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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90後拆二代因房致富:最見人心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

北京90後拆二代因房致富:最見人心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



「最見人心之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說這話時,穆朔臉上浮現出一種看盡人事的成熟。

文 / 韓墨林


圖 / 尹夕遠


編輯 / 王波


乘計程車去過渡房的路上,母親一直哭,父親低聲勸慰。計程車司機沉默地開著,一眼都沒有看他們。穆朔說,那些天,從北京東五環外的東壩打車出來的人都這樣,司機可能是見慣了。

這一天,穆朔告別了居住20年的老屋,駛向另一種嶄新的生活。從3套安置房、300萬補償款所能預示的東西來看,這種生活將是富足而安逸的。它在此刻已經揭開了一角。從前,穆朔一家幾乎從不打車。這次,攔下計程車的時候,母親的手勢十分自然,誰也沒有覺得這是破例。


這就是他們的新生活了。可當極致的歡喜和極致的悲傷,在同一瞬纏繞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道激烈的電流把淚水徹底分解,一切都不存在了。很多年後,穆朔回憶起那時的心情,只有一個詞,空洞:母親空了衣櫃,他空了書桌,屋頂上父親空了鴿子籠,舊梯子還搭在屋檐下。


穆朔昔日的家位於東壩鄉焦庄村。21世紀初的東壩,與咫尺之遙的北京市區在心理上有鮮明的隔絕感。人們把去半小時車程的管庄叫「進城」,並以娶到「北京媳婦」為榮,直到推土機把城市和農村的界限蕩平。2010年,穆朔一家居住的焦庄村跟上了東壩拆遷潮。商貿中心、使館區等美好規劃,使這個地方一直沒逃過輿論之眼。2014年,一張「東壩拆遷天價補償表」在網上流傳,「一夜暴富」、「千萬身家」、「新貴」等字眼,一度把這種關注推到潮頭。隨之而至的種種好奇、艷羨、甚至嫉妒的揣測,卻讓這些站在城市邊緣不知所措的村民,再一次感覺與這個龐大城市依然界限分明。


「他們怎麼能明白我們這些人。」這個年輕人的口吻里有深深的無奈。


早晨7點多,穆朔一家3口,在房間里、院子里、柿子樹下,反反覆復徘徊,這是他們擁有老屋的最後一個小時。按照約定時間,拆遷代表將在8點半上門,他們會在薄薄的一紙協議上簽字,完成最後的交割。

之後,會有一輛推土機開過來,把房子像孩子推倒積木那樣輕鬆地摧毀。他們沒有留下來見證告別的一刻。簽完字後,他們迅速、甚至有些倉皇地「逃離」了昔日的家,推門的那一瞬,父親嘆息,母親哭了,誰都沒有回頭。


那一幕讓穆朔至今耿耿於懷。「那個拆遷代表」,他回憶,「簽完字想進去看看」,他不要鑰匙,就這麼「咣的一腳」,把一扇上鎖的卧室門直接踹開。



雖然,那時的房子已經搬空,在法律意義上,已經不屬於他們,並且即將成為散落一地的磚塊、瓦片和碎玻璃,似乎已沒有理由再去珍惜它。可是,拆遷代表的那一腳,仍然像是踹在了他們的心裡。穆朔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這畢竟是我們的家啊」。為了離開這個家,他和父母已經等了很多年。


計程車向前開著,車輪駛過推土機碾出的轍印,兩側是建築垃圾吹起的沙塵。生長於斯的穆朔已經不認識這裡了。


那一年,穆朔20歲。他是90後、大學生,並在此刻擁有了新的身份:拆二代。他不熟悉這個身份,它就像車窗外陌生的景色那樣使他困惑,在長久的未來,他將與這個身份共處,並繼續困惑下去。


