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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大道} 閱讀中國,行走中國

原標題:{葛洪大道} 閱讀中國,行走中國



認識中國,不僅要讀書,也要行路。北京大學李零教授,多年來實地考察中國大地上重要的城址、戰場、祭祀和思想史遺迹,在旅行日記和考察記的基礎上,寫作《我們的中國》。經由此書,中國自上古以來的人文和精神世界,有了一個大地上的維度。近日,《我們的中國》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6月11日、6月18日在上海、北京兩地舉辦首發演講及座談中,李零教授從以下四個方面,對「什麼是中國」做了一次宏觀、深入的梳理:


●「茫茫禹跡」,講述中國大一統國家形成的歷史進程。「禹跡」是古人對中國的最初表達,總論中國地理的全貌。

●「周行天下」,跟隨古代「三大旅行家」的足跡尋訪古今變遷。第一位旅行家是孔子,第二是秦始皇,第三是漢武帝;孔子是宦遊的代表,秦皇、漢武是巡狩的代表。


●「大地文章」,既是山川考察記,也是家鄉考古學。中國人最重視「老家」,尋根問祖也要有從紙上到地上的功夫


●「思想地圖」,特別提到思想的重要性,「大一統」是古代的世界概念,中國叫「天下」。中國是一個文明漩渦,既有輻輳,也有輻射,雪球越滾越大,形成了「大一統」。



主講人 | 李零


*李零教授6月11日、6月18日兩場演講實錄整理


中國古代看山水的時候,有一種「陰陽」的概念。我們看這張世界地圖,注意一下中國在我們這個地球上的位置。大家都知道,在地球上的舊大陸(整個歐亞大陸)就是中國所處的位置。從非洲撒哈拉沙漠起向東有一條幹旱帶,都是非常乾旱的地方,由於中國西部的高原,所以乾旱帶是這樣分布的。我們是位於歐亞大陸的東部,按古代的說法,我們處於陽面,他們(中亞、中國西部和北部)處於陰面。



我把這樣的格局叫做「陰陽割分曉」,這是杜甫當初登泰山的時寫的詩,其實中國大陸也是有陰有陽。這裡有一條紅線從黑龍江的愛輝縣一直到雲南的騰衝,大家在中學學地理的時候,老師可能都講過愛輝到騰衝的這條線。這是地學界的老前輩胡煥庸提出的,也叫「胡煥庸線」。可以看到這條線以西以北都很高,以東以南普遍很低。漢代的《淮南子》一書講過「共工怒觸不周山」,共工把撐天的柱子撞倒了,所以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水都朝東南流,成為這樣一種地勢,形成中國的三個台階。中國古代兵法家一直講「右背山林,前左水澤」,就是說西邊和北邊要高,東面和南邊要低,從西北打東南是順勢,從東南打西北是逆勢,往往逆勢不能夠獲勝,這是兵法家講的概念。


這條愛輝-騰衝線不僅是中國生態分布線,也是人口分布線,最初胡煥庸先生關注的就是人口分布線,人們常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是其實人也是向低處走的,從地圖上可以看到,94%的人口都集中在愛輝-騰衝線的東南,西北只有6%的人口,西北部的面積其實比東南還大。


大家要注意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源也有流。現在的考古學界經常爭論「什麼是最早的中國」,從我們熟悉的商代殷墟時期向上推,可以推到二里崗,推到二里頭,推到龍山,推到廟底溝,現在有的學者說,「最早中國是廟底溝中國」。其實他們談論的主要是中國的背景,中國在什麼背景下產生出來的。


我們說「什麼是最早的中國」,應該注意兩個最基本的前提:第一,既然講中國,首先要有「國」的形成,要有國的出現;第二,要有「中」的形成。如果國家根本沒有形成,如在新石器時代,無所謂「中國」;在國家形成後,我們知道有很多小的國家,如果沒有一個文明中心對周邊形成強大的吸引力,吸引他們加入其中,構成中國的核心地區,那也還沒有「中」的形成。


我們說的中國核心地區,大概就是我們後面要談的《尚書·禹貢》里所描述的「九州」的範圍。所以中國是在這樣的兩個概念下聚少成多、由小變大所慢慢形成的世界概念,我們古人叫做「天下」,當然那個天下只是古人心中的天下。


