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用古意賦新聲
巧用古意賦新聲
——徐志摩《再別康橋》創作特色探賞
文阮祥毅
【摘要】《再別康橋》中有大量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的化用。這些化用，既有傳承，更有創新。其創新處在於它將古典意象作了巧妙的情境化處理，因而不露雕琢之痕。它不僅使詩歌感情的表達委婉深摯，而且因著這些意象豐厚的文化內蘊，使詩歌的思想內容顯得豐富深厚。通過對其作文化傳承與創新的視角的解讀，可以感知其為現代詩歌創新發展所提供的古典與現代相融、東方與西方妙接、繼承與創新並重的可資借鑒的經典創作方法的價值意義。
【關鍵詞】再別康橋；古意新聲；經典意義
徐志摩《再別康橋》是一首現代詩歌，運用的是現代語言，表達的是現代思想，現代感情，而所寫內容表現的有異域風物，他國風情，表現手法則是古典式的中國范兒。它從我國古代詩歌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創造性地，且不著痕迹地大量化用了古典詩歌中的意象，從而，不僅蘊含了豐富的思想意義，而且收到了別樣的打動人心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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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古典「柳」象的繼承創新
詩歌第二節選取了康河岸邊的一個特定意象——柳，並對它進行著意的刻畫描寫，極盡其美。這裡有一個問題，康河風物多的是，詩人為何把柳作為首選，並加以著意的描寫呢？這是因為，柳在我國古典詩歌中，是一個有著特別意蘊的詩歌意象——它代表惜別，表達難捨。這個意象早在《詩經》時代就已經開始創設運用，流布數千年而歷久彌新。
《詩經?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句中的「楊柳」表達了詩中主人公離家難捨，依依惜別的心情。《世說新語?文學》篇記載：有一天謝安和他的弟子們聚會，他提出一個問題：《詩經》中哪個句子最優美？他的侄子謝玄回答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謝安很贊同。可見古人對此詩佳句的評價之高，早有定見。此後柳也便成為了古典詩歌表達惜別難捨的一個特定意象。王維《送沈子福歸江東》：「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盪槳向臨圻。」李白詩《春夜洛城聞笛》：「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柳永詞《雨霖鈴》：「自古多情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等等等等，都用到了柳這個特定意象。所以《再別康橋》首選柳作為描寫對象，是有其特別用意的。它表達的就是詩人對康橋的無比愛戀、依依難捨的情懷。
徐志摩在這裡並不是像前人那樣直接套用柳這個具有特定表意蘊涵的意象，其創新處在於對柳這一意象進行了著意的刻畫描寫，使得意象的運用與詩境的營造水乳相交，融為一體，不留意便發現不了這是在運用古典詩歌意象。詩歌是如何著意刻畫描寫柳的呢？
首先，以質地珍貴、色澤華美的「金」來修飾，來表現柳的珍美可愛。柳的本色是綠。「萬條垂下綠絲絛。」詩人為何不用「綠」來修飾呢？因為綠象徵生命，充滿生機，蘊含喜悅。此詩寫的是告別，抒發的是難捨憂傷之情，用「綠」來修飾，顯然在這裡不夠切配。而「金」的珍貴華美，與詩人珍視留戀的感情是相一致的。這裡的修飾可謂不落俗套，別緻新穎。接著又以「新娘」做比，進一步突出柳的姿態美麗，楚楚可愛。新娘本來就是很美的，在金色夕陽的映照下，人面彩霞相映美，更增添了幾分艷麗可愛。詩人為何要把柳寫得這樣美好可愛？當然是寄託了詩人對康河，即對劍橋大學的無限愛戀依依難捨的深情。詩人這樣正面描寫還嫌不夠，還要從從側面，通過他人，即通過「我」的反應、感受，加以襯托之。這新娘般美麗的金柳，她的倩影呀，隨著康河的波光輕柔地晃動，已在我的心裡激起了層層愛的漣漪，這漣漪在我的心頭久久不息地蕩漾。詩歌在通過比喻借景抒情的基礎上，再直接表達深深的愛意，那「在我的心頭蕩漾」的深情表達，不僅蘊含綿綿愛意，還有依依難捨的心緒難平，更有終將別離的愁苦無奈。因為這首詩的內容是寫告別的。越將告別對象寫得可愛，離別的愁苦就愈加顯得深切。