命運朝夕驚變


穆朔清楚記得,大一下學期期末考試前的周五,毒日頭快要淌下滿地火焰,他午飯後剛剛進宿舍,汗都沒擦乾,就接到母親的電話,「咱家決定簽字了」。

漫長的拆遷拉鋸戰折磨著母親,考試的壓力折磨著兒子,母子倆都有些疲憊,沒有多說。


「你今晚就回來,明天交房,搬家。」母親的聲音里透著愴然。


穆朔放下電話,在走廊里多逛了一會兒,從這頭走到那頭。拆遷這段時間,家裡任何來電,穆朔都會去走廊接聽,不讓宿舍幾個兄弟聽到。那時他靠學校的貧困生補助生活,每月只有400元,不買新衣服,不請室友吃飯,見到人也不願主動搭話。

北京90後拆二代因房致富:最見人心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



穆朔的父親早年開出租,後來高血壓,身體撐不住,就待在家裡。母親一直沒工作,村委會有時會派給賦閑的村民一些活計,譬如清掃村裡的街道,但那機會不常有,且杯水車薪。穆朔家主要的生活來源,是平房空餘房間的租金,每月3000多塊,在村裡屬中等水平。


「快點快點拆了吧,拆了這輩子就不白忙了。」寒來暑往,母親的嘮叨不變。漫長的日子裡,他們無比盼望拆遷。


從穆朔記事起,東壩9個村子就沒人種莊稼,村民大多靠房租維生,打一兩份簡單的工,並定期從村裡領取大米、麵粉和食用油。生活很簡單,但開銷並不小。給他攢學費是一方面,人情往來的花費也不是小數。焦庄村穆姓是大姓,相互稱謂都是兄弟子侄,關係網織的格外緊密,紅白喜事必須隨禮,一個月這類花銷少說要幾百塊。


他騎著自行車趕回家。父母已清理好房子,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是門板上量身高的痕迹還在,牆上的海報也沒有撕掉,以往狹小的房間反而突然顯得空曠。十來只鴿子都送給了別人,籠子的鐵絲門在風裡搖搖晃晃,開了又合。


這輛老式吉安特自行車陪伴了他十年。高中時,穆朔父親還在開計程車,清晨把他和自行車一起載到學校。晚上父親要拉活,他就自己從東直門騎回東壩,15公里,需要1小時。他在夜幕下邊騎邊想,這叫什麼日子,以後得玩命掙錢啊。


冬天,冷風在他的手指上打出紅色的凍痕,也會從門窗的縫隙中掃過每一間房,爐子和被子都無法庇護瑟瑟發抖的人。每逢這時,父親會咒罵這個老房子。伴隨殷切的感慨:什麼時候搬到樓房裡就好了。


「老張家哭慘了,對著房子跪在地上哭啊。老李家鬧了笑話,房子都交了又說丟了東西,非得回來找。」最後一晚,母親翻來覆去念叨,講的全是別人家的故事。穆朔這時候想起來,父母結婚後就一直住在這裡。


「以後的日子就好了,你也能過好了,那也得好好學習呀。」隔著飯桌,母親打量著他,是欣慰的語氣,可是轉身回屋子時,分明地流下了一行眼淚。


盤子里盛著肉,這在他家的飯桌上並不常見,可那天誰也沒什麼胃口。


穆朔家簽字的時間不早也不晚。當時焦庄村的垃圾沒人收了,飄出咸澀的味道。房子有沒拆的,拆了一半的,即將拆掉的,胡亂攤在地上。聞訊趕來作最後一次搜羅的小販,拉著車繞著村跑,車上喇叭聲尖叫:收傢具啦,收傢具啦!