漢學家們中間有個有名的說法,叫做「解構中國」。中國這麼大,中國歷史這麼長,他們對此很不滿意,說「中國」是虛構的想像共同體,不可能這麼長,也不可能這麼大,要把它切割開來。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對照「Nation」一詞來討論,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討論這一點,但我們應該說中國這麼長、這麼大不是虛構,而是歷史形成的過程。


我們還應該注意中國是一個文明漩渦。漩渦是既有輻射也有輻輳,有些國族會被吸進來,有些國族會被甩出去,「中國」是對於四裔而言,對於蠻夷戎狄。中國對四裔有一種吸引力,所以周邊很多族裔紛紛進入原來中心的地區,與中國融為一體,雪球越滾越大,造成我們說的「大一統」。其實古人早就注意到這個,所以他們也是如此來描述古代的天下概念,這就是中國古代的畿服圖,但中國古代畫畿服圖不喜歡畫成射箭靶的樣子,不是圓的,是方圈套方圈的靶子。



文明歷來都是由周邊和中心共同構成,往往是搞農業的、種地的在裡面,騎馬、游牧、放牲口的在周邊,航海的就更在外邊。多種生態環境是相互依存的,多種生活方式也是相互補充的,彼此傍著發展。以航海來看,航海不是沒有目標地向大海里航行,而是順著海邊溜,沿海發現資源的時候就會舍舟登岸。跟這個情況非常類似的,農耕民族周邊的騎馬民族也有他們要靠岸的地方。北方胡騎南下會推進到長城沿線,草原也像茫茫海洋一樣,長城沿線就是「海岸線」,對長城沿線既有吸引又有包圍,形成四裔趨中,就像螢火蟲看到光芒要飛進去一樣。四裔趨中是指他們的臉都朝向發達的地區,背後是他們起源的地方,游牧、農耕民族彼此交融,就是在他們最接近的地方會形成一種過渡的形態,這些地方往往也是游牧民族最發達的地區,我國的四大邊疆無不如此。



茫茫禹跡

下面我談談《我們的中國》的第一本書——《茫茫禹跡》。


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閱讀中國,行走中國」,想了解中國,要先在家裡做功課,要讀書。中國的地理文獻中有四本書最有名,首先要說《尚書·禹貢》,《禹貢》是最重要的,就像講天文經常要提到《尚書·堯典》一樣。《禹貢》借大禹治水、巡行天下的故事,用他走過的地方來講地理。古人把大禹走過的地方叫做「禹跡」,也就是禹走過留下腳印的地方,可是《禹貢》這本書不是講政區的,而是以山川形勢區分的九個地理板塊(九州),我認為《禹貢》講的地理範圍才是最早的中國。


當然這個問題有爭論,究竟它描述的是夏代的地理視野還是商代的呢,還是西周時候的呢?僅從《禹貢》講故事的形式來說,是講夏代的。這九個板塊太大了,除了秦皇、漢武,我們很難想像有哪一個君王能夠走這麼大的一圈。所以過去顧頡剛先生認為禹是一個傳說人物,而且他有一個很名的說法,大禹是一條蟲,他認為《禹貢》是戰國傳說。但是王國維先生在清華講「古史新證」的時候,有另外的意見,他認為禹是一個歷史人物,而且把《禹貢》定義為西周中期的作品。我們考古學界當然也有各種不同意見,我們這裡也不能詳細談《禹貢》,《我們的中國》書里有我在北京大學的講義,是帶著同學們一起讀《禹貢》的,可以供大家參考。


《禹貢》九州的巡行路線是以龍門口(河津、韓城間的禹門口)為起點,按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的順序轉大圈,最後又回到龍門口,既包括黃河流域,也包括長江流域,與西周青銅器的分布範圍差不多。西周和商代的情況不一樣,《禹貢》裡面講的國族、姓氏都是可以和文獻一一驗證的,這是我們討論古代天下的基點。



這就是剛剛說到的保利收藏的青銅器,器形和紋飾很明顯是西周中期的青銅器,銅器銘文提到大禹治水,而且描述的語言和《禹貢》書序基本是一樣的。



這是《禹貢》的山川形勢圖。起點是黃河的龍門口,從冀州開始到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就是轉到中間來,再轉到梁州、雍州,再回到龍門口,大體是順時針旋轉的。大家可以看到,龍門口就是所謂的大禹治水的起點和終點,是司馬遷的老家。龍門口右邊是山西的萬榮縣,左邊是陝西的韓城。黃河從內蒙古高原穿過晉陝峽谷奔流而下,一直被憋著,從龍門口出來後河面就頓時展開了。


