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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采蘼蕪》新讀

原標題:《上山采蘼蕪》新讀


有一首詩,一直憂傷地壓在心裡,讓我難受;我說不清為什麼,那就是——「古詩」中的《上山采蘼蕪》: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


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


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

故。



整首詩,籠罩在一片蒼翠的山巒和林莽的寂靜中,充滿了蘭草和蘼蕪馥郁的香味。在這樣背景下的女性,顯得憂鬱,顯得蒼白,有一種經過激烈痛苦以後的沉靜和明朗。這是一位臉如素縑的女子,在山道上,與他的前夫見面,並進行了一番關於前夫新婦的交談。


離異後的他們,並不是冤家。她一點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她只是平靜地問,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不管是不是他真的變心,她還是用以前同樣溫文爾雅的儀態和聲音去問。


她的一問,引發了他的喋喋不休,他說了新婦的外貌、新婦的品行和新婦的能力,然後陷入痛苦和後悔的煎熬之中。


詩以一種沒有結束的形式結束了,讓我一直關心這位女子的命運,以後又怎麼樣?並且,這位女子的命運和這首詩的主題,到底寫的什麼?


此詩最早收錄在徐陵的《玉台新詠》之中,題做「古詩」;郭茂倩《樂府詩集》未收;《太平御覽》、《合璧事類》題作「古樂府」。劉大傑、游國恩、袁行霈等諸多版本的文學史教材均將其歸入「漢樂府」中。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說:「那位丈夫完全是一個功利主義者,那位棄婦本領既好,顏色也不惡,只以失去了愛情,而不得不上山采野菜以度日了。下山的時候,偶然遇著過去的丈夫,一點也不表示反抗厭惡的情緒,還恭敬溫柔的長跪下去,在這裡暗示著當代男權的尊嚴以及女子的奴隸道德,已經定型。」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持類似觀點:「無辜被棄,對喜新厭舊的『故夫』提出了責難。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棄婦是如何冤屈:她勤勞、能幹、柔順,但她還是被棄了。作者巧妙通過『故夫』自己招供,揭示了他自己的醜惡靈魂。不難想像:那個新人的命運並不會比故人好些。」


這些觀點已經屬於過去,我們今天不必過於計較。但是,這位丈夫是不是一個「功利主義者」?是不是一個負心漢?這位「勤勞、能幹、柔順」的棄婦是不是已經窮困到「以采野菜以度日」的地步?


從他們在山道上的交談來看,他們之間仍然有某種感情因素存在。如果「故夫」和她的離異是被迫的,那又是誰逼迫他的呢?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是怎樣的?


如果說,這是一首諷諫詩,那作者又在規勸和諷諫什麼呢?此外,還有漢代女性的婚姻悲劇諸多問題,都必須還原歷史的真相——「回到漢代」,設身處地的為生活在漢代的「故夫」和「故人」、「新人」想想,替他們找找自身和社會的原因,讓今天的讀者在閱讀的時候能夠體諒他們。

讓我們從文本出發。


上山采蘼蕪,我們的女主人公為什麼要去采蘼蕪?是不是如劉大傑先生說的那樣,是為了「采野菜以度日」?當然不是。


「蘼蕪」不是也不可能是用來充饑。《本草綱目·草部三》這樣解釋:「蘼蕪,一作靡蕪,其莖葉靡弱而繁蕪,故以名之。當歸名蘄,白芷名蘺,其葉似當歸,其香似白芷,故有蘄茝、江離之名。」《別錄》篇又說:「蘼蕪,一名江離,川芎苗也。」馬茂元先生《楚辭注釋》說:江離:香草名。蘼蕪的一種。一作「江蘺」;朱熹註:「離,香草,生於水中故曰江離」蓋嫩苗未結根時,則為蘼蕪,既結根後,乃為穹芎,大葉似芹者為江離,細葉似蛇床者為蘼蕪。如此分明,自明白矣。又海中苔發,亦名江離,與此同名耳。」


江離、穹芎(川芎、芎窮)是蘼蕪不同的生長形態,一為葉苗,一為根莖,皆可入葯。《神農百草經》說:「芎窮,味辛無毒。主治中風、人腦頭痛,寒痹筋攣緩急,金創,婦人無子。」《全國中草藥彙編》也曾詳細介紹了川芎的藥效:「主治月經不調,經閉腹瀉,胸脅脹痛,冠心病,心絞痛,感冒風寒,頭暈頭痛,風濕痹痛。」《神農百草經》說:「蘼蕪今出歷陽,處處亦有,人家多種之。葉似蛇床而香,方藥用甚稀。」


由此可知,作為一種中藥材,「蘼蕪」治療婦科病,尤其是在治療婦女閉經不孕方面具有很高的醫學價值。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婦女們會喜歡「蘼蕪」了,在「生殖崇拜」極其盛行的古代中國,崇尚「多子多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孟子·離婁上》)。「被以江禽,揉以蘼蕪」(司馬相如《上林賦》),蘼蕪被古人尤其是婦女們喜愛的程度可見一斑。結合詩中女主人公「勤勞、溫順、能幹」卻被休棄的反常遭遇,我們可以大膽的猜測,她極有可能是因為「不孕不育症」,不能為夫家傳宗接代,而遭休棄。


當然,僅從「棄婦」採摘提高婦女生殖能力的「蘼蕪」就說她因「無子」被棄,不免有猜測的成分。我們再迴文本,看男子對「新人」、「故人」的比較:「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那麼,「好」和「姝」是不是同一個意思呢?我們此前對這兩個字沒有深究。