家園不再熟悉


貧窮、枯燥的生活中,拆遷的消息像幽靈,幾年前就開始盤旋。村民的焦灼情緒,早已一天比一天強烈,並在拆遷前一年爬到了頂峰,飄忽的傳言逐漸被一則又一則「內部信息」勾勒完整。最詳細的版本是:村委會的一位女領導開完了鄉里的會,回家告訴親戚,說上邊已經有了指示,村子馬上就要拆遷了。


消息在很短的時間傳遍全村,最初的亢奮過後,村民迅速忙活起來,絞盡腦汁地在小小院落的每一寸空間加蓋房屋。這是他們從早一些拆遷的村莊那裡收穫的經驗:用大棚把院子糊滿,再在屋頂上加蓋第二層,甚至第三層。還有趁著天黑,把自家院牆不露痕迹地外移。這在正式拆遷時都計入補償面積。穆朔家補蓋的屋子總計21間,拆遷面積500多平米,擴建的部分約計300平米。


當時,他家只是封了院子,搭了閣樓,並沒有蓋二層,這個做法在村裡極保守。穆朔說,父母都是老實人,怕罰款,再說也拿不出錢了,這次花的兩萬多是全部積蓄,「把身家性命都賭上去了」。關於擴建究竟算不算面積,父母擔心了整整一年,爭執了一夜又一夜。



烽煙從那時候悄悄燃起。一個一兩百戶的村子,驟然間集體爆出建房需求,附近的施工隊根本不夠用。最初只能滿足十分之一的人家,更多村民眼睜睜看著別人家擴建。平房的地基淺,上頭加蓋的樓層看起來十分險峻。「那種心態就是恨不得你家蓋完就塌了。」



「那時候誰也顧不上誰。」穆朔回憶。街道斜對面的大伯家最早動工,理都沒理他們。後來,他家託了在建築隊工作的乾親幫忙,開始擴建。這時候鄰居還沒找到人,進進出出「眼睛都紅了」,聽說急的吃起了牛黃上清丸。


這種焦慮、敏感,以及由此產生的隔閡,在拆遷公告正式貼在村委會門外的那個盛夏,演繹到了極致。


東壩鄉不少村民同姓同族,「一直很抱團」。分發的米和油份量少了,就糾集幾十個人跑到村部里鬧。可真正關乎命運的大事砸到頭上時,村子呈現的是一種徹底的沉默。拆遷,多少年一直是村民最急切的盼望和最熱的話題,瞬間變成了所有人閉口不言的忌諱。


「最重要的原因是恐懼,怕被舉報,所以互相都盯著防著。」穆朔說。


那時候大部分人家都有或多或少的違規行為。擴建是第一條,還有找關係挑高測量面積,修改孩子年齡,假離婚增加低價房名額等。這些無法證實、並被當事人竭力否認的消息,一直以流言的形態飛來飛去。它們讓「沒有門路」的父母心力交瘁,感覺「別人家佔便宜就意味著自家吃虧。」


焦庄村當時的拆遷政策,是按照測量的面積給予補償款,併購置回遷房。低價房按照戶口人頭數分配,4000元一平米,剩餘的拆遷款可以自願購買8000元一平米的高價房,這是擺在桌面上的政策。但每平米補償款能談到什麼價格,則具有相當的彈性空間。早搬還是晚搬,家境是否困難,都是考量依據。村民們據此進行著種種樸素的博弈。


當時,村委會在村東邊體育場旁邊清出了三間平房,作為拆遷辦公室,十幾個人的工作組駐紮在那裡。這三間平房成了全村人牢牢注目的焦點。村民絡繹不斷上門,陳述自家的窮困,哭著說有生病的老母親要奉養,以及許多可以獲得同情的理由,爭取簽下比別人稍稍高一點的數字。


在拆遷辦門口,村民們天天遇到彼此,熱切的寒暄消失了,大家無聲地擦肩而過,抹不開就點點頭。


穆朔家搬走的兩個月後,整個村莊夷為平地。焦庄村近百年的歷史,到這一刻突然停止了。屬於村子的風俗規制,卻在回遷新居的小區里堅韌地運行著。每個月紅事白事的大棚,搭在了小區門口的馬路上,鼓樂聲頑固地喧囂,流水席從中午熱鬧到傍晚,期間所有的車都得繞行。村民笑著推搡,敬酒塞紅包,熱情一如從前。忘記了漫長時間軸中間的小小一段,曾有一季無人願意提及的嚴冬。


