們還是在這個戰場上找到了勝利的自信。滇緬戰場也開啟了反攻的序幕。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講到了很多遠征軍指揮官的低級失誤,比如宋希濂誤報收復龍陵,比如讓日軍掌握了中國軍隊的密碼……當時在遠征軍高級指揮官層面似乎有不少問題,能否具體談一談?
余戈:這還是和腐敗的制度有關。高級軍官都是中國二三十年代過來的,都經歷了中國從相對弱後的狀態,身上積陋甚深。黃埔系教育本身只有兩年多時間,甚至更短,很多人根本沒有學到什麼軍事理論知識,就被提拔到很高的位置,當上了師長、軍長甚至集團軍總司令。而且,當時中國的武力主要是用來在軍閥割據之下取得政權、維持政局的,不是專業進行戰爭的部隊,並沒有經過現代戰爭的考驗。所以,美國職業化軍隊的將領史迪威對這些高級將領的表現評價很低。
史迪威認為中國的兵吃苦耐勞,一點微薄的待遇就可以忍受其他國家軍隊無法忍受的艱苦,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兵,但他認為軍官尤其是師以上的軍官不太稱職。所以他曾經有個極端的想法,駐印軍只保留團以下的士兵,團以上都讓美國將領指揮。由於這件事關係到中國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抵制,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在這種壓力之下,駐印軍的高級將領也不得不提升自己的狀態。孫立人、廖耀湘等人雖然也高為師長、軍長,但這樣單純的環境下,能夠擺脫國內的陳腐環境,狀態得到了刷新。但內地就不一樣,宋希濂、霍揆彰這些人身上依然有很深的舊環境的影響。比如說宋希濂誤報收復龍陵,稍微想想都知道日軍不可能放棄龍陵,但宋希濂急於邀功,想要投機取巧,就判斷失誤,造成了很大的被動。而且,這些將領不僅政治上有問題,還經常瞎指揮,在他們自己的戰鬥總結中也說得很清楚:指揮官不具備指揮現代作戰、攻堅戰的能力。
「滇西抗戰三部曲」《1944:松山戰役筆記》《1944:騰衝之圍》《1944:龍陵會戰》
余戈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界面文化:所以總結「三部曲」的時候,你認為不僅要實現武器的現代化,更要實現人的現代化?
余戈:剛才說了軍官,而士兵呢,吃不飽、身體弱,很多都是少年兵。雖然吃苦耐勞,但文化素質不高,很多都是文盲。他們操作美式武器主要靠模仿,其實沒有完全掌握,常常損壞裝備,無法發揮武器應有的效能。這些因素在一起,如何勝任嚴酷的戰爭考驗?所以滇西戰場上傷亡很大。
人的現代化過程太漫長了。戰場就是考場,在滇緬戰場打完仗以後鍛鍊出來的部隊就成長為中國最好的部隊。「國軍五大主力」中,新一軍、新六軍都是滇緬戰場下來的,其他部隊也都裝備了美式裝備。
微觀戰史
戰爭史至少要寫到這個程度
界面文化:「滇西抗戰三部曲」最大的特點就是首創了「微觀戰史」的寫作理念,你是如何開始微觀戰史的寫作的?
余戈:我在軍隊學的是理工科,但是在軍內30多年,又是在出版社從事文字工作,對戰爭很感興趣,特別想把一件事情弄清楚。閱讀過程中,我發現美國、日本的戰爭史的技術紮實,敘事深入,覺得很優秀,讀得很服氣。而中國寫戰爭史的實踐很糟糕,沒什麼出彩的戰爭史作品。國內的戰爭題材主要有兩類,一是教科書體例的抗日戰爭史,一類是紀實文學。我工作的解放軍出版社是出版軍事題材紀實文學的重鎮,操作的方法我了解,不僅很多材料的來源不可靠,而且處理方法常常是以點帶面,很不系統。很多作者是文青,沒有軍事背景,文學情懷一上來,容易缺少理性,作品很難讓人獲得對戰爭全面客觀的認識。
我認為,不能一本書就把抗戰全寫了,可哪裡都是蜻蜓點水,我就要寫具體的戰鬥過程。「微觀戰史」說起來也很簡單,要把戰爭的過程從了解敵情、戰爭部署、作戰展開、戰鬥過程,像做工程一樣做起來。首先控制戰場全局,對時間和空間做網格化的標定,然後在每一步尋找史料把情況說清楚,沒有說清楚的留下以後再找。最終就可以盡最大可能性寫得很透徹,做到像素最高。
這個過程中,史料開拓是最重要的工作。史料佔有要極其充分,在小題材上做到壟斷,幾乎每一個角色都要有當時自己的視角。我把歷史留下的分散的碎片進行歸攏和拼接,這樣的拼接一定會準確。這個過程中我藉助了沉寂在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中的資料。而且隨著近年條件變好,還找到了很多美軍、日軍的乙方敘事。用甲方乙方的史料進行互參,還原戰鬥過程。
《1944:松山戰役筆記》寫完之後,我把自己寫作過程中的感想進行了梳理,寫出了「微觀戰史」這個詞,後來我也不斷在想它是什麼內涵,想法還是比較零散。不過,這個概念是被大家接受了,畢竟寫了三部曲,提供了一個文本,讀者會感覺到它的品質和以前讀習慣的東西不一樣。而讀者對這種文本的接受就意味著他們提出了需求。「微觀戰史」樹立了一個標準,影響到其他人去做。以後中國的戰爭史可能至少要寫到這個程度,不然讀者會覺得看得不過癮。
界面文化:你說史料開拓是最重要的工作,如何辨別史料的價值,怎麼看得出哪些說得對,哪些有錯誤?