既然柳是新娘，而詩人就要離開這位新娘了，那麼，詩人彷彿就在這裡上演著一出《新婚別》，「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其愛戀難捨之情，該是何等的真摯深切，何等的痛徹心骨！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新娘美麗可愛，為什麼不用朝陽來襯托，卻放在了夕陽背景下？這是因為，夕陽有兩個特徵，一是它的景象美麗，令人無限愛戀；二是它快要下山，即將消失，又令人不勝傷感。唐代詩人杜牧的兩句詩，就概括了這兩層意思：「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詩人將新娘放在夕陽的背景下，組合成一幅意境悠遠而又意味深長的畫面——康河是美好的，劍橋是可愛的，這裡的河柳，連同這裡的一切，就如同美麗的新娘，令人愛意綿綿。但我馬上就要離開了，就像夕陽快要下山了一樣。愛戀之中，又隱含難捨但又不得不舍的複雜感情。李白在《送友人》一詩中，也有「白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的詩句。「落日」在詩中表達了難捨的故人深情。馬致遠《秋思》「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更把傷感的情緒推向了極致。所以徐志摩特意選擇了夕陽這一特定的意象作新娘的背景襯托，來表達喜愛難捨，卻又不得不舍的深情無限而又傷感不盡，且又無可奈何的複雜情感，而夕陽背景的設置，又為前句寫柳呈現華彩亮美的金色，提供了合理的生活依據，柳之所以呈現金色，乃夕陽映照使然也。這樣，詩歌就顯得語言純真自然，意境清新優美，毫無雕琢之痕。
這裡的柳樹、新娘、夕陽多種具有古典韻味意象的巧妙組合，把對象的珍貴美好，詩人的讚歎愛戀，難捨的傷感，不得不舍的無奈等複雜深摯的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又不露痕迹。真可謂活化古典巧為今用的高妙之作。從這種組合的刻畫描寫之中，我們感受到了詩人的創新精神，它確實不是像古典詩歌那樣對意象作單純直接套用，而是對意象做精度加工，進行著意的刻畫描寫，營造出鮮活的詩歌情境。詩境主意象是柳，夕陽中的新娘是比喻柳的。這個比喻豐富新鮮了柳這個古典意象的內涵。而這個柳是康河邊的柳，康河代表著劍橋，所以這個柳，實際上也就是代指劍橋。因而，這裡的金柳，既有古典意象的蘊涵，又有現實情感的指代意義。對康河岸邊金柳的讚歎、愛戀，依依難捨，別離的哀傷，指向的都是對劍橋的深情。這種創造性化用古典詩歌意象表達現代詩歌情感的推陳出新的手法，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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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荇」意的虛構深情
「那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這一節用了「青荇」這個意象。青荇所處的環境「軟泥」「柔波」的描寫，令人想起秦觀寫「七夕」牛郎織女相會的詞句：「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但據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劉洪濤先生《徐志摩與劍橋大學》一書介紹，「我作過多次實地考察，沒有在劍河（康河）上見到青荇。」這就奇怪了。康河上沒有青荇，詩人為何要寫它呢？顯然，詩中所寫的青荇並非實寫，而是虛構。詩人為何要在這裡虛構這一意象呢？我們若從文化的角度去追尋它的蹤跡，便可找到詩人虛構這一意象的緣由。
《詩經》開篇的第一首詩，是表達深摯愛情的《關雎》，裡面有「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的生動描寫，這些描寫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形成對句。《詩經》善用比興手法，顯然，採摘荇菜這一意象，實際上就是採摘愛情的比喻象徵。徐志摩在詩中運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這一意象，應是以愛情來比喻或象徵他與劍橋的關係，這關係有如戀人，如漆似膠，難分難解。這就不難理解後面「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的深情表白。因為我做了康河裡的水草，就可以與在水底招搖的青荇朝夕相處，一生相守，永不分離了。