金錢炙烤親情


拆遷款實實在在落在兜里的時候,是穆朔一家搬到過渡房的半個月後。那是一張深紅色的存摺,北京銀行。父母打車到門口,匆匆跑上樓,把存摺從掖得很深的口袋裡取出,鄭重地放在大衣櫃抽屜的最底層。


彼時穆朔還不明白這沉甸甸的數字意味著什麼。有狂喜,有驚懼,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或許,這就叫一夜暴富吧。」他在日記里這樣寫。可生活的重重矛盾卻先於喜悅出現。


「他們極其不放心,極其恐懼。」穆朔回憶說,尤其是父親,「他覺得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的錢。」並為之惶惶不可終日。對父母來說,抽屜里的不是存摺,是兩個老人的命。就像二十年前把他生出來一樣,父母下半輩子的使命,就是怎麼想盡辦法,把命一滴不漏地續到兒子身上。


暗淡生活突然注入耀眼的財富,對整個貧窮的家族來說,太奪目了,註定使父母這種期待障礙重重。從拆遷的布告貼出後,二姑滿臉笑容拎著水果敲開家門的那一天,父母心裡的刺就豎了起來。


甚至他自己也耿耿於懷:家裡本來應該有6套房子的。



13年前,因為一個全家都忘記了的理由,穆朔二姑一家把戶口遷回了爺爺的祖屋,也就是穆朔的家裡。現在,戶口簿上薄薄的幾頁紙,等價於3套房的補償款。這使二姑當初的舉動怎麼看都像一個「設計好的圈套」、「今天才明白她到底是什麼目的」。尤其是,當初二姑要回村落戶口時,對街的大伯家直接拒絕了,才辦到了他們家裡。



二姑堅持要她的那部分權利,理由很直接也很現實,兒子長大了,遲早要娶媳婦,可家裡的房子又小又舊。父親的反對激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出去這麼多年,兒子都20幾歲了,你還回來要祖產?這在父親的觀念里,或者說在農村的約俗里,是件不可思議完全沒道理的事情。


當時焦庄村爭奪財產之事迭起,親戚反目成仇,吵架甚至動手的事情不少。有一家甚至鬧上了法庭,和穆朔家的情況很類似:嫁出去的女兒要分家,最後官司輸了。穆朔周末回家時,總能看到父母愁眉苦臉地計議這件事情,多半是母親在勸說父親:她家戶口在,打官司多半要輸,房子沒了親戚也做不成了。二姑是搞教育的,孫子上學說不定能幫上忙,絕了這門親戚不值得。


這似乎是最合理的決定。可是直到去拆遷辦正式登記在戶人數的那天,父親還在猶豫,雖然那僅僅是一道流程性的手續。穆朔後來聽母親說,父親回家的路上就發火了,嚷嚷著找二姑要錢,「白得3套房?」、「天下哪有這麼方便的事!」、「空手套白狼!」


或許出於某種報償心理,此後二姑頻頻拎著吃的上門,兩家走動更頻繁了。可穆朔知道,這是他們家尤其是父親永遠的心結,他覺得二姑一輩子都欠他的。


「最見人心之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說這話時,穆朔臉上浮現出一種看盡人事的成熟。此後的日子裡,每逢親戚聚會吃喝,掏錢買單的總是他們家。借錢的電話也紛沓而至,理由都是急用,不容推拒。5萬,6萬,最多的時候,一次要借20萬。


穆朔很煩這類事情,他不想聽,更不想管。但總能聽到父母在隔壁房間里低聲爭吵,最近的一次彷彿是舅舅4年前借了5萬,至今都還沒還。而且,「大概永遠也要不回來了」。

北京90後拆二代因房致富:最見人心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



穆朔喜歡從新家的窗口眺望遠方


對家族親情,穆朔的父母像走鋼索一樣,用最多的禮貌和最少的損失,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但對外人,這種防備心態立刻演變成深刻的猜疑,和冰冷的拒絕。穆朔能理解父母的感受,他覺得,那時老人的過度敏感,「很大程度是環境逼出來的」。


