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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舟人:無用之用任逍遙

原標題:施舟人:無用之用任逍遙



1934年,一個有著淡金色捲髮的荷蘭小男孩誕生在瑞典。同是神學博士的父母賦予他一個名字:克里斯托弗,本意是背著耶穌過河的人。


2017年,當年的小男孩已是耄耋之人,淡金色捲髮被時間淘洗成月光般的銀色。這一年深秋,應北京大學哲學所之邀,他來到燕園講授《道藏》,為期一整月。中外聽眾中有年輕學子也有巍巍老者,不大的教室被擠得水泄不通又分外寧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說話輕柔,不疾不徐,像是生怕把誰驚動。


此時的他名為施舟人,漢學家,當代國際學術界研究道家文化的坐標性學者。和「克里斯托弗」這個名字相似,「施舟人」也有渡人之意,不過這個中文名字里蘊含著兩位周朝人:老子和莊子。


從小成長在荷蘭鄉村的克里斯托弗如何會成為施舟人,如何會一生研究中國道家文化?


克里斯托弗自幼家貧,但家中有一個精緻的玻璃櫃,櫃里擺放著一件中國瓷器,正是那件小小的瓷器,寄放著克里斯托弗對遙遠古國最早的想像。那之後,是和中國青銅器、中國古代書畫相遇,少年迷戀中國古代藝術之美,但是不知如何理解。當聽說巴黎盧浮宮有一個免費的藝術學校,少年克里斯托弗就投奔至此學習中國美術史,同時在巴黎大學學習中文。不過,他很快發現幾乎所有人對中國古代美術的理解都沒能跳脫歐洲審美傳統,而他想要從哲學思想,古老藝術的思想土壤出發。


也許是這種願望足夠強烈,生活牽著青年克里斯托弗的手,領著他來到巴黎大學漢學家康德謨門下。從此,學徒克里斯托弗的生活開始漸變為學者施舟人的人生。


「我們一起念當時很少在課堂上用的書,像《老子道德經》及王弼、河上公和想爾注,《淮南子》《洞玄靈寶無量度人經》等 。」 在漢學成為現代意義的學科之前,歐洲關於中國文化的研究較為零散,代表性的如1691年出版《孔子的道德思想》,17世紀科學家萊布尼茨深受儒家和道家思想影響,19世紀理雅各在香港翻譯五經, 20 世紀初顧賽芬在上海翻譯五經、衛禮賢在青島翻譯易經,以及榮格對五經的譯介……


直到20世紀初,法國的漢學研究才開始在比較科學領域建立起來,開風氣之先的是學者沙畹。康德謨是沙畹學生的學生,從這一序列來說,施舟人是第四代,如今活躍在國際漢學學術前沿的第五代、第六代則是他的學生。學者方玲就是施舟人眾多學生中的一位。在她的記憶中,每周五下午兩點到四點,施舟人都會出現在巴黎的索邦大學,一講就是30多年。


「你今天訪問我,我很高興,這是一種承認,這種時候不多,做學問的人不是名人。」這是施舟人發自內心的謙卑。他是荷蘭皇家科學院院士、法國高等研究院特級教授,還是第一批拿到中國永久居留權的外國人,這都是外界對他求學問道的肯定與尊敬,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早已是學術界的「名人」。



2008年施舟人成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


更為根基性的,是施舟人看待世界的坐標沒有局限於一時一地,說的更直接一些,他追求的意義超越一生一世。施舟人時常為文史學科「鼓與呼」,流露出對人們輕慢人文研究的嘆息。《莊子·逍遙遊》中,莊子回應惠子:「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世人對人文學科不以為然,不是人文研究本身沒有價值,是世間功利價值的度量衡本身局限。

回顧施舟人大半生,他做的多是「瓠樗」之事,「無用」之事。上世紀70年代,為做《道藏通考》項目,施舟人成立歐洲漢學學會,申請到歐洲科學基金會資助,在英國劍橋大學、荷蘭萊頓大學、德國法國等多所研究機構組織人馬,6年後基金告罄,1500多種道家文化經典整理完了一半。施舟人決定自己做剩餘的另一半,在學生傅飛嵐教授幫助下,兩人終在新世紀完成,芝加哥大學出版,網路版免費開放。至此,中國傳統道家文化典籍首次得到全面梳理並全面開放。


《道藏通考》用了施舟人近30年的時間,人已初老。「有了它,我就可以做進一步研究了,做到100歲退休。」施舟人坦然:「做了快30年,這個時間完全不算多。文科研究是手工,要慢慢做,急不得也催不得。」