而「荇」為何以「青」來修飾呢？因為青的顏色深濃，「青」也有「深」的意思。如「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漢樂府中有一首寫妻子思念丈夫的詩，其開頭就是「青青河邊草，綿綿思古道」。「青青」描寫的是河邊草的顏色，以河邊草色的深濃，象徵妻子對丈夫情感的深摯。而在徐志摩這裡，「荇」寓意愛情，「青」荇則象徵愛情的深摯。漢樂府的「青青河邊草」，到徐志摩這裡便化為「青青水中荇」了。這不僅與後面「我甘心做一條水草」的深情表白，意蘊切配，而且用古典意象構寫異域風情，又是那般的不露痕迹，情境自然，顯出詩人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蘊和巧借古典意象表達現實深摯美好情感的創新精神。
借「荇」表達難捨深情，在《紅樓夢》中也曾有見。第七十九回寫迎春將要出嫁前寶玉的心情，有一段景物描寫：「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這裡把池內的翠荇與香菱（荷花）並列，並與追憶深情相聯繫，可見其表達深摯情意的意象作用非同一般，「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寶玉觸景生情，信口吟詩一首，其末尾兩句是：「故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曹雪芹借表現戀人深情的「翠荇」意象來表達寶玉與迎春兄妹難捨之深情，徐志摩則借「青荇」意象表達對母校的難捨之深情，其情愫一致，而對象則有別。從中，我們看到了名家對傳統文化的繼承與推新的態度與精神。
前一節，寫柳的形象，寫對柳的愛意，還只是寫她「在我的心頭蕩漾」，而這一節，「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則表達生死相依，永不分離的意願，情感顯然比前一節推進了一層，更加深摯，更加美好。然而，意願歸意願，事實上，作者還是要離開，這個願望無法達成。這樣，就把詩人與劍橋的再別，寫得好像一對甜情蜜意的戀人，情深似海，誓願生死相依，卻又不得不面臨分離的痛苦哀傷。越是把這感情寫得無比深摯美好，就越顯得分別是那樣的令人痛苦，令人哀傷，令人難以釋懷。情感的美好深摯，在這裡表達得簡直是無以復加，令人稱嘆不已。
古典詩歌用採摘荇菜表達愛情，而徐志摩則借這表現愛情的意象，表達自己對劍橋的深摯情意，真是別出心裁，意蘊深厚而韻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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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榆」景的異域營構
「柳」「荇」兩節，把詩人對康橋的愛戀難捨的深情作了充分的演繹展示。而詩人為何對康橋如此的深情呢？後面兩節則揭示了這愛戀難捨的原因——作者在康橋學習期間，在那裡追尋過，享有過美好的夢。這個夢，對他的人生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所以，詩人對康橋懷有無比深厚的感情。後面兩節內容可以概括為「遺夢」與「尋夢」，是詩人為何對康橋深情無比的原因的揭示。
而這個夢，到底是怎樣的夢呢？詩歌於是創設了這樣的意象與詩境：「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據說，這「榆蔭下的一潭」指的是拜倫潭。拜倫是徐志摩非常崇敬的一位詩人，他為自由而戰，為自由的理想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所以，這潭應是自由天地的象徵。劉洪濤先生的《徐志摩與劍橋大學》第二章「徐志摩在劍橋的遊蹤」有這樣一段介紹：
「劍橋流經劍橋大學城這一段，徒步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是拜倫潭一帶。二百多年前，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常到這裡游泳，就給後人留下了這麼一個信物。拜倫潭被低矮的灌木環繞著，極其靜謐，只有天鵝在水中嬉戲，鳥雀在枝頭吟唱，有時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大有世外桃源的境界。」