親情的考驗只是一方面。拆遷後很長一段時間,彷彿為拆遷戶量身訂做的高息理財方案一時風行。教育程度不高的村民們,根本無法抵擋推銷員的巧舌如簧與合同上的字里乾坤。飯桌上,父母經常聊起一些設計精巧、撲朔迷離、令他們很是驚恐的騙局。譬如穆朔家的老鄰居就是因為看不懂理財合同,直接簽了字,20萬打了水漂。近在咫尺的教訓,讓父母握住錢袋的手非常緊張,一刻也不敢放鬆。


同樣擔憂的穆朔也曾叮囑過父母,防人之心不可無。可他絕沒有料到,這些帶著敵意的箭矢,卻掉轉頭射向了他的愛情。那是唯一一個讓穆朔動心的女孩。


女孩是安徽人。對父母來說,這就是一票否決的理由。拆遷之前,焦庄村青年的婚娶遵循簡單的邏輯:兒子娶到「北京城裡人」,父母在村子裡昂著頭,娶東壩媳婦算不高不低,要是娶了外地人,父母出門是抬不起頭的。


拆遷財富帶來的和防備心和膨脹感,使這種邏輯被格外強化。和他預想的一致,母親聽說女孩的事就急了,讓他馬上分手:「外地人,一看就是沖咱家房子來的。」後來,穆朔尋找父母心情較好的空隙,慢慢地介紹這個女孩。她溫柔,漂亮,幼師畢業。父親搞工程建設,母親賣服裝,來北京沒多久,爸媽幫著在燕郊最豪華的小區買了房子。可這些讓父母反對的理由更加斬釘截鐵:「做生意的人家,肯定精明,要是騙咱家的房子,你斗的過嗎?」



一次爭吵中,穆朔急了,試圖和母親「講道理」:母親16歲從山東嫁到北京,嫁給作為北京人的父親,夫妻感情很好。「為什麼到我這裡就不行呢?」可所有的理由都像扔進深淵裡的石頭,沒有迴音,有的只是令他絕望的邏輯在重複:「她是外地人,她找你就是騙你的錢。」



就連例子也是現成的。村裡一個30多歲的小伙在拆遷前娶了媳婦。搬到回遷房後,就恢復了形單影隻的狀態,據說被媳婦騙走了很大一部分財產。現在他在小區里推著三輪車收垃圾,形容有些憔悴,和他說話,他不回答,眼睛裡透出茫然。「他受了刺激,腦子不清楚了,見誰都是一副表情。」穆朔說,「可憐的人」。


穆朔用手肘撐起腦袋,聲音有些無力:現實中,沒有人會因為車禍發生率而不出門。其實,父母沒有見過那個女孩,他不明白,對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巨大的敵意。


矛盾爆發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兒子長期的不妥協激怒了父親,打電話把家族近十口親戚都喊了過來。全家圍在客廳里,父親指著牆,說你現在就發簡訊分手,否則我就撞死在牆上。母親在哭。


所有的親戚一起指責他,死死圍著他,不讓進屋,更不讓出門。撐到9點多,穆朔流著淚發了分手簡訊,然後關機。他想喊,想咆哮,甚至也想撞牆。


一頭叫壓抑的野獸撕咬著他的心。其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穆朔感覺自己「活的不像一個人了」。


前來勸他的還有同族堂妹和姨家表弟,也是拆遷戶。為了最大程度維護財產不外流,家人竭力撮合兩個人結婚,他們就結婚了,孩子已經4個月。4個月的孩子會笑會鬧,很招人愛。現在弟妹和姨媽姨父住在一起,老人幫他們帶孩子。天氣晴朗的中午,姨媽會像從前住在平房裡那樣,坐在樓門口的台階上,和街坊鄰居攀談,得意地聽他們誇獎懷中孩子是多麼可愛。


