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金馬獎評審親筆撰文詳解內幕，公信力來自程序正義

文 | 吳覺人

曾任上海國際電影節策展人，參與本屆金馬獎複審和終審工作

第54屆金馬獎的決選會議，於頒獎禮當天（11月25日）在台北誠品行旅酒店的頂樓舉行。

當評審Z穿著拖鞋進入會議室的時候，立刻引發了不絕於耳的後悔和羨慕之聲。對於這種明顯有戰鬥力加成的裝備，我怎麼事先就沒想到？

Z之後果然戰鬥力爆棚，拉起票來雄辯滔滔，但可惜多數還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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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評審會議開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所有人都將手機和晚上頒獎禮需要更換的禮服交給金馬的工作人員。

因為一旦會議開始，所有的評審都將被「囚」於此地，直到統一被押赴會場。到了會場，但凡需要上廁所或者吸煙，都會有工作人員全程陪同，絕對沒有和無關人閑話的機會。

直到開始頒發最後一個獎項「最佳影片」的時候，工作人員才把手機發回。這才算是等來刑滿釋放，並隱生一種恍如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穿越感。

通過這些細節，可見金馬對於評審過程和結果的保密之嚴。

因此，對我來說，這次頒獎禮的觀禮過程心態完全不同於往年。其實懸念依舊，只是不再是針對結果，而是結果公布後的觀眾反應。

萬一遇到掌聲稀拉，噓聲連連，不免懷疑是否我們真的選錯了？那就只能悻悻然地背鍋回家——真的，今年金馬組委會送給評審的禮物里，赫然就有一隻帶有金馬logo的大同電鍋。

據說這種電鍋是陪伴幾代台灣人的共同記憶，連舒淇都垂涎不已。

再來說說評審會議期間的感受。

一整天內，所有人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定在酒店這一層的會議區、休息區、洗手間和吸煙點。在場的除了評審和金馬工作人員之外，只有律師、保安和少量的酒店服務人員。

由於金馬執行長聞天祥老師之前再三申明了規矩以及媒體的超高關注，所以休息時我不禁浮想聯翩，是否馬上要出演《天才槍手》或者「碟中諜」式的「神勇記者大破金馬」的戲碼？

《天才槍手》

當然，如果真要有戲，我更情願如呂樂的《小說》那樣，我們在高談闊論之時，為我們添咖啡的服務員小姐，或許才是一個愛情故事的主角。

《小說》

金馬獎為何在整個華語電影界樹立了崇高的聲譽，沒有任何一個別的獎項能夠相比，一句話，和它的「程序正義」分不開。

所以我先來介紹一下金馬的評選過程，當然最終解釋權歸金馬獎組委會所有。

金馬獎的評審流程分為三輪：初選、複選及決選。其中初選部分有四項，劇情長片、紀錄片、動畫片和短片。

初選評審的工作，是在數百部提交的報名影片里，淘汰掉爛片，選出可提名備選的片單。我兩年前做過一次劇情長片的初選評審，初選評審的工作比較像通常電影節的選片人，在芸芸眾片中挑選出有閃光點的影片。

初選雖然離最後的獲獎結果比較遠，卻是最重要和勞累的環節。

因為如此眾多的影片在一定期限內看完，還不能錯過金子，對體力和技術的要求更高，一個疏忽，或許就導致遺珠產生。

而且每個人面對兩岸三地，以及新馬等離散華語世界的影片，文化背景龐雜，還需要警惕著自身文化所屬的慣性和局限，盡量拋棄有色眼鏡和陳見。

大約在每年的八月份，初選評審看完這上百部影片後，集中在台北的金馬辦公室開會討論，投票選出所有進入第二輪的影片。

雖然這一輪不涉及具體提名，但也會考量一些影片在特殊門類里的貢獻，比如動作設計、視覺設計、新導演等等。

從初選開始，金馬的每一個環節都是由評審討論投票決定，組委會和官方都沒有任何插手的空間。

所有的評選過程，都會記錄在案，通過選票、視頻、現場律師等保存多方位證據。今天聞天祥老師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金馬獎不會受任何非電影因素的干擾」，但我們知道「金馬」二字的來源是金門和馬祖，在它誕生伊始，和某些力量並非是天生絕緣。

但是，如果梳理金馬獎的歷史沿革，追蹤它一次次流程和規則的更迭，就可以看到，台灣電影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終於打造出今天這個擁有極高公信力的金馬獎。

從初選到決選，我參加過全部三輪的評審，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與評審無關的雜音，每個人都憑藉自己對電影的理解，遵從自己的內心去投票。

一台華麗的晚會，妙語如珠的主持，都不能賦予金馬獎權威，只有不斷完善的程序正義才能。

初選之後，複選由11位評審組成，今年來自台灣之外的，包括我在內，有四個半，趙德胤導演算半個，雖然他說「我們」的時候通常是指緬甸。

此外，評審中也包含了電影各個專業領域的人士，比如作曲李欣芸、造型許立文、攝影出身的錢翔導演、以及對視效浸潤頗深的烏爾善導演等等，決選時還會加入剪輯陳勝昌和演員秦海璐。

評審秦海璐

金馬評選機制有一點很特殊，那就是複選評審同時擔任兩個環節的工作。

第一次是決定完整提名名單，這個工作在九月底之前完成，十月一日是宣布提名的時間。

第二次就是在頒獎禮當天，和決選評審一起來決定最終的獲獎名單。

所有通過初選進入金馬獎第二輪的影片，都需要向金馬提交數字拷貝（DCP）,而複選評審則會在九月份集中觀看這些影片。

為了保障觀影效果，讓影片以相對最佳狀態呈現，金馬組委會於兩年多前，在他們的辦公室建起了自己的試片室。

複選階段，我們基本每天看四到五部影片，兩個多禮拜內，酒店試片室兩點一線。雖然從看片量來說，複選相對初選時要輕鬆不少，但是複選也有複選的勞心，比如明明看得投入，卻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注意音效、視效等等這些非顯性部門。

