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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曉芒:人猿之別

出門前檢查一下自己是否帶上手機、錢包等物,幾乎是每個上班族早上的標準流程之一。

但是恐怕很少有人會想到,隨身「攜帶工具」這一行為或許是將我們與猿類相區別的重要依據之一。鄧曉芒教授在他的新書《哲學起步》中提出,或許我們人類與類人猿最根本的區別在於是否「攜帶工具」。

「人是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動物。」我的定義與舊的定義的區別就在於增加了「攜帶」工具,看起來區別不大,其實已經有了本質的飛躍……因為在他的心目中,這樣一個自然物已經成了他的「延長的手」。

——鄧曉芒《哲學起步》

人猿之別

鄧曉芒

在達爾文之前,人和動物在形態學上的本質區別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並出現了種種假設。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象學》里也提到了,人類的形態特點表現為能說話的口、能勞動的手,或者再加上能直立的腿。但這種器官上的特點是怎麼形成的,他並沒有闡明。

闡明這個問題是在達爾文的時代,比較經典的說法是恩格斯提出來的,他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

人通過製造和使用工具,形成了與猿的根本區別。例如靈活而萬能的手就是這樣形成的。至於人為什麼能直立行走,他的解釋是:由於氣候的變化、森林的消失、草原的形成,早期的猿不得不從樹上下到平地;由於平地的不同環境影響作用,他們就學會了直立行走。

直立行走就把前肢、把手解放出來了,手形成以後就可以製造工具,手也變得越來越靈活了。這就是恩格斯的解釋。首先是解放前肢,前肢本來是用來爬樹的,也是用來幫助奔跑的,而現在前肢可以自由地用來製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了。所以他提出來,「勞動是從製造工具開始的」,人是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他的原話不一定是這樣說的,但是後人總結出了這個意思)。

從猿到人

如果要從人的起源來給人下個定義的話,通常人們認為,人就是製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人,自從他製造第一件工具起,並且在使用這個工具之後,他就跟猿區別開了,他就是一個人了。

很長時期,恩格斯的這一定義被視為金科玉律,似乎可以解釋一切,於是成了人們的共識。現在如果要講人與猿的區別,那顯然就是製造和使用工具。

有人做過一個實驗,把猴子抓來,看它們是不是會使用工具。把它們關在一個大房子裡頭,上面掛上香蕉,猴子夠不到;然後放進一個箱子,猴子站在箱子上還是夠不到;再放根棍子進去……有的猴子就毫無辦法,但是其中一個猴子靈機一動,抄起棍子把香蕉給夠下來了,這就是使用工具。但是人還能夠製造工具。你把猴子關起來,給它各種材料,好像也沒有看到它會製造工具。這就是人和猴子的區別,這一點似乎已成定論。

但是,英國有一個動物學家叫珍妮·古道爾,20世紀60年代起她對非洲黑猩猩進行了長期的觀察,幾十年住在黑猩猩群體旁邊,每天都跟它們在一起。她發現黑猩猩居然也有製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有個例子就是,黑猩猩想吃到白蟻,非洲草原上的白蟻窩到處都是,那是白蟻用泥和唾液製造的堅硬的窩,白蟻的蛋白質非常豐富,怎樣才能吃到它們呢?

珍妮發現,有一隻黑猩猩掰了一根樹枝,把它的葉子去掉,製造成一根很實用的「釣竿」,然後把它伸到白蟻洞里去,那些白蟻認為是大敵入侵,紛紛來咬這根樹枝。黑猩猩就從白蟻洞里把這根上面咬滿了白蟻的樹枝抽出來,放到口裡順著一過,就吃到了一口白蟻,然後再把它放回到洞裡面去,接著又抽出來,再吃一口,這樣交替著來。珍妮·古道爾後來把這個過程拍成了紀錄片,並且寫成論文發表在《自然》雜誌上,一發表就引起了轟動。這至少說明,黑猩猩也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