這是穆朔的父母日夜渴盼的畫面,可他們的兒子至今單身。「我真的不知道拆遷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不是裝逼,而是,你不能明白,這個事情,會扭曲人的心態到怎樣一種程度。」穆朔差不多是一字一頓地說。


他後來再沒見過那個女孩,除了在支付寶的聯繫人頭像上。現在,女孩的頭像是她與丈夫孩子的合影,三個人依偎在一起,笑得很幸福。


穆朔的幸福卻再也找不到了。


烙印無法抹去


穆朔後來被拉著相過兩次親。他未曾料到,「拆二代」的背景,竟使他的情路格外坎坷。「感覺她們就是重視這個身份,而不是我這個人。」他搖頭嘆氣。


穆朔自承相貌醜陋,身材矮小。第一次相親的女孩對他淡淡的,發微信都是簡短几個字,幾乎從來不帶標點符號。聊了幾天之後,他把拆遷的事情告訴了女孩。卻發現她一下子熱情起來,開始主動給他發很長的微信,並時不時配上一個賣萌的表情。


這讓他的心裡立即浮起警惕。很快,他就找了個借口,刪掉了女孩的聯繫方式。


第二個女孩正相反。她在三環胡同里長大,家境不錯,在銀行工作。女孩起初就知道他是拆二代,但對此沒太多反應,這讓穆朔安心。可又從她的言語間,經常感覺到某種似有若無的不屑:我和你不是一路人,要不是你家拆遷,你哪兒配得上我。


他陷在自我懷疑的漩渦里,無法釋懷,這讓他和女孩普通的交流變得很累。沒談多久,他們也分開了。


自此,穆朔十分抵觸相親。「我只是想找一個真心知我愛我的伴侶。」他認真地說。可他也搞不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正是兩場失敗的相親,讓穆朔避無可避地意識到拆二代的身份,給他打下了何等深刻的標記和烙印。至少,在最初幾年,那是一種混雜著自信與自卑的分裂感,日復一日拉扯著他的心情。「日子漂著浮著,不真實,也不好受。」


拆遷塵埃落定不久,穆朔拿到了駕照,並幸運地搖上了號,買車旋即提上日程。父母給了他20萬元的預算,還說只要他可心,30萬也行。去4S店看車的路上,穆朔滿心雀躍。「和窮人買車的心態完全不一樣了,錢不再是首要的考慮因素。」這種從未有過的底氣讓他感到新奇而滿足。直到銷售人員閑談間問他:「你家裡是幹什麼的?」他立刻語塞了,興奮消失,不知道怎樣回應。


「還是太敏感了,怕人家猜到拆遷的事,其實怎麼可能呢。」他說,這種心態不僅僅是防備,還有一種奇特的羞愧,彷彿擁有的太快太容易的財富,是件不好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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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心情和他差不多。在適應新生活的日子裡,他們扒著陌生世界的門沿,謹慎地向裡面窺探,剛邁出一步又迅速地退回去。


領到拆遷款不久,母親去華堂商場買了一件800塊的衣服。這是超出老人以往想像能力的消費,從前她所有的衣服都來自村集市的貨攤,十幾塊或幾十塊。當晚,母親對著鏡子試衣服,笑得很開心。可後悔在轉瞬之間襲來。晚飯時,母親有些食不甘味。睡覺前,終於忍不住開始嘮叨,到最後幾乎痛心疾首:怎麼能那麼糟蹋錢呢?


