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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我們在小人國里穿行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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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小人國里穿行

鮑爾吉·原野

人說椰樹,我會在腦海里把它移出「樹」的範疇,放在奇花瑤草的位置上欣賞。作為北方人,我眼中的樹是站立在漫漫黃土地上沉默的修行者,它們冬日蕭索,春季萌芽,只綠一個夏天就凋謝了。這些樹是楊樹、柳樹,即使是柞樹、榆樹和桐樹,它們只是「樹」,如勞苦大眾。而椰樹是另一種情形,彷彿是羊群里突然冒出的長頸鹿或孔雀,它樹榦無限伸向天空,頭上頂著羽毛的帽子,眼前一定有海與沙灘。它不是樹,是童話小島的標誌物。

椰樹僅悠然斜出的葉子就佔盡風光,斜出的並非樹枝,而是葉子。這片葉子足以充當你想像中的神鳥的尾羽,那麼長,羽狀全裂,長達四到六米。如果在兒時,我很願意用手把這片大葉子按在自己屁股後面在大街行走,昭示不凡。事實是,沒有哪一個兒童能拖動真實的椰樹葉子,它幾乎是一隻小船。這樣的葉子安在黃牛或老虎的屁股上作尾巴也不妥帖,成了掃帚。它有神逸之姿,彷彿適合于飛。沒錯,你看在最強勁的風暴里——比如颱風,這是北方見不到的巨大氣流——椰樹毫無懼色,它葉子抖擻,與狂風周旋,如逆風的永不妥協的大鳥。

是的,我們要到海南的土地上去看那裡的椰樹,這裡赤紅的黏土不生長如桃李一般溫和的樹種。桃李長在四季分明的中原,中原人冬天穿絮棉花的衣褲。那裡下雪,黃葉積滿秋日的田壟,中原古代的官員頂戴颱風吹不走的有翅的紗帽,百姓們聽梆子或京劇。海南不是大陸,是島。這裡的江山無論多麼遼闊,它都是一個環海的島。海南的主人不是大地,而是大海,這裡的一切都與海洋息息相關。椰樹是海的子孫,雖然它長在島上的土裡,卻是為大海長在陸地的一株草。這裡的夏季赤日炎炎,強烈光線把人類的視網膜晃得暈眩,眼睛眯成一條縫。北方的樹葉在這樣的天氣里早打蔫了,形同沮喪;而海南烈日下青翠的樹,有椰樹。你看到高入雲天的椰樹把羽毛式的葉子斜逸旁出,就很想去它的綠蔭下漫步,彷彿陰涼的地面會有好東西出現,譬如奇異的小花。揀到一個成熟的椰子也不錯,這不是最好的東西嗎?椰樹從空中送給你的密封保鮮的糖水罐。仁慈的椰樹知道你在灼熱中什麼都不缺少,金銀暫時也不需要,只缺水。人吮吸著椰汁,開始想一想關於造物的,或者叫世界構成的道理——是誰創造了椰樹和椰子,進而想是誰創造了陸地和海洋,想到這裡就卡住了,轉念說:椰汁真甜啊,真是太好喝了。人奇怪於在灼熱的海島,椰子會這麼悠閑地生長,這麼綠。人的思維是,綠與清涼聯結,而椰子在酷熱里為什麼青翠呢?這是椰樹的神奇,它在酷熱中自造清涼,否則怎麼會綠並鋪灑綠蔭呢?假設椰樹是修鍊者,它內心的定力已超越了環境的制約,不管酷熱或是颱風,它的心在這些外力之上,故安定於颱風酷暑之下並悠閑。在熾熱的陽光下,大海沒開鍋,小鳥也沒有被烤熟乃至從天空掉下來。造物主把一切早已做出精確的安排,氣溫只是其中一項。所謂「熱」,是人說的話,而植物對陽光說的話是「恰到好處」。熱是人的體表對氣溫的感受,對蓬勃的植物而言,熱是什麼?陽光豈止熱或者涼?它是能量,是生物成熟發育的促進素,一切都恰到好處。這一點它比人強多了。人餓了要躲進屋裡叮叮噹噹地烹飪而食,植物站在大地上無須張嘴已經得到能量與養分,它們所以不願意行走是不想放棄大地暗中的滋養,而陽光的慷慨照射,更讓它們喜不自勝。