不過好在有豐盛的茶歇，以及據說當年經易智言導演建言而來的冰櫃和冰激凌，整個過程還是相當愉快的。

當然最窩心的是十多天的工作午餐和晚餐，金馬的同仁們竟然每天都不重樣，成功為我們體重再添一斤到十斤不等。對此不禁信服那句傳言：做過金馬複審，就不用再逛台北夜市了。

本屆金馬影后惠英紅

複選階段最重要的是一場提名會議，會在提名公布當天舉行。和後來的決選一樣，這天我們也都上交了手機。

從上午8：30開始，大家討論不休，一直到選出所有的提名，然後看著聞天祥老師帶著名單趕往新聞發布會現場。直到提名發布會開始後，評審才能離開會議室。

金馬執行長聞天祥

在提名會議之前，金馬工作人員會向評審收集預投票，預投票的結果並不算作正式投票，但作為意向統計結果，供正式會議時的針對性的討論。提名會議的討論其實比最後的評獎會議更激烈，每個獎項都有五個提名，最後一兩位的歸屬因為水平相差不多，辯論起來往往非常激烈。

雖然各個評審之前看片間隙都會有交流，但正式據理相爭時則會有很大不同。隨著每次翻盤拉票成功，可以想見在會議室一角趕製提名發布會視頻的金馬同事一定在冒汗爆筋。

當然結果對於每一位評審來說，結果肯定都是有滿足也有遺憾，有我不喜歡的片進入了，或者我鍾愛的落選了，但沒辦法，這是民主的代價。

文晏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

再次回到台北，是11月金馬影展的時候了。重點影片我會去戲院再看一遍，以防一個多月來的記憶沖刷。評獎會議前夜，是複決選評審見面的時候，同時也會進行預投票，並對第二天的流程和規則進行說明。

6位決選評審和11位複選評審構成了最後評獎的17張票。這時候決選評審的重要性體現出來了，一方面他們大多是前輩名宿；另一方面，經過提名過程，複選間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傾向，比如C和L的底線，我們都早已掌握。

本屆複審階段的評審

而決選帶來了新的觀點和變數，以至於提前準備的彈藥不能按照計劃奏效，曾經的「盟友」也可能變成了「敵人」。

最後的評獎會議其實也證明了這點，一場意外爆發的「戰爭」，或者複選階段的歷史遺留問題，讓鷸蚌之外的第三者悄無聲息地暗度陳倉。

過去只在局外看金馬的最終結果，自我推演一番常會對某些獎項的選擇覺得無法理解。

但當經歷了評審會議之後，你會看見不同的文化、立場、經歷、專業、視角在這裡碰撞，沒有彼此涇渭分明的陣營，隨著具體的獎項或者對比影片，彼此間不停地分散聚合。

一切你看似不可索解的結果，都是有邏輯的。

影帝塗們和影后惠英紅

評獎會議的討論順序是從短片、動畫片、紀錄片開始，再用新導演預熱，然後進入最重要的劇情長片，再從導演到各技術獎項……據說這是多年來不停調整後，總結出來的最具效率的次序。

不過今年在最佳紀錄片獎項塵埃落定時，會議已經落後了議程一個多小時，可見前面的討論有多激烈。

途中有評審不得不在工作人員的陪伴下回房間取葯，就不知是因為過程太過刺激，還是正逢不適了。好在熬過幾個重頭大獎之後，有幾個獎項一輪討論就見分曉，使得進度追回，終於沒耽誤頒獎禮。

不知金馬獎的歷史上是否有過評審互不相讓，導致頒獎禮被推遲的先例？那倒好了，可以欣賞陶晶瑩小姐救場的尬聊。

這裡要向希望知道每個獎項具體票數的讀者道歉，因為當時光顧著吵架，我實在沒辦法記住每個獎的具體票數分布，最佳影片的9比8，以及關於影帝、影后的投票結果，都已經有媒體公布過了。

而真正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唱票到第九票（意味著過半）時的那些「耶」或「唉」的嘆聲。

頒獎禮主持人陶晶瑩

下午四點多，所有獎項塵埃落定。會場恢復了安定祥和，搶廁所的搶廁所，占吸煙點的占吸煙點，換衣服，喝咖啡，講笑話，吃鮮蝦燒賣，總之硝煙散去，一片和諧。

期間有人說起當年他落選金馬，之後遇到一個個評審，都表態「我有投你喔」，事後一算竟然已有十多票，不禁夜不能寐。

於是聽者紛紛表態，自己絕不如此，該說實話就說實話。

不幸的是，在頒獎禮後的酒會上，我遇到的幾乎都是落選者（或許贏家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我只能多喝兩杯壯壯膽色。

下午五、六點時，頒獎禮倒計時，化妝師、髮型師進來工作。

這一天我從未想到過，竟然會和吳念真並肩做頭髮。吳主席感嘆，你們年輕人喜歡把頭髮弄得亂亂的。

由於沒戴眼鏡，我完全看不見鏡中的自己，但我知道髮型師正非常認真地豎起我的頭髮，安排每一縷在天空的位置。而旁邊，主席的頭髮正被向下梳順，一絲不苟地貼著腦袋，顯得精神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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