這件退不回去的衣服,至今躺在家裡的白色大衣櫃里,母親很少穿它。


從這開始,再也不肯買貴衣服的母親,卻愛上了買首飾,全都是金飾,很少戴出去,就放在家裡擺弄,美滋滋地。穆朔揣測母親的心思,是覺得日子好了,想過的漂亮一點,但實在捨不得花錢。在老人的觀念里,買金子不算花錢,那東西是硬通貨,可以保值。


「將來傳給你兒媳婦嗎?」一天,看著母親對鏡欣賞她的寶貝,穆朔打趣。


「不給。」母親坐直,認真地看著他:「那些是要留著壓家底的。」


儘管經濟狀況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穆朔的父母仍然堅持著由奢入儉難的樸素信條。甚至,他們的自製與自省,比以往更加主動而嚴苛了。穆朔知道老人在怕什麼。實際上,在穆朔的村子裡,就有認識的人拿著拆遷款去賭博,搬到回遷房之前,錢就輸的一乾二淨,其人現在已經杳無音訊。父母擔心,一旦在生活上稍有放縱,便會「越來越經不起誘惑」,隨後那樣的命運就將落在他們頭上。


從前很愛打牌的父親,有一次輸了幾百塊錢,乾脆而永遠地戒掉了幾十年的老嗜好。


父親如今在家閑居養病,唯一的消遣是騎著車到處逛。多半是去順義跟人聊鴿子,那是他僅次於打牌的愛好,也因為遷到樓房無奈地放棄了。路程太遠,為了騎著舒服,父親買了輛1萬多的山地車,可他很快發現騎這車還不如舊車自在。他不敢把車停在視線之外,哪怕一分鐘。無論多長的樓梯,父親都要把車扛進室內,一步又一步。


母親原本是家庭主婦。拆遷之後卻去當了公交站清潔工,一個月掙1800多元。周圍的人很詫異:你們要房有房要錢有錢,怎麼還去掃廁所?母親只是笑笑。這是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落差感。可穆朔知道這份工作是母親的定心丸,在忐忑的生活中,這味葯對她非常重要。


錢少了想錢,錢多了又會為錢所累。穆朔覺得,這句話道盡了他家二十多年的兩段生活。他不知道後一種困局何時才能掙脫出去。但他一直在用力地嘗試。


慢慢地,這個內向的年輕人開始打開自己,並逐漸被同學接受。他不否認金錢帶來的底氣起了相當大的作用。他越來越頻繁地請客,室友需要借錢時也不再說不,什麼時候還錢一點都不計較。


第一次把車開進學校的心情是猶豫的,那是一輛18萬的SUV。儘管有此前消費能力逐漸改變的鋪墊,他還是擔心新車會太過張揚。一番心理建設後,他帶最親近的室友們看了他的車,他們嘖嘖稱讚,說你小子可以啊,就輕輕地拂過去了,並未如他害怕的那樣成為談資。在笑鬧中,他放鬆下來。後來,他經常用車載著同學,一塊去校門口的小飯館吃飯。


一直以來,他那麼害怕同學從各種端倪猜出自己的身份。可是跨出第一步之後,一切彷彿變得簡單起來。


大四期末考結束後,穆朔全班去海濱城市畢業旅行。傍晚,十幾個兄弟圍坐在海灘上,烤一隻小羊,喝啤酒。酒過幾巡,大家的話多起來,聊的最多的是未來。


伴隨著離別的傷感、酒精的衝動,以及一些講不清的複雜情緒,穆朔說出了這個巨大的秘密。


「牛逼!」同學齊聲祝賀,杯子撞過來,濺出不少啤酒。一隻強壯的手拍的他一個趔趄。


話題轉移的很快,兄弟們開起了其他玩笑。在一連串的笑聲里,他哭了,眼淚混在籠罩的別緒中,毫不突兀。


那一瞬間,他感到無比的輕鬆和釋然。


未來依舊迷惘


帶著逐漸癒合的自卑和越來越堅硬的信心,穆朔畢業了,開始走向社會。


穆朔的大學專業與汽車相關。和班裡不少同學一起,他去了汽車集團工作。公司要求新員工在一線實習半年。他形容那半年「把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吃了」。流水線上,他要保持蹲姿一整天,把公交車側面的三合板釘在鋼鐵框架上,一天下來十幾輛公交車,半年打了10萬顆釘子。