《禹貢》描述的中華文明也是「兩河文明」,就是我們的黃河和長江。如果加上其次的兩條獨流入海的大河就是濟水和淮河,這是最重要的四條大河。


龍門口


在《禹貢》這樣一個範圍里,住著很多不同的族,我們今天講的56個民族和古代的族有關係。比如東夷的萊夷,恐怕是跟東北有關,南夷和淮夷可能與蘇皖有關。漢代山東半島漢化以後,東夷就專指東北和朝鮮半島、還有日本列島居民,就不再指山東的居民。而東北肅慎是通古斯各族也就是金人和滿人的祖先。濊貊是朝鮮系各族的祖先,東胡是蒙古系各族(如鮮卑、蒙古)的祖先。


北方有北狄、北戎還有匈奴。赤狄是媿姓,與鬼方有關,是突厥系各族的祖先。白狄姬姓,可能與周人有關。北戎可能與姞姓的鄂有關。我們都知道最近鄂的考古發現在湖北、河南。匈奴可能與突厥系有關。


在西方,有所謂氐羌、獫狁、月氏、烏孫等等。姜姓之戎屬於氐羌,是藏羌系各族的祖先。允姓之戎屬於獫狁,就是滅掉西周的獫狁,他們可能與新疆的塞種(Saka)有關。氐是漢化程度較高的羌,他們很多住在四川,就是巴蜀,在東漢的時候把他們叫做西南夷。而巴跟百濮有關,蜀、西南夷都屬於氐。


在南方,有所謂百越、盤瓠種、百濮、緬濮。百越是壯侗系各族的祖先,盤瓠種是苗瑤系各族的祖先,它們背後有東南亞的背景。百濮、緬濮等等,也與東南亞有關,有些民族是跨境民族。


既然這裡住著各種各樣的族群,那麼像其他地方一樣,古老的文明都會碰到所謂的「夷狄交侵」這樣一種歷史現象。但是,我們要知道,中國講的夷夏之分,是以中央和邊緣劃分,誰佔領中心誰就是華夏,誰屬於四裔誰就是蠻夷。所以我們都曾經是華夏,我們也都曾經是蠻夷。夏商周三代都以「中國」自居,說自己住在「禹跡」,「禹跡」是個以夏地為名的符號,其實代表的是夏、商、周融為一體的天下。


夏為中心時,商是蠻族。商為中心時,周對商來說也是蠻族。商代時最倚重的三個地方首領,就是西伯、鬼侯、鄂侯,恰好是三大族系的領袖。當周為中心時,天下被重組,很多國族都遷離原地,所以司馬遷用一句話形容:「子孫或在蠻夷,或在中國。」就是說同一祖先的族群,有的可能住在邊邑,有的住在中心,其實,任何一族只要不在中心,都會被視為蠻族。夷夏之分,從我們的傳統來看不在血緣,而在地域和文化。


任何文明中心都是被他們視為蠻夷戎狄的部族所包圍,讓周邊的人羨慕、嫉妒,吸引他們,加入其中。不讓加入,蠻夷戎狄會強行加入。我記得朱維錚先生跟我講過,他有一個說法和我們平常講得不一樣,他說「先進難免挨打」。所以「夷狄交侵」是歷史常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們中國是一個三要素(城市、冶金、文字)齊全的古老文明,考古學家擅長聚落研究,對文明的空間演變最有發言權。


現在的考古研究把中國文明越追越早,像龍山時代,確實在考古學界也有人說這是文明曙光,一些城市遍地開花,是國家出現和中心形成的醞釀期。但是在二里頭時期才形成真正的中心。當然學界還有不同意見。

