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鎚子，一塊鐵，這個女鐵匠把黑鐵做成了精巧優美的水墨畫。

「叮噹……叮噹……叮噹……」

不大的工作室里，清脆的鎚頭敲擊鐵塊的聲音顯得非常有節奏感。

被加熱過的鐵塊，散發著紅彤彤的光，被鎚子一下一下，敲擊成匠人想要的形狀。

耐心鍛造著這頑強鐵塊的，卻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紀的女性。

她每一下的敲擊位置都十分準確，在叮叮噹噹的聲音里，漸漸地，鐵塊在她的鎚子底下延展、變形，她拿著鐵塊，在畫作上比對了一下，又開始繼續修改。

一點一滴的修改，焊接，

最終，這些鐵塊在她的鎚子下，被擊打、焊接成了一副「鐵畫」。

鐵畫幾乎完美複製了原來的水墨畫，同時又比單薄的水墨畫多了立體感。黑色的鐵塊在這位女性「鐵畫師」的手底下變得優美動人，有了線條、明暗和紋路，甚至像水墨畫一樣有了深淺不一的顏色，讓鐵畫顯得生動精巧。

感覺有點像3D版水墨畫

而這位以鐵為墨，以錘為筆的女匠人，就是中國的鐵畫大師，儲金霞。

儲金霞的父親儲炎慶，是新中國鐵畫藝術的一代宗師，終身致力於安徽蕪湖鐵畫藝術的創作和傳承。他創作的鐵畫作品《迎客松》甚至被掛在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的貴賓接待廳。

即使從照片里看，樹身部分還是很有立體感的

儲金霞從小就在父親的鐵匠鋪里長大，親眼見識到鐵在父親錘下發生的奇妙變化。

但是……她並沒有因此愛上鐵畫。

「我看我那些師兄們整天髒兮兮、黑乎乎的，我心想，要讓我做這個，簡直是要了我的命。」

當時鐵畫製作都是用紅爐加熱生鐵再擊打成型

所以整日都是與煤炭、黑鐵為伍

少女情懷總是詩。正在上初中的儲金霞當時人長得清秀漂亮，又熱愛唱歌跳舞，自然是不喜歡跟生鐵、紅爐為伍的生活的。

她心中夢想著的，是成為一名黃梅戲演員，在舞台上甩著水袖，搖曳著身段，唱出一曲曲動人的戲曲。

年輕時候的儲金霞

真是個美人呀

當黃梅戲演員也很合適

她人生的轉折點在15歲那一年，安徽藝術學校到蕪湖招收黃梅戲演員。

「那時候黃梅戲校來招生，我就想去考。但是我沒有戶口本，這事兒就被我父親知道了。」

一心想要讓女兒繼承自己手藝的儲炎慶一聽女兒竟然要去當黃梅戲演員，頓時怒從心起。

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可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未來和興趣愛好。

在家中有絕對權威的父親一聲令下，不許儲金霞去學戲，也不許讀書了，必須跟著自己學鐵畫。

儲金霞的父親儲炎慶

眉心微皺

老爺子看起來還是比較威嚴的

儲金霞的黃梅戲夢就這樣碎了。

15歲的她不得不跟著父親，在鐵畫廠里做起了鐵畫學徒。

她在鐵匠鋪里，每天做著拉風箱、錘煤炭的雜活，每天無論是臉、手，甚至是嘴巴里都是黑乎乎的。

後來開始打鐵，就更是艱難。鐵塊鋒利，身上總免不了被劃傷；打鐵時，鐵花總是會濺到衣服里，疼的她直蹦。而用鎚子錘鐵塊時，想把鐵塊錘成自己想要的形狀，那對準頭和手上的力度要求都非常高。剛開始學打鐵時的儲金霞，總是會砸到手，一雙白嫩的手上布滿了傷口。

現在儲金霞的手上可沒有傷口了

全都是打鐵打出的老繭

「當時我是恨死了。」

她不明白，這還是自己的親爹嗎？

哪有一個父親會捨得讓自己的女兒吃這樣的苦，做這樣髒兮兮的活？哪有父親讓女兒去當鐵匠的？

而常年威嚴、寡言的父親，總是擺著一副冷冰冰、不容置疑的面孔，逼著她只能咬牙堅持。

多年之後，談起這段時光，儲金霞才略帶感嘆地明白：

「他實際上在磨練我的意志。」

因為無論是製作鐵畫還是別的什麼工藝品，作為一名匠人，在練習和製作過程中，是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心的。