世外桃源，這該是多麼自由美好的天地！這個美好，詩人用「天上虹」這一瑰麗景象來表達。而這個自由美好的天地，是處在「榆蔭下」的。《徐志摩與劍橋大學》一書又特別提到，「劍河中游兩岸樹種很多，唯獨不見榆樹。」不是說英國就沒有榆樹，而是劍河的這一段沒有。所以，實際上也就不會有什麼「榆蔭下的一潭」。顯然，這榆蔭也是詩人一種有意而為之的虛構。詩人為何又虛構出這「榆蔭」呢？
陶淵明《歸園田居》：「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原來在陶淵明的筆下，榆柳都是「復得返自然」的自然生活背景。它是鄉村田園自由自在生活的象徵。為什麼榆樹柳樹象徵自由自在的生活呢？韓愈有一首《晚春》詩，裡面寫得清楚：「 楊花榆莢無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飛。」 原來榆莢與楊花（柳絮），只知道「漫天作雪飛」，這不正是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寫真么？令人感興趣的是，《紅樓夢》中，也有「榆蔭」意象的使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描寫賈寶玉和平兒過生日，避開正規場合，私下湊份子夜間歡宴，平兒另席宴請，便在「榆蔭堂」擺席，大家不受任何拘束，盡情玩笑嬉鬧，不亦樂乎，也可見出這「榆蔭堂」乃是自由歡樂之地。徐志摩將這一古典詩歌中的意象用在詩中，為拜倫潭這個自由的天地營造了一個恰配的環境，渲染了一種特有的氣氛，表現了異域特有的風情。中國古典意象所表現的自由美好圖景與西方現代浪漫主義詩人追尋自由的生命足跡，兩者巧妙剪輯組合，共同形成一個自由和諧的美妙詩境。這一美妙詩境正是詩人「彩虹似的夢」的內涵。後面尋夢一節，有「在星輝斑斕里放歌」的描寫。這「放歌」不也正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圖景么？知道了這一點，就可以明白徐志摩為何特意在此設置了「榆蔭」這一意象。榆蔭在我國古典詩歌乃至後來的小說創作中，都有代表自由生活境界的意蘊。這與拜倫其人的思想人格特徵相一致，也與徐志摩當年在劍橋接受的追求獨立自由的社會理想與人生信念相一致。
原來，詩人是將我國古典詩歌意象移植到異域風景風情的描寫之中了。風景是異國他鄉的，風情也是所在異域特有的，而其感情則是中國古典式的。所營構所表現的追求與享受自由的詩境，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自由田園生活與西方現代詩人中的自由浪漫情懷的聯珠合璧。這種巧妙的結合，正是詩人巧借中國古典文學意象表現現代詩歌意境，表達現代思想情懷的天才創新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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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溯」境的現代呈現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讀著這清洌如水的「尋夢」詩句，想像那不懈追尋，熱切探求的「漫溯」意境，使人不禁聯想到《詩經》中的名篇《蒹葭》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流從之，宛在水中央。」詩中表現的是對戀人苦苦思念與不懈追求的情懷。徐志摩化用在這裡，表現的則是一種對理想信念的苦苦追求。兩者所表現的朦朧迷離的夢幻詩境相似，但兩者在內容意蘊上又有明顯的不同。《蒹葭》中所追求的目標恍惚迷離，似有似無，因而方向不定，主人公是在上下求索；而《再別康橋》方向明確，目標就是要追尋思想信念的源頭，「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蒹葭》中的目標始終處在可望而不可即的迷茫境地，《再別康橋》則收穫到了主人公所追求的思想信念。「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詩中的「尋夢」，以及尋夢過程中的「漫溯」「星輝」「放歌」這些意象都有深邃悠遠的象徵意義。