在做《道藏通考》的幾十年中,施舟人邀請錢鍾書、夏鼐訪問法國,任繼愈邀請他到中國社科院,中法雙方共同展開對道家文化的研究。因緣際會,受學者戴密微幫助,施舟人前往台灣中央研究院做訪學,很快對台南民俗產生興趣。7年時間,施舟人在台南成為了一名正一派道士,「我認為學一種新文化無法從外部做調查。」 這7年時間,同時讓他說得一口流利的閩南話,地道得可以和當地人討價還價。



2009施舟人和饒宗頤先生


上世紀70年代,施舟人邀請饒宗頤去法國講學。1978年,兩人在巴黎大學高等學院決定了中國應該有一個「五經」翻譯項目:「五經」,中國傳統文化根基,不僅應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還要翻譯成阿拉伯文、馬來文、印地語……多年奔走,2008年翻譯項目啟動,孔子學院總部支持,施舟人主持。饒宗頤、袁行霈、湯一介、李學勤、許嘉璐、杜維明、包弼德、裴宜理……集合了當代國內外大學者。「漢學要回到中國本土。就像耶路撒冷有一個國際聖經研究機構,『五經』翻譯也需要一個常設研究院,而且要無限期地做下去。希望能在我100歲的時候看到翻譯完成。」


相較於對「五經」翻譯念茲在茲,施舟人對「西觀」藏書樓就散淡許多,「能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說,「西觀」是中國第一家專門收集西方正典的藏書樓。施舟人所以將自己這個藏書樓取名「西觀」,是因為中國第一個圖書館名為「東觀」。藏書樓位於福州大學校內,如今有藏書近3萬冊,有私人購買也有海外贈送。自2002年建起至今,施舟人和妻子袁冰凌博士是採購員、搬運工兼裝修工,從小在具有實驗性質的兒童公社上學,施舟人在木匠、電工等方面得心應手。「有很多人問我,你這的書是拉丁文、希臘文,誰看呢?書在,終究會有人來學,這是我的信仰。」


在「西觀」樓外,有一棵需要四五人合抱的大榕樹。這一情景有如《莊子》中的樗,「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寓言般投射出施舟人數十年來尋源問道的大自在。


採訪最後,我問了一個我個人最想知道的問題:「您母親對您的影響是什麼?」對很多人來說,母親不僅是自己的來處,而且是個人精神的根脈所系。兩個多小時的採訪中,施舟人第一次沉默,沉默很久。


「這個說不完。」

(微笑,嘆息,繼續沉默)


「很難回答。一個母親就是一個母親。我是她的命,她是我的命。我也不會表揚她,不會說她了不起。她的遺產、身影,我一輩子帶在身上。」



母親約翰娜



父親克拉斯



2003年 施舟人、袁冰凌夫婦和湯一介、樂黛雲夫婦在敦煌


在應樂黛雲之約所寫的《童年》一書中,施舟人這樣描述母親:「母親充滿了活力,目光深邃有神,捲髮烏黑,皮膚白皙,身材健壯卻不臃腫。她喜歡戶外活動,常在菜園裡幹活。」母親約翰娜在年輕時代就掙脫傳統束縛,到礦區做社工,也在教堂做兒童主日活動,在家中從事兒童文學創作和翻譯。她很少表揚她的小兒子,但經常把他抱在懷裡對他說「我很愛你」;小克里斯托弗是她快樂的源泉,但為了克里斯托弗能夠在艱難時世里堅強成長,她在孩子7歲時就把他送出家門,從此結束兒子和父母共同生活的日子。


也是這位母親,和她的丈夫克拉斯牧師一起,在二戰期間營救了數十位猶太人。村民為了七塊錢,出賣了這對夫妻。小克里斯托弗目睹已在家中藏匿數月的猶太人,深夜被蓋世太保從各個隱匿的角落找到,有的人被當夜處決。他的父母因此飽嘗牢獄之災,身心皆創,很早病逝。

2015年,在施舟人父親當年工作的小教堂里,荷蘭、以色列兩國政府官員為他的父母舉辦了一次莊嚴的紀念集會,授予這對夫妻以以色列最高榮譽獎「義人獎」。在已是學者施舟人的克里斯托弗奔走下,耶路撒冷專門機構Yad Vashem(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對他父母當年的義舉做了官方調查,終還克拉斯夫婦以應有的尊敬與感謝。


半個多世紀以前,施舟人母親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道:


「如果我不能把我對新世界的信仰灌輸給我兒子,那我就虛度此生了。」


如今,她的兒子,那個每天負責給家人從農場取牛奶,暮色中小心翼翼端著牛奶走在鄉間田埂上的瘦弱小男孩,用自己的大半生賡續人類古老文明,渡人逾越中西文化之河,並向世人傳遞著他對新世界之信仰——


那位值得尊敬的荷蘭母親遠遠沒有虛度此生,不是嗎?



童年時代的施舟人

(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傳工作室 徐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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