實習期結束,坐辦公室的「好日子」即將開始時,穆朔辭職了。同事都不理解這個看似太過突然的決定。


穆朔有他的想法。實習期間,他漸漸感覺到,在這個以「穩定」為招聘賣點的汽車集團,崗位職責非常狹窄,升遷基本靠熬,能喝酒提一個副科,過兩三年提一個正科。他不想在這裡眼睜睜看著青春死去。


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歡自己的專業。高考前,穆朔想報考某農業大學的動物醫學系。被父母憤怒地否決了。在村子裡,獸醫的概念,就是走街串巷給豬和牛看病的赤腳醫生。他們不能接受兒子選擇這個「丟臉」的行當。穆朔聽從了他們的意見,選擇了這個在當時相當熱門、「很好就業」的專業。然後在漫長的抗拒中度過了學業上一無所獲的大學四年。


這一沉一浮之間,穆朔認為,都與拆遷有著深刻的關係。如果拆遷發生在高考之前,他會有底氣反抗父母的安排,選擇真正喜愛的專業,而不會為了未知的就業壓力犧牲興趣。同樣,如果沒有拆遷帶來的物質基礎,他不敢如此果斷地辭職,在一無所有的狀態下放棄唯一的飯碗。


這一年,穆朔23歲。正從自我認知的迷霧中慢慢走出來,也逐漸讀懂拆遷給人生帶來的財富之外的禮物:安全感。這讓他在面臨抉擇之時,有餘地做出最有利的決策,而不是最安全的決策。


不久,穆朔在一家汽車媒體找到了新工作。擁有退路的自信,讓他在工作中不怕擔風險,給他帶來了非常多的賞識,升職很快。但與此同時,他發現隨著擔子漸漸加重,在選擇安逸與疲於奔命之間,他開始面臨新的矛盾。



「你都拆遷了,你幹嘛還加班啊?」、「你都拆遷了,這頓飯就你來請吧。」把拆遷的事情告知一位關係很好的同事後,他常常聽到這樣的調侃。



明知同事是善意的玩笑。可這會讓穆朔很糾結。因為他清楚,擁有高額存款和穩定的房租收入,自己其實可以不必這麼辛苦。


畢業同年,三年過渡房生活結束了,他們一家搬到了嶄新的回遷房小區。在那裡,穆朔再次見到了久別多年的鄉鄰。他發現,不少村民,甚至有和他差不多同齡的年輕人,已經不上班了,在家裡靠房租維生,閑來四處旅遊,國內國外去過不少地方。

北京90後拆二代因房致富:最見人心處,除了醫院,就是拆遷



穆朔畢業那年搬去的回遷房小區叫金駒家園,由於位置較偏僻且周邊設施還不完善,房源供過於求,租價一直提不上來


他意識到,他和父母至今從沒有一起出去旅遊過。父母不捨得,他是沒時間。


回遷房小區中央有一個健身廣場,這裡沒有下班高峰期,全天都是熱鬧的。散落的椅子上坐著聊天打牌的居民,講著屬於過去的故事,也憧憬未來的美好。大狗小狗在草坪上歡跳,沒有人牽繩。陽光溫暖的季節,村民會在這裡坐上整整一天。至於太陽從東邊滑到西邊的過程,他們並不在乎,這和他們的安逸無關。卻是人是物非的生活中唯一真正在流逝的東西:時間。


穆朔有一台尼康牌的單反相機,是領到拆遷款不久,父親硬拉著他去附近的百貨商城買的。一向謹慎的父親只有在兒子身上花錢才慷慨。帶著對新生活的期待,穆朔拍下了回遷房小區里的角角落落,作為新的人生篇章的留念。


可是,他所有的過去,童年、老屋、自行車、柿子樹,卻和搬家後不慎遺落的相冊一起,全都丟失了。


「反正,也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他輕輕地說,眼睛裡沒有多少留戀。


(應受訪者要求,穆朔為化名)


文章首發於《博客天下》總第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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