我們一行七八個人來海南看椰樹,見到椰樹便下車圍著樹轉一轉。椰樹在海南是如此之多,停車是停不完的,轉樹也轉不完。看來看去,最後似乎只看了一株樹,即椰樹。可是,這株樹如此神奇,它站在每一個地方的姿態都不一樣,在風中,在日落里,其華美勝過其他的樹。海南樹多,蓊鬱全島,但你總能在林海的頂端發現椰樹的綠冕,它像準備起飛或剛剛降落在林濤之上的巨鳥,翅膀沒來得及收好。你看到了那樣的翅膀,那樣的羽毛,就找到了椰樹。在椰樹下行走,我想起小人國的故事,我們就是突然縮小體積的小人國居民,在草隙行走卻自以為闊步於茂密的森林裡。椰樹是其中最大的草,我常常拿手「啪啪」地拍擊椰樹的樹榦,心裡說:多大多結實的草啊,棕櫚科,被子植物門,好草!這株草本植物在時空交錯中比人高出幾十倍,用人的話語說,它有五六層樓高。在小人國里,樓房竟沒有一株名叫椰子的草本植物高大。我童年曾無數次盼望進入小人國,讀了斯威夫特的書之後,此想法愈發強烈。小人國多好,見到一隻螞蟻,以為是恐龍,見到一枚雞蛋,以為看到了北京的體育館——鳥巢。我們什麼時候能在草的枝葉之下跋涉遠足,抬頭景仰草呢?這是我童年的願景,也是我此刻在椰樹下的心理寫照。椰樹讓我進入了小人國,仰望到脖子酸。椰樹比北方的楊樹幸運,它每天見到海上日出,看日之紅丸在烈焰般的波濤上掙扎搏跳,躍然出海,頃刻紅光萬里,海面無須命名已成了紅海,南中國海也是紅海。這情景有些驚心動魄哦,椰樹每天目睹一遍,習以為常。椰樹見過比藍天更藍的大海,人們稱之為湛藍,海如藍水晶被太陽曬化了,擁擠動蕩,想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卻不可得。這時候,海的遠方竟有船隻駛來,最早觸目的是它的白帆,白帆如落在海上的風箏,一聳一聳,試圖往岸上移動,而風箏下面竟然拖著一條船。這些對椰樹來說,沒什麼稀奇。翅膀尖聳的海鷗成群飛過來,像天下傾泄的刀魚,在椰樹眼裡這也沒什麼稀奇。椰樹如果是詩人,它吟誦的不是日出以及白帆,而是海上黃昏。黃昏之於大海,猶如黃山之於流雲。海在黃昏時分終於疲倦了,露出溫柔的一面。黃金的光線織進琥珀的海浪里,天海一色,萬物澄明。此刻天空更加闊大,海面低下去,向遠方延伸,把舞台讓給了天空,布滿更多的金色、玫瑰色與藍色。這時候,海灘上假如沒有椰樹的身影,風景不免呆板了,椰樹以其修長與婆娑讓夕陽在海灘描畫出人間的樂趣,讓人的眼睛在大自然裡面看到更多的美。大海沒有椰樹還是大海,而海灘假如沒有椰樹,彷彿還沒有完工,還要等下去……椰樹不光是樹,不光是草,還是大自然的美術師,讓海水溫柔,白雲繾綣,島嶼宛如仙境。

人看萬物,有一個奇怪的想法——看它能不能吃。人在嬰兒期見到什麼都要塞進嘴裡鑒定它的可吃性,手摸到拖鞋也要嚼一下才甘心,父母搶過拖鞋,嬰兒報之哭泣,以為父母搶拖鞋要吃。這是人類基因留存的遠古記憶:關於飢餓的記憶。人們長大了,也用這個觀點審視萬物,譬如牛羊、譬如菽麥。楊樹由於渾身上下結不出一顆櫻桃而受到漠視,樹榦變成門窗。而李子樹、杏樹因為結果而得到澆糞湯的施肥優待。人類這一套早被椰子樹洞悉,椰樹結出椰子,供爾等渴飲。人見到椰子水,每每喜笑顏開,說好喝真好喝。當我們仰視椰樹時,也想到了這件事——椰子,高入雲天的椰樹怎麼會結椰子呢?打開椰子,裡面敢情是一碗甜水,無須榨汁。椰樹如此厚道多情。蘋果好吃,但蘋果樹還沒有進化到結一包蘋果汁的神奇程度,桃子、橘子、梨子、李子、杏子、梅子都達不到這一高難境界,只有椰子遙遙領先,掌握自主知識產權。如果拿香蕉和椰樹嫁接,可不可以誕生食用而不是工業用的香蕉水呢?也許我們後代的後代之後一代就喝上果蔬與椰子嫁接的葡萄水、黃瓜水、玉米水和檸檬水了。這些水都凝集在椰子殼裡,長在椰子樹上,人稱「萬水椰」。

在海南,我與椰樹最親近的時分是在夜晚。月亮出來了,白雲於深藍的夜空上孤獨遊盪像一個大海深處的棉花島。我在椰林里散步,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里,看椰樹葉羽蓬張,彷彿朝大海俯下身子。風一點點走過來,椰林里積攢了許多的風。這些風在椰樹裂開的羽片中穿行,像穿過鋼琴的簧片。你聽到了風與椰樹的合奏,比海岸的絮語更細密。被月色清洗過的白沙灘。一如凝霜,而月亮轉為金黃。這時候,行走在沙灘的人最好用沙子把身體埋起來,只露出眼睛和耳朵,看夜空里的椰樹葉的舞動,聽它與風的二重唱。

鮑爾吉·原野,作家,現居瀋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譬如朝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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