它掰一根樹枝,把上面多餘的葉子去掉,這就是在製造工具嘛。你也許嫌它的工具太簡單了,沒有關係,再怎麼簡單它也是在有意識有目的地改造自然物啊。它有很明確的目的,就是要把它當作工具,來「釣」白蟻。好了,現在我們能不能說黑猩猩也是人呢?好像不能!黑猩猩不是人,它是猿,頂多是類人猿。像剛才我們說的,這件事情引起了學術界很大的震動,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到底是什麼?人們都陷入了困惑之中。很長時間大家都認為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懸念了,但現在這樣說不行了。

珍妮·古道爾與黑猩猩

這件事發生以後,連珍妮·古道爾自己也感到茫然了,既然不能承認黑猩猩也是人,那麼總得找一點理由來把它和人加以區別,來證明人和黑猩猩雖然都製造和使用工具,但兩種製造和使用還是不一樣的。珍妮·古道爾找到的解決辦法是,認為人製造工具是雙重的、二次方的,即不但能夠製造工具,而且能夠用他製造的工具再去製造另外一件工具。

比如,他先製造一個石斧,再用這個石斧砍一根樹枝,把它砍削成一個大棒,這樣一來,這個石斧就是「製造工具的工具」。這就是人和黑猩猩的區別:人能夠製造工具的工具,而黑猩猩只能製造簡單的工具。

石斧

這個區別從現在看也還可以,但是,解釋得有點複雜。這樣解釋從類人猿到早期人類的過渡,中間跨越的幅度太大,不太自然。要想到先製造一件工具,為的是製造另一件工具,這恐怕只能是成為人以後很久的事,需要很大的想像力和遠見。人要能夠做到這一點,還有一些必要的前提需要準備好。其實我倒是覺得,可以不必講得這麼複雜,我們只要對人類製造和使用工具的整個過程進行一番哲學的思考,就可以形成一種更加單純的假設。這個假設是我提出來的。

我認為,人類製造和使用工具與黑猩猩製造和使用工具有一個明顯不同的地方,從整個過程來看,人類在製造和使用完工具以後,不是簡單地把這個工具扔掉——像黑猩猩那樣,用完就撂一邊不管了,下一次碰到類似的情況,再臨時去找材料來製造工具——而是用完了以後,就把它帶在身邊備用。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區別,但是人們都沒有注意到。

所以,我把人的本質定義重新擬定了一下,歸結到一個定義——原來那個定義也沒有錯,但是有缺陷,不夠完整,還需要補充,補充以後就是我的定義——「人是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動物。」我的定義與舊的定義的區別就在於增加了「攜帶」工具,看起來區別不大,其實已經有了本質的飛躍。攜帶工具為什麼這麼重要?這隻有運用哲學的思維才能闡明。

製作工具的過程甚至演變成一種哲思

從哲學的眼光看,攜帶工具表明:人類已經把某些自然物看作他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他與自然界之間已經產生了一個「中介」。這個中介既是自然物,同時也是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個部分是他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

黑猩猩只是暫時利用一下自然物,利用完了就把它交還給自然界,下次用時再去找、去製造。它和自然界還是相陌生、相外在的,工具只是為了特定的目的製造出來的。所以,黑猩猩雖然已經爆發出某種創造性的靈感,能夠在某個當下、某個瞬間改造自然界,讓它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但這種能動性還只是偶爾閃現的,是「機會主義」的,還沒有固化為它自身的一種日常功能。它所製造的工具也還只是受到過自己影響的自然物,而沒有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但人和自然的關係在人所製造的工具上面已經有了本質性的變化,因為在他的心目中,這樣一個自然物已經成了他的「延長的手」。我們有時候也說,黑猩猩用棍子夠得到天花板上的香蕉,是它把自己的手「延長」了,但那是我們代它做的解釋,黑猩猩自己並沒有感覺到棍子是它的「延長的手」,否則它就不會拿到香蕉後就把棍子扔了。