我們先看「好」字,「好」象形攜婦女抱幼兒,殷康說:「無論反正左右,婦手都向子,無例外,原意概以多育為好,與後世姣美之意不同耳……許解『美也,從女子』誤。」左民安在《漢字例話》中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說,「從『好』字的會意形式看,在古代很可能是以多子女的母親為『好』的。」從字形和構詞方式方面看,「好」字的本義是婦女的生育能力強。


再看「姝」字,「姝」在《詩經》時代便頻頻出現,它蘊藏在「氓」的嘴裡,鐫刻在「仲子」的心裡;出沒在城隅與街巷之間,時而蕩漾在水之中央。而這些「姝」——無一不是指未婚女子美麗、俊秀、端莊、動人的樣子。作為美麗、賢淑、溫柔代名詞的「姝」,與喻指婦女生殖能力的「好」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結合第一部分對女主人公上「山採的蘼蕪」的分析,我們可以肯定,她不是無緣無故被丈夫休棄的,而是因為「無子」。


《大戴禮·本命》是漢人的「婚姻法」。其中明確說到婦有《七出》:

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盜竊。不順父母,為其逆德


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不可


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盜竊,為其反義也。


其中第二條就是「無子」,因「無子,為其絕世也。」至唐代,唐律明確把「無子出妻」這一條,放在第一位,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明清,甚至到現在影響還在。這也說明了,我國的先民們,尤其是男子一方對後繼無人的焦慮。因此,僅憑此一條,丈夫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將其休棄。這種情形在史書和「樂府」、「古詩」中經常能看到。如:


《左傳·隱公三年》載:「衛庄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毛詩序》及朱熹《詩經集注》都雲「《碩人》,閔庄姜也」。(美女庄姜雖然沒被休棄,但一直被衛庄公冷落,與休棄無異。)


《東觀漢紀》卷十九《應順傳》云:順少與同郡許敬善,敬家貧親老,無子,為敬去妻更娶。


周壽昌《西漢書注補正》說:「漢法,以無子出妻的常法,若在後世,駭人所聞矣。」


曹植在《棄婦詩》中,就寫了一位與《上山采蘼蕪》女主人翁同樣命運的女子,其中寫「有鳥飛來集,拊翼以悲鳴。悲鳴夫何為,丹華實不成。拊心長嘆息,無子當歸寧。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與此可成姊妹篇。


需要補充的是,在中國古代,結婚或離異,男、女雙方都沒有完全的自由。結婚固然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離異也更多出於父母的好惡。《禮記·內則》就有「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是善事我』,子行夫婦之禮焉,設身不衰。子有二妾,父母愛一人焉,子愛一人焉,由衣服飲食,由執事,毋敢視母所愛,雖父母沒不衰。」


甚至,如《後漢書》二十九《鮑永傳》記載的:

永事母至孝,妻嘗於母前叱狗,而永即去之。


父母不喜歡兒媳,兒子就要把妻子休掉,即便她再優秀,也難逃被休的命運。東漢鮑永的妻子,就因為在他母親面前呵斥一條狗,就被鮑永給休掉了。何況事關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種大事呢?


中國古代婚姻制度深如大海,是廣大婦女的淚水(也有男子無奈的淚水)匯成的。


上山采蘼蕪的那位「賢淑、勤勞、能幹、柔順」的女子之所以被休棄,是因為她不能生子,更不可能取悅於故夫之母,被逐是早晚的事情。這個悲劇,不是「故夫」的主觀惡意造成的,而是封建婚姻制度,乃至時代釀成的悲劇。「故夫」本人也是制度和時代的「犧牲品」。


這樣一來,我們也許就會對詩中的「故夫」多一些同情和體諒,連被他休棄的「故人」都對這件事情很泰然、也承認了現實;作為後人,我們還能多說些什麼呢?


面對突如其來的厄運,女主人公沒有放棄,她一直在與自己的命運抗爭。「織素」之餘,便「上山采蘼蕪」。她相信蘼蕪能給他帶來好運,能醫好她的身體上和心靈深處的創傷。


與此同時,心懷愧疚的「故夫」,也一如既往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也許他經常在「故人」采蘼蕪的路上等待。


「故人」攜筐的出現的時候,他矛盾、猶豫、退縮。女子習慣了他的性格(以前在家裡也是這副樣子),便並「長跪」問好,關心地問:「新人復何如?」於是,他便向這位體貼的「故人」傾訴苦水:「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一比美麗;二比能幹;三比品行:「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縑」為織之粗,「素」為織之精;包括「采蘼蕪」,都是自行高潔、自我勉勵的意象,有讚美故人的意思。


「新人不如故」——其實不是故夫說的,是作者借故夫之口對社會的規勸和諷諫,這麼對待媳婦、對待女性是不公平的,《孔雀東南飛》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社會悲劇。


在制度的鐐銬面前,「自掛東南枝」的劉蘭芝是一種命運;「上山采蘼蕪」是另一種命運。焦仲卿和故夫的性格也很相似,不過焦仲卿更受劉蘭芝愛情的吸引。

經過這次見面,「故夫」也好,「故人」也好,心裡都好受多了。


「故夫」在傾訴自己的內心以後,長期壓抑的焦慮和委屈得到釋放;「故人」用「長跪」和平靜的交談,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懺悔。他們在心靈上的溝通與默契,成為一種慰藉。


他們還會再見面嗎?


女子會不會被家人逼迫改嫁到遙遠的地方?


這些,都沒有人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溝通過的快樂——會像一盞燈,點燃了自己,也照亮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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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2011年第6期《古典文學知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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