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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探春:穿裙子的「雅士」

在中國文學界,被世人尊稱為「先生」的女性不少,葉嘉瑩便是其中的一位。年逾九旬的葉先生研究中國古典詩詞,人不堪其憂,她也不改其樂,以為「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是人生最美的姿態,且常常自詡為「穿裙子的士」。

《紅樓夢》中也有一位「穿裙子的士」——賈探春。在大觀園中,薛寶釵是「高士」,史湘雲是「名士」,林黛玉是「逸士」,而賈探春則是「雅士」。「閨閣良友」賈寶玉素性深知女兒的好處,書中女子以他之眼看無一爽差。除了他的三妹妹賈探春,他從未說過第二個人「高雅」,可見,探春在他的眼裡是一位「雅士」。

「士」這個稱謂,本該是男人的專屬,特指那些具有較高封建文化素養、從事精神文化活動的男性知識分子。但跨性別而論,在男女平等的當下,將一個有極高文化修養、從事精神文化事業的女性知識分子稱作「士」也未為不可。

況且探春生來就秉有一種爽朗之氣,她又自雲「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出去立一番事業」。整部《紅樓夢》,算來也只有賈探春敢說這樣的話,氣性之高,令人嘆服。探春也的確無愧於這個稱呼,是大觀園中響噹噹的「雅士」。

公元353年三月初三,51歲的「書聖」王羲之與四十一位友人雅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曲水流觴,興之所至,倘有神力相助,寫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

天意造人,生在三月初三的探春小姐也在大觀園中以書法稱「聖」,是紅樓第一書法家。她所居的秋爽齋簡直是一個書法家的天地。

一張花梨大理石的案上壘著各色名人書帖和數十方寶硯,旁邊是插筆如樹林一般的各式筆筒,西牆上掛著南宋著名畫家米芾的《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的墨跡: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中國的書畫史上這兩大頂尖人物的墨跡,都為探春所嗜,由此可以看來,這位庶出的小姐,竟比賈府的第一尊貴的公子賈寶玉還要高雅許多倍。

賈寶玉的怡紅院儼然一個溫柔富貴所,華麗精緻有餘,而若要論書卷氣,不及探春的秋爽齋一分。

東府里的第一個得意人兒秦可卿自詡她的卧室「大約神仙也住得」,言語之間無不讓人欽羨,可惜流俗於「香艷」。這樣的卧室,在喜歡於「情」字上做功夫的賈寶玉看來,自然是理想住處,而這樣「甜香美艷淫」的裝修風格斷然不合探春的脾性。

賈探春的秋爽齋跟俗字毫不沾邊,這是一處涼爽闊朗的居所,院子里儘是青郁的梧桐和碧綠的芭蕉,如雨後之青山,一走進去就給人一種精神的洗禮。

在大觀園的所有居所中,唯一能和賈探春的秋爽齋相媲美的,恐怕只有林黛玉的瀟湘館的。前者盡植梧桐、芭蕉,潑墨一樣的碧色,後者只種竹子、梨花、芭蕉,一例是非綠即白的色彩,前者有數不清的硯台筆墨,後者有放得滿滿的書架,一樣濃濃的書卷氣息,讓這兩位「雅士」佔全了。

而秋爽齋又比瀟湘館獨多植了一種梧桐,也是整個大觀園中唯一種梧桐的居所。可以說,梧桐是專屬於探春的一種植物,是曹雪芹專為探春量身定做的一種植物。古人喜歡在庭院中種植高大碧綠的梧桐,以為梧桐是君子的象徵,如青玉一般溫潤高雅,又因鳳凰非梧桐而不棲,更襯出了梧桐的嘉木品格。

住在滿院遍植梧桐的秋爽齋,賈探春也是眾人眼中的鳳凰,連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都知道,探春是一位神道,是老鴰窩裡飛出的鳳凰。

說探春是棲息於梧桐樹上的鳳凰,並不是過譽之詞。與賈府的其他姐妹相比,探春的確像個鳳凰一樣超凡脫俗。她一出場,曹雪芹就以林黛玉之眼訴說著她的不俗之美:「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

「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的探春一向有鬚眉之大志、男兒之胸次,其清高不讓妙玉、聰敏不遜黛玉、練達不差寶釵,凡事都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大觀園中第一個有才幹者。

她的愛好,與諸姐妹也完全不同。除了揮毫弄筆,探春閑時還有這樣一段雅趣:喜歡收集鄉風野趣感十足的民間工藝。她用幾個月攢下的十來吊錢托寶玉去大廊小廟裡為她買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些輕巧的玩意兒,還要挑揀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般雅趣,把探丫頭的審美境界襯得淋漓盡致。

普通人的收藏傾向,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即便是自雲不俗的妙玉,也不過藏些稀世珍瓷和皇家茶器,以凸顯出她高大上的趣味來。而真正意義上的審美,未必是驚世絕俗之品,卻有見素抱樸的純真。

《道德經》第十九章雲「見素抱樸,少私寡慾」,要說完全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只有薛寶釵。但賈探春誠然不能如寶釵一樣清心釋累,絕慮忘情,卻始終保持著質樸無華的純真本性。「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審美觀,恰恰托出了她作為一個青春女子的生命情趣。