藉助夢境來表達對某種理想信念的追求，可以說在詩歌創作中古今皆然。典型詩詞名作如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李清照《漁家傲?記夢》，表現的都是追求自由理想的精神和人格。徐志摩早年出國留學，實際上就是一個「尋夢」過程。他先到美國，而後越洋到了英國。他認為現代資產階級自由民主思想的源頭髮端於英國，於是他來到了劍橋求學。這便是「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的最佳注釋。他在劍橋求學期間，接觸到了許多思想先哲。這些思想先哲猶如群星閃耀，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詩人的眼眉，打開了詩人的心窗。劍橋求學經歷，對詩人的思想，乃至他一生的理想信念的形成，都產生了巨大影響。這便是「滿載一船星輝」的深刻內涵。而星輝照耀他最多，滋養他最深的，便是西方現代自由民主的思想。受到西方的民主自由理想的教育影響，詩人要追求和享受自由，過一種自主自由個性張揚的生活，這不正是「在星輝斑斕里放歌」意象所表現的情景么？「在星輝斑斕里放歌」，便是這思想與行動的形象化、象徵性的展示。在劍橋學習的日子，是詩人追尋和確立自己人生理想的不凡歲月，這段經歷深深影響了詩人，乃至影響了他的一生。徐志摩稱劍橋為自己的「精神故鄉」，他說：「我的眼睛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由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詩人為何對康橋那麼讚美，那麼愛戀，那麼一往情深，那麼難以忘懷。「尋夢」「漫溯」的詩境，便是詩人對康橋留戀難捨、深情無限的深刻的歷史原因的追溯與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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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靜」界的推陳出新
詩人與康橋，情意深厚綿長，但詩人要與康橋告別了，彼此默默相對，難捨難分，無限傷情。詩人為此創設了一個「別有幽情暗恨生」的靜謐詩境。詩中兩處寫到「沉默」，包含了三個對象——此時此刻，面對即將與之告別的康橋，詩人「不能放歌」，只是沉浸在無限的傷感之中，默然無語；不僅詩人默然無語，「今晚的康橋」，同樣也在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甚至連「夏蟲也為我沉默」，整個康河，今夜無聲。三方一同沉默，天地一片寂然。真是默默無語兩眼淚，一樣分離別樣情。難捨難分之意，該是多麼的誠摯而又深長。
這裡的「夏蟲」意象的創設使用，更覺其匠心獨運，意味深長。這是一種渲染環境氣氛的手法，是對表現詩人與康橋情深的一種襯托。我們細細品味，便可悟出其深蘊的別樣情采。柳永有一首寫離別的詞，非常經典，就是那首著名的《雨霖鈴》。詞作是這樣開頭的：「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我們注意到，柳永借用秋蟬在寒風中凄切鳴叫和顯示離別的長亭以及天色已晚的圖景，渲染出了離別傷感之情的濃烈氛圍。而徐志摩則比柳永表達得更加深入了一步。柳永設置的時間是傍晚，徐志摩則設為夜深，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徐志摩對蟲鳴意象的處理，更見深意。大家都知道夏天是蟲兒最活躍的季節，是蟲子們歌舞彈唱最熱烈的時候。本應是最熱烈最活躍的時光，這時卻竟然全都沉默無聲，這就大為反常了。這非同尋俗的反常，恰恰是作者所要表現的效果。夏蟲為何這般離奇的默然無聲？哦，那是因為我即將與康橋告別了。秋蟬的凄鳴，這符合自然現象的實際，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禮記?月令》云：「孟秋之月，寒蟬鳴。」而極為活躍的夏蟲竟默無聲息，這卻極不正常，令人驚異。秋蟬凄鳴，似是無意識的，帶有一種客觀天然的性質。而夏蟲的默然無聲，則是違反自然常規，令人驚異的。這是有意為我而表現出的特有的沉默，是主觀性極強的擬人化描寫。而且，無論寒蟬鳴叫得怎樣凄切，它還是有聲的，而夏蟲沉默，則是無聲的。這就比「寒蟬凄切」的意蘊，更加推進了一層，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難捨之情的敘寫也就得更加顯得深沉無限。徐志摩「夏蟲」意象的運用，借鑒了古典詩歌中寒蟬意象運用的手法，但表現更加別緻，韻味也更加深濃，做到了推陳出新，效果特異。這種對古典詩歌藝術的繼承與創新的精神，很值得我們品味與借鑒。