關於夏文化,因為有了夏的中心後,才能講商講周,中國古代文獻和出土銘文出現「中國」這個詞是在西周,有鑒於此,王國維先生寫《殷周制度論》的時候對西周「大一統」十分推崇。夏商周原來是三個板塊,最後歸為一統,這是形成中國最基礎的東西。而夏商周三分歸一統,最後收齊的是周人。所以我們要講的第一個大一統,就是西周大一統。後面還有一個大一統,是秦漢大一統。秦漢大一統是制度的大一統,廢分封,行郡縣,車書一統,是政令和制度統一的大一統,這兩次大一統可以說是中國形成的基礎。



岳鎮海瀆圖


古人怎麼巡行和找到一些地標作為整個天下的標誌呢?我在書里考察過岳、鎮、海、瀆。有「五嶽」、「五鎮」十大名山,這十大名山不是國家地理評選的最漂亮的山,它們是跟九州的概念有關。中國環繞的海域被分成「四海」,剛才已經提到四條大河叫做「四瀆」,古人就是用五嶽、五鎮、四海、四瀆作為標誌。歷代帝王巡行天下要在這些地方立廟來祭祀,所以有十八個重要的廟,這十八廟我基本都去過。



大家可以看到這是一面唐代的銅鏡,非常有意思,上面標了一圈八卦、十二生肖、方形的代表方澤壇的一圈水,可以看到這五座山是五嶽,四面的水是代表四瀆,然後配了八卦,有「天地成,日月明。五嶽靈,四瀆清。十二精,八卦貞。富貴盈,子孫寧。皆賢英,福祿並」的銘文。這面銅鏡恰好表現這樣一個地標的概念。


有意思的是北京大學最近出了一套秦代竹簡,裡面講到黃帝九州、大禹治水兩套地理概念,放在一起。復原一下就可以畫成這個圖。



圖上配的數恰好是銅鏡上大家看到的後天八卦,而且按照這個數,配成了一個橫豎斜怎麼相加都為15的幻方圖,而且圖上九州跟《禹貢》的順序是完全一樣的: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巡行的順序是一樣的。把四瀆標在四個角,把五嶽標在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和中間,這跟剛剛的銅鏡也是一樣的。這是我簡單跟大家描述一下《禹貢》的一些基本概念。


周行天下


中國這樣大的一個地域,古代沒幾個人可以走完,除了帝王。


古代也有一些其他的旅行家,誰愛旅行,誰不愛旅行?農民天天種地,不會旅行;工人都在作坊里工作,不會旅行;商人、軍人、帝王會旅行,還有讀書人會旅行。讀書人要找工作,到處勸說帝王給他們一個官做,現在叫「跑官」,古代叫「宦遊」。要旅行,就要走路。古代的路很多,最主要的幾條路就是我們說的三縱一橫,縱道和橫道構成大十字,是地域的基本坐標。



可以看到地圖上顏色最深的大十字,是穿過山西到洛陽再從洛陽到南陽,再到襄陽、荊州。像杜甫的詩《初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講的就是從四川走這條路,最後到中原來,出三峽口到荊州然後北上。這條路現在不是最重要的交通路線,但是我們都知道,洛陽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中,穿過它的這道縱道和橫道在古代是最重要的。這條縱道,現在是從大同到太原,到太原後有兩條路,一條去風陵渡,一條到晉城,要到洛陽去古代人最常走的不是風陵渡,因為到了風陵渡主要就是去陝西了,古人都是從晉城穿過太行陘(過太行山),然後到洛陽。到了洛陽,下面這條道,古代叫「夏路」,恰好就標明了這個大十字是夏的縱道。而商代我們都知道,它基本是沿著今天的京廣線,也就是傍著太行山的東路,邢台、邯鄲、安陽、淇縣,往下走會到鄭州。為什麼那麼強調鄭州?因為鄭州恰好是商大十字的交叉路口,奪取夏地要在這裡繼續向東,向東有偃師商城,有垣曲商城等等。垣曲商城正好卡住河南去侯馬的路,而且是重要的黃河渡口。


最左邊的大十字,從包頭經榆林到西安(咸陽),這條道是秦直道,秦以此為高速國防公路,秦是從西邊起家,要奪取天下必須先打到「涇渭之會」的咸陽(西安)


這三個大十字很重要,而這三個大十字又共用一條橫道,就是今天的隴海線走過的這條道,中國古代所有重要的王都,都在這條線上。



這是古代非常重要的三條縱線和一條橫線。我們可以看到夏、商、周不僅是時間上的概念,也是三個不同的地理區塊,分別是夏板塊、商板塊、周板塊,三個板塊合一才奠定了咱們「中國」概念最基礎的東西。而且可以看到三條線,北緯35°線我叫它「三代王都線」,41°線是農牧分界線,農牧之間反覆爭奪的,是38°線。