所以,大觀園中第一個發起詩社活動的是賈探春,就不足為奇了。她在病時,猶然有向雅之心,命人送花箋給賈寶玉,上面寫道:

妹探謹啟

二兄文幾:

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轉,猶徘徊桐檻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已,復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几處默,忽思歷來古人,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每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

謹啟

在中國文化歷史上,女子拈豪濡墨,寫詩作畫,明清以前是沒有記載的。這股「雅風」,最初始自明末。時有錢塘顧玉蕊,建「蕉園詩社」,遂香奩淑女,個個如掃眉才子。曹雪芹著意讓探春發起「海棠詩社」,或許有蕉園之思。況探春自擬詩號為「蕉下客」,亦自住蕉園,一向有立大事業之雄才,扛這面大旗者則非她莫屬了。

讀罷這則花箋的寶玉,必然被探春的「風庭月榭,簾杏溪桃,醉飛吟盞」之雅所驚到了。這一句,大凡俗人聽了猶然動心,何況是一向喜歡好雅事的寶玉呢?最後一句「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簡直將寶玉的雅集之思調動到了極致,他那一句「還是三妹妹高雅」是對探春才情雅緻最好的評價。

探春不僅發起了「海棠詩社」,還詩書雙絕,她寫「簪菊」詩,把自己君子氣格烘托到了極致。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大觀園中除了寶釵愛菊,常在土定瓶中清供著菊花之外,探春也愛菊。探春的書案上,總有菊花的一席之地。她在案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與寶釵的插菊風格相比,更多了幾分精緻的雅趣。

但探春的雅趣,又並非是一個飽讀詩書,工於詩詞曲賦的才女所能概括的。大凡被人叫濫了的「才女」,多數只是幽閨自憐,很是膚淺,而以探春之高情巨眼看來,傳統意義上的才女只是「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

對於探春來說,她的雅不是只寫幾行書墨,簪幾朵菊花所能表述的,她更懂得菊花的「高情」。寶釵識才,說她的「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簡直把「簪菊」之情態形容得一個縫兒都沒有了。

探春自云:「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只這一句,就深得「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君子氣度,這也恰合她所素喜的羲之風采:飄若浮雲,矯若驚龍。

大觀園暮春時節,眾姐妹寫柳絮詞,湘雲寫得纖,黛玉寫得凄,寶琴寫得壯,寶釵寫得高,獨有探春和寶玉兄妹落了第。但如果細細讀來,探春的上闋未必寫得不好,反倒在我看來入世味道最為淡薄。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任他柳絮垂掛,任他南北風吹,她自有一番出世風度。這樣的風度,在紅樓諸釵的身上還真尋不得。再看探春寫的其他詩詞,如「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和「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以及那曲《分骨肉》中的「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都刻畫出一個不以世情為累的賈探春。

這樣的探春,面對世事無常,既不支離,也不畏縮,絕不是世人所臆測的那般懷才不遇抑或鋒芒畢露。

探春在詩社上自稱「蕉下客」,林黛玉則打趣她是一隻鹿。《列子》中有「蕉葉覆鹿」的寓言,在功名利祿場上群雄逐鹿的世人,就如那個得鹿、藏鹿、失鹿、夢鹿、索鹿的樵夫一樣,往來於榮辱與夢幻之間,而作為「蕉下之鹿」的探春,去向如何呢?

她所抽的花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從《風箏詩》中,可以看出來她遠嫁到離家千里之外,從此與賈府相訣別。她遠嫁之後,過得如何?原稿散佚,已不得而知。但後四十回的猜測也未必不可信,說她出落得越發好了。

試想,按探春的心性之高淡,面對人生的轉折一定是處之泰然,但她不會像迎春一樣聽天由命、隨遇而安,定然會持守本真,從容就道,即便是與家鄉人「從今分兩地」,她也絕對有「各地保平安」的獨立自由之精神與能力。

算來,探春可謂是賈府中的弱者了。要論出身,她能比得上誰呢?作為「弱者」,她沒有趴在那裡任人踩踏,也沒有像其母趙姨娘一樣自怨自艾,她所寫的每一句詩、所說的每一句話里都不曾窺見她的「弱氣」。

與其相反,出身弱勢的探春自有一種「弱之德」。弱德之美,在於探春所秉持的「朴而不俗,直而不拙」。「朴」讓她做到持守,雖是最有手段之人,但她輕易不張揚自我,而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這是她作為一個姑娘的尊重處。「直」讓他保持本真,雖面上淡淡的,卻誰也不敢小覷半分。

以程頤對「需卦」之初九的註解來詮釋探春之德,即是「君子之需時也,安靜自守,志雖有須,而恬然若將終身焉,乃能用常也。雖不進而志動者,不能安其常也。」探春這樣的人,自能處無常間而心無旁騖,她未必真正地悟透了恆常之理,卻有一雙能令她心無芥蒂的高情巨眼,讓她在周圍人汲汲於富貴時躋身於大格局中,心懷作為一個「士」的持守。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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