這種靜默無聲境界的營造，難道僅僅是表現別離難捨之情嗎？仔細研讀，我們又會發現，這首詩內容上雖然寫的是告別康橋，但寫詩的地方，卻不是英國，而是在南中國海上。詩後特別註明了這一點。詩作為何要特別註明這一點？這無非是告訴讀者，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已回到中國。詩人是面對著中國的現實寫下這首詩的。而當時的中國是怎樣的情形呢？與徐志摩同屬新月派的詩人聞一多，在當時寫過一首有名的《死水》詩，「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就是當時中國現實的形象化寫照。此時魯迅先生寫的《紀念劉和珍君》中，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更直接寫出了當時中國的令人悲痛憤慨的死寂現狀。而徐志摩在他的《我的血肉與靈魂》一文中，也有類似的記述。他這樣寫道：「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頭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發現，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此是國務院前的斷頭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將這些聯繫起來，我們隱隱覺得，《再別康橋》中的「沉默」，除了直接表達對康橋的愛戀難捨的情感之外，似乎還有更深層的意蘊。1933 年，茅盾在《徐志摩論》（原載1933年2月1日《現代》2卷4期）中說：「他是一個詩人，但他的政治意識非常濃烈。」當時的中國沒有自由民主可言，死氣沉沉，一片黑暗。詩人追求的「劍橋理想」在國內黑暗的社會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他的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理想完全破滅了，他能不懷戀他的「精神故鄉」嗎？當他故地重遊，面對自己精神故鄉的時候，他又能說些什麼呢？他什麼也無法言說。如果他理想實現了，志得意滿，他絕不會這樣沉默，絕對不會！而現在，他滿懷著夢想失落的傷痛，要與康橋告別了，他當然無法「放歌」，他只有沉默，只有與康橋一同沉默。
詩人再訪康橋，是對失落夢想的追尋。詩人的尋夢，是對往昔追求理想歷程的回憶與留戀；而夢想已經「揉碎在浮藻間」，沉澱在「那榆蔭下的一潭」。詩人倍感愁苦，傷感無限。夢想既已破碎，自然無可尋覓，詩人只有「沉默」，只有「悄悄」地別離了。詩人再別康橋，實際上是與往昔理想的默然告別。詩人的尋夢，則是理想破滅後的一種傷情的追思與懷戀。這恐怕是他對康橋依戀深情的更深層的社會現實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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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雲」思的別樣情懷
詩歌的開頭結尾點題，表達離別之意，看似輕鬆瀟洒，實則沉重無奈。開頭結尾都用到了「雲彩」這一意象。這一意象的使用，很值得玩味。
「雲彩」這一意象，有兩點特徵，一是它漂浮不定，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即，與「夢」類似。二是它的色彩美麗，令人凝望，令人喜愛。詩中的措辭是有講究的，不是「雲」「白雲」，或是「浮雲」，更不是「烏雲」，而是「雲彩」。聯繫詩歌中間「彩虹似的夢」「星輝斑斕」的描寫，我們可以認為這「雲彩」是詩人追求的社會人生理想的另一種象徵性的表達。這個理想雖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它畢竟可望，而且很美麗。詩人「作別西天的雲彩」，顯然，這不僅僅是對康橋的揮手作別，更是對他曾經陶醉的「劍橋理想」（英式文明）的一種告別。他「不帶走一片雲彩」，不是他不想帶走，而是他無法帶走。因為，他所痴迷的那種理想，那種英式文明，無法在中國實現。當時的中國，是一溝死水，一溝臭水。他的夢雖然找到了，卻無法實現，他的美麗夢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已然破碎無遺，「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這夢，只能留在劍橋，留在英國，留在西天，留在他深情的記憶里。