人們有時候也講工具是人類延長的手,但是沒有去想這裡面的哲學意義,而是把這種現象輕輕放過了,以至於人們在定義人的本質時完全沒有把這一點考慮進去。但人是真的把工具看作自己延長的手了,而且不光是延長的手,還是比自己的手更加厲害的手、更起作用的手。比如石頭工具能夠使人的手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比動物的爪牙更結實,比猛獸更厲害……

所以說自然物,比如石斧啊、棍棒啊……這些延長的手,都成了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肢體,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些肢體不是天生的,是人自己製造出來的,是人自己製造出來的人的一部分身體。所以,人對他製造出來的工具是非常愛惜的,絕不會嫌它太累贅而把它扔掉。

日本武士極為愛惜佩刀,絕不會隨手把刀放在地上

例如,他製造出一把石斧,也許花了他一年時間,好不容易才把它打造得那麼鋒利,他怎麼捨得把它扔掉呢?也許最開始製造出來的工具很簡單,像黑猩猩的那根棍子,那個扔掉了不是很可惜,再找一根也很容易。但隨著製造工具的複雜度加深、時間加長,再就是有些材料很稀少很珍貴,如水晶石,人越來越像帶著他的寶貝一樣帶著它,像帶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帶著它。就像自己的手一樣,你不可能把自己的手扔掉,那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工具扔掉。在許多原始人那裡,工具甚至是人死了以後還要陪伴在身邊,要埋葬在一起的。所以我這裡提出來,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是人和猿的根本性的區別。

我認為,僅僅是由於隨時要攜帶工具,工具不能離手,經過長時間的進化,人的手才真正地分化了出來。否則,手不用拿食物了還是會在地下爬,或者是用來爬樹。即使周圍沒有樹,手還是閑不下來,因為與其讓它閑著,不如讓它幫助奔跑——四條腿肯定比兩條腿跑得快。當然,如果遇到一棵樹,那麼空著手也有利於爬樹,這也是一個優勢。這都不會讓早期人類的手單獨分化出來。

所以說,僅僅是由於要攜帶工具,人類才不得不把前面兩個優勢都犧牲掉了。手拿工具,手拿石斧,手拿棍棒,無論是追逐獵物還是抵禦猛獸,都足以抵償他的奔跑速度和爬樹功能的損失,所以長此以往,人就直立行走了。

20 世紀末出現了大量的野人報道,現在還有,經常有哪裡又發現了野人,甚至還有拍成錄像的消息。但是用我這個觀點來分析,可以說那些都是假的,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目擊者報告說看見一個野人手持工具在那裡行走。有一個最新奇的視頻是,一個兩米多高的野人,大腳怪,甩開膀子走到樹林里去了,中間還回頭看了一眼。這是美國著名的攝影師、電影導演帕特森拍的,據說這是他在森林裡面遇到的。

帕特森所拍攝的野人畫面

當時我看了就說,他那兩個胳膊是用來幹什麼的呢?我看就是沒有用的,那它們不會退化嗎?他那兩個胳膊那麼粗壯,要麼就用來爬樹,要麼就用來奔跑,這並不妨礙他也可以用來禦敵或攻擊,就像其他猛獸那樣。他兩條腿直立著走路,那兩個膀子卻空著沒有用——那麼粗的兩個膀子,不用來走路,這不是浪費嗎?如果給他手裡面放一根棍子,那就好說了,他留著兩個膀子是用來拿工具和使用工具的。生物學裡面任何東西都要解釋,解釋它的合目的性。這兩隻手帶來的是什麼樣的合目的性?我們看不出來。如果有一天有人目擊到一個野人帶著他的工具,那麼我就會相信野人可能存在,相信這就是一個野人,而不再是猿了。否則的話,它還是猿猴。

以上節選自《哲學起步》

作者鄧曉芒,1982年碩士畢業後長期在武漢大學任教,2009年12月起擔任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德國哲學研究中心主任。中華外國哲學史學會常務理事,《德國哲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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