但在當時，年輕的女兒並不能理解父親的苦心，父親又是頗具中國式嚴父特色的高冷，父女之間的關係冷到了極點。

「那時候，我和父親幾個星期都不說一句話，我跟他就是陌生人一樣。我根本不想去鐵畫廠，就希望父親有一天放棄我。」

緩和的契機，是儲金霞在師兄的教導和影響下，對鐵畫產生了一點興趣。

儲金霞的父親（左二）和她的師兄們

儲金霞說她在鐵畫廠做雜工時

師兄們都會經常幫忙

真是親師兄啊

有一天，她看到師兄做的鐵菊花，覺得特別好看，她就想試著做做。

當然，一開始她做出來的都是失敗品，但是這反而激起了她一定要做出來的興緻。那段時間，儲金霞一有空閑，就在鐵畫廠嘗試著做自己的第一件鐵畫作品。

「後來有次我父親路過，看到我在做，就看了一眼，然後臉上露出了笑容。」

笑起來的老爺子

眉間還是不平啊

但是看起來很慈愛

在儲金霞心裡，儲炎慶永遠都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她萬萬沒想到有一天，竟然也能在父親臉上，看到對她露出的那一絲溫暖的笑意。

甚至當晚上吃飯時，父親都會主動給她夾菜了！

那一口菜，儲金霞吃的真是滋味萬千。

在做出她的第一件鐵畫作品，鐵菊花之後，

她終於開始試著去理解父親對鐵畫的執著，試著去感受鐵畫藝術的美。

1959的時候，為了給國慶十周年獻禮，她父親製作了一幅鐵畫巨作《梅山水庫》。儲金霞跟著父親，經歷了整個創作過程。

她親眼見識到鬚髮全白的父親，晝夜不休，殫精竭慮地研究如何用一塊鐵皮，在千錘百鍊中擊打出松樹的樹皮、松針，讓作品右下角的松樹變得栩栩如生。

要怎樣才能把這樣的松樹還原出來呢？

最終製作出的樹皮鬆針等細節

父親告訴她，這畫作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根松針，都是有「神」的。

鐵是沒有生命的，但他們鐵畫匠人，卻可以賦予這些生鐵「神韻」。

《梅山水庫》取得了巨大成功，讓蕪湖鐵畫一時名動全國。而儲金霞，終於也愛上了這用鐵來繪畫的藝術。

《梅山水庫》

現在的儲金霞，早已心甘情願地過上她曾經最討厭的打鐵、鍛造、焊接、作畫的生活，她曾經為了黃梅戲練習的身段因為長期的勞作而變得硬朗，曾經柔軟細膩的雙手在反覆錘鍊生鐵的過程中變得粗糙，甚至那優美動聽的嗓音，也因為長期吸入鐵粉，而變得沙啞粗糲。

在鐵畫這條路上，69歲的她已經堅持了五十多年。

她有過很多榮譽，人大代表、「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稱號、「中國民間文化傑出傳承人」，甚至像她的父親一樣，她的鐵畫代表作《中華頌》也被陳列在人民大會堂的金色大廳里。

鐵畫書法作品《

中華頌

》

但這一切的榮譽，都比不上當年她初學鐵畫，製作菊花時，父親對她的那個笑容。

父親儲炎慶早已去世多年。今年，安微蕪湖博物館即將落成，儲金霞決定帶領團隊重新製作父親的代表作品《梅山水庫》。

為了複製這一作品，儲金霞特地前往安徽省博物館查看父親的原作。

父親已經去世

這幅偉大的作品也變得銹跡斑斑

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梅山水庫》早已銹跡斑駁，印滿了時光的印記。站在這幅鐵畫前，儲金霞彷彿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縱然她如今是成名已久的大師，在父親面前，她仍舊是那個倔強的，怨恨過又仍然深愛他的大女兒。

而如今，看著父親曾經創作過的最偉大的作品，彷彿就聽到當年不苟言笑的父親在嚴肅地說話。

「這鐵，要千錘百鍊才能成畫，這人吶，也是一樣。」

圖片來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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