徐志摩關於「雲彩」意象的使用，可能取法於李白《送友人》：「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 蕭蕭班馬鳴。」李白以浮雲比喻遠去的友人。以落日表達對友人離去的惜別與傷感。徐志摩則以雲彩象徵他在西方所追尋到的理想，以夕陽中的新娘表達對心中理想的愛慕讚美與告別的留戀難捨之情。但無論他怎樣愛戀不舍，他終究還是要離去。他只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這「揮一揮衣袖」，顯然也是化自李白「揮手自茲去」，看似瀟洒，實則深含難言的隱痛與萬般的無奈。這種情緒在詩歌的主體部分得到了充分的演繹表達。
主體部分五節詩，前兩節表達對康橋無比愛戀的深摯情意，中間兩節揭示無比愛戀的深刻的歷史原因，後一節表達離別難捨的無限愁緒，也暗含愛戀難捨的社會現實原因。開頭結尾深含的隱痛與無奈，在詩歌主體部分那難捨的無限愁緒之中演繹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例如：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這句寫別離的傷感。句中用了「笙簫」這兩個組合的意象來表現這種傷感。這兩個意象，在古典詩歌中，各用來表現不同的內容和思想感情。先說「笙」。《詩經?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看來笙是用來歡迎嘉賓，顯示出主客之間的深厚情意的。「簫」呢？簫管較長，其聲低沉，便於表達幽怨哀婉的的感情或心境。李白有一首《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簫聲在這裡，與「樓月」「柳色」「霸陵」這些均為表現別離相思的意象組合，凸顯的是離別之傷情。蘇軾《赤壁賦》里對簫聲有一段精彩的描繪：「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可見洞簫傳達出的幽怨哀婉之聲，實在是感人至深。「笙簫」合用，「笙」表現賓主相聚的歡欣，也即康橋與我的歡聚深情，「簫」則是表達離別的傷情，即我與康橋別離的傷感愁緒。明白了這兩個意象的特徵及其在古典詩歌中的表達作用，我們也就懂得了詩人把它們用在這裡的意圖了。詩人與康橋本來就感情深厚，重逢歡聚，情意自然更加深濃，而現在又要離別了，難免傷情無比，愁緒滿懷。所以「笙簫」意象的運用，有著深厚的文化意蘊，傳達出詩人對康橋無比深摯的愛慕留戀依依難捨的情感。詩人在開頭結尾的「揮一揮衣袖」的故作瀟洒的表達，本來就難掩其傷痛與無奈的深沉內蘊。而在這裡，瀟洒已被無形消解，其深沉內蘊則盡顯真容了。聯繫主體內容，再三吟詠開頭結尾，我們就可以領悟其故作瀟洒的外表下那深沉難捨，傷痛無奈之摯情。
徐志摩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蘊，自然巧妙地摹寫擬構異域風物風情，委婉深摯地表達其現代的思想情韻，讓我們領略到了一種別樣的文采。我們通過對《再別康橋》化用中國古典意象推陳出新而創設系列新的詩歌意象意境的文化視角的解讀，不僅可以理解詩人對康橋的無比愛戀依依難捨的拳拳深情，我們還可以感知詩人如何把這一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情深意長。我們不僅讀出了詩人的深摯情感，我們還進一步理解了詩人對康橋無比深情的原因。不僅理解了其所追思的深刻的歷史原因，也理解了其面對的社會現實原因。從而，我們不僅體味了其深摯而又複雜的難言的情感，也悟出了其中蘊含的豐富深刻的思想內容。而這一切，都深藏在詩人那清新自然的詩歌語言和豐富深邃的古典詩歌意象的創新運用之中。詩人藉助和改造古典詩歌意象，用以構描異域風物風情畫卷，表達現實思想情懷，可謂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妙手天成的唯美境界。這也為現代詩歌創新發展，提供了古典與現代相融、東方與西方妙接、繼承與創新並重的可資借鑒的經典範例。
主要參考書目：
1、劉洪濤著：《徐志摩與劍橋大學》商務印書館2011年7月1日出版
2、徐志摩：《我的血肉與靈魂》 羅自立編《菜根人生 名家談人生》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6年7月出版
3、茅盾：《徐志摩論》 原載1933年2月1日《現代》2卷4期
阮祥毅，廣東省順德華僑中學特級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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