余戈:只有接觸材料不多的人才有這種提問,鑽進去以後自然就知道怎麼辨識了。「微觀戰史」在材料方面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史料批判。佔有雙方大量宏觀、微觀的材料以後,一比對就知道哪部分是準確的,哪部分不準確。研究的時間長了,我發現任何一方都會有錯誤,就不會迷信任何一方的說法。他們的錯誤也不一定都是故意要抬高自己貶低對方,還有很多技術層面的問題,比如說編訂雙方戰史的人沒有到過戰場,留下口述的親歷者因為自己的地位和視角局限導致認知不到位。我掌握的資料比當時的親歷者要多得多,就變成了全知的,處理材料的時候就有把握。也有一些問題當時沒有完全解決,後來又有了新的史料發現,我就進行修訂。《1944:松山戰役筆記》的修訂版增加了五萬多字,修改了技術不準確的部分,刪除了沒有必要的內容。如果以後有新的發現,《1944:騰衝之圍》和《1944:龍陵會戰》也會做修訂。說實話,大概也只有我自己能夠修訂自己了。
界面文化:有讀者去當地考察,對照戰場非常震驚,說你寫得太真實了,你是不是實地考察也去了很多次?
余戈:從2004年到現在大概有十幾次,每年至少去一次。最近給非虛構寫作班上課,我講了三個問題,一是材料,二是寫作,三是田野調查。微觀戰史要求一切都要落地,田野調查是離不開的環節。如果有讀者帶著書去現場檢查,就會發現作者是一個一個戰場研究過的,而書可以當作歷史導遊手冊來用。軍隊的一切動作都在大地上展開,所以我大量的時間花在了地圖上,我在軍校的時候學過軍事地形學,這方面知識很豐富,攻山頭的時候文字記載的錯誤,我在地圖上一看就能夠看出來。我先是在谷歌地圖上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推進,碰到解決不了的地理問題,我就列好清單,帶去雲南,一次去一個星期左右,把這些問題一個一個解決掉。但是在文字當中我不會刻意體現自己到了哪裡,我希望文字比較乾淨,不是個人的旁觀視角。
松山戰役遺址
界面文化:《解放軍文藝》副主編殷實評價你的作品時稱:「目前為止20世紀中國的國史研究一直無法擺脫政治意識形態問題的羈絆,在不同研究者基於不同立場自然會出現嚴重的扭曲史觀、史事,這種自我遮蔽、相互遮蔽必定會為真正的歷史書寫留下很多遺憾,然而20世紀40年代的滇西抗戰歷史碰巧不存在上述困難。」是不是因為不涉及意識形態,相對來說獲得史料比較方便?
余戈:這也是一個優勢。宏觀的戰爭史可能有很多政治判斷,但是聚焦戰爭的微觀層面,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就是戰爭是怎麼打的,雙方真實的經驗得失是什麼,這樣就屏蔽掉那些問題,就可以就事論事。只有對戰爭了解不深入的才回去追究誰是主導力量。現在很多人根本沒有搞清楚一個具體問題,就靠這些大而無當的問題,在這裡寫文章在那裡講話,評高級職稱,混一輩子,這叫什麼呀?
過去大家滿足於在教科書上獲得一個粗線條的認識。到了這個時代,人們回頭看歷史的時候就不服氣,覺得不應該是這樣。讀者水平提高了、要求高了,不像過去抱著崇拜的態度,而是會去質疑。做歷史的人也就面臨著特別嚴峻的考驗,做歷史得要有真功夫,要有澄清史實、還原歷史真相這個本事。
界面文化:也就是要寫出讓讀者服氣的歷史書。據說你的標杆是寫《最長的一天》的美國戰地記者科尼利厄斯·瑞恩。
余戈:還有約翰·托蘭。約翰·托蘭和瑞恩太厲害了,他們一邊在戰場上寫通訊報道,一邊也做歷史研究,本來是二戰戰場上的職業軍事記者,寫出了作品就成了歷史學家。而且他們用的方法和我們不一樣。其實文體和認識世界的深度有關係,我們在現代化進程中一直處於落後狀態,對世界認識的表達也是落後的,過去我們寫不出來約翰·托蘭和瑞恩這樣的作品。讀了他們的作品,才明白還能這樣寫、這樣研究。他們本身是當事人,又訪問了幾千個戰爭的親歷者,還看過檔案。《最長的一天》寫了1944年6月6日這一天的事件,可是你會覺得他在諾曼底的海灘上裝了一萬個攝像頭,這種上帝般的控制能力建立在對幾千個人的訪問之上。他的採訪還是打完仗沒多久之後做的,而不是等人家七八十歲記憶模糊了才去做。
《最長的一天:1944諾曼底登陸》
作者: [美] 科尼利厄斯·瑞恩 譯者: 李文俊 / 陶潔 / 申慧輝
中信出版社 2015-9
他們的作品是理想模版,但是我只能把百分之八九十的精力放在爬梳材料上。畢竟我和滇西抗戰隔了六七十年,口述史料沒有怎麼用上。我也用了一些別人整理的口述或者自述,可是當時的記者即便遇到了一個很好的訪問對象,也常常沒怎麼挖出有價值的內容,也沒有能力鑒別真偽,有時候訪問對象撒了個謊,登在報紙上,大部分讀者也看不出來,就這麼接受了。隔著時間久了,好幾層都出了問題,但也沒有辦法。
我寫作過程中要註明史料來源,提醒自己不能耍小聰明。有的作者實在沒有材料,編了一個,還和人得意地宣傳說自己編的東西讀者沒有看出來,我覺得這是耍流氓。非虛構絕對不能這樣。我有了約翰·托蘭和瑞恩等人作為標尺,就覺得「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努力了可能只落到中等,但總比在最低水平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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