這張圖可以看到周人如何奪天下,從陝西寶雞地區(岐周)要奪取西安附近的豐、鎬。可是它要東進必須解決後方,所以依靠的就是《尚書·牧誓》里講到的八國,西邊和南邊最主要的就是藏羌系的氐羌族和跟巴蜀地區有關的一些族,這些族幫助周人,給了他們鞏固的後方,他們才能奪取東進路線的樞紐,建立宗周。然後還要花很多的時間,衝出潼關、衝出函谷關,奪取天下,奪取商的板塊,而上海博物館的竹簡恰好描述了它進軍的路線。第一要把西北方向涇水上游的地區征服,第二要把濟水下游的豐、鎬兩個國家滅掉,然後衝出關隘,之後要解決鹿國和崇國,要解決舟國(就是鄭州、新鄭附近的國家,把河南這一塊解決),然後從於(河南沁陽)翻太行山,進入晉東南地區的耆,也就是黎國。所以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周板塊和夏板塊),然後再奪取最後一個板塊,把商滅掉,這樣才有了夏商周三分歸一統的結局。



我們看到現在的陝西八百里秦川,有汧水和渭水交匯的地方,有涇水和渭水交匯的地方,有洛水和渭水交匯的地方,有渭水和黃河交匯的地方,實際上周人就是一步步挪,從涇渭之會挪到洛渭之會,洛渭之會就是華山腳下,然後再衝出風陵渡(潼關),秦其實在周人的後院住著,住在汧渭之會,當周人不得不東遷的時候,秦亦步亦趨地踩著周的腳印重新完成了一次大一統,所以有周秦的兩次大一統,大家知道,古人都是從陝西奪取天下,20世紀共產黨奪天下還是從這裡起步。


研究地理行走很重要。我剛剛談到四種人是跑路最多,其中秦皇、漢武之前跑路最多又著名的人物是孔子。孔子一輩子都在做一個夢,就是周公之夢。當他年老的時候,說他做夢都夢不見周公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快死了。所以他一輩子都在做這種夢,這就是中國最早的「中國夢」,因為他想恢復西周大一統。王國維寫《殷周制度論》的時候,他想恢復大清朝,他為什麼反覆講孔子的重要性,講西周大一統的重要性,原因就是他又開始重溫「周公之夢」。但是他這個夢沒有做成,誰把這個夢做成呢?是秦皇、漢武。這就是第二次大一統。


這樣三位重要的旅行家(孔子、秦始皇、漢武帝),我有興趣追隨他們,沿著他們走過的地方旅行。我不僅把孔子走過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而且秦漢時候作為地標的祠畤,最重要的一些我也走到了,當然還有很多我們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這可能是要等到我們的下一代去探訪的。我們現在的旅遊很多都是找漂亮的地方,不去這些破破爛爛的地方。但是我指導的學生們在做這方面的工作,我想今後這是一個大有可為的領域。



從這張圖可以看到孔子走過的路線,他是從山東的曲阜到河南的濮陽(衛),從濮陽到定陶(曹),從定陶到商丘(宋),從商丘到新鄭(鄭),然後再去淮陽(陳),上蔡(蔡),再到葉縣(就是「葉公好龍」那個葉縣)。他就是跑官的代表,但是這個跑官的代表跑了一輩子,只在山東和河南這兩個省里跑,我分為兩次,先在山東轉一圈,再在河南轉一圈,就可以把孔子走的路都走一遍。孔子在這兩個省里並不是到處都去,也就到過十個地點,他早年是去洛陽,就像我們現在同學考大學首先當然是希望考到北京去。不行的話,他是山東人,至少到臨淄上大學,所以孔子其次又去了齊國,那時候他肯定是找最發達的地方。晚年失意的時候去了什麼地方?雖然有八個地方,但他最主要的目標是兩個,一個是晉國,一個是楚國。我們讀《左傳》都知道,春秋晚期的超級大國就是晉國和楚國。他曾經想去晉國,他在衛國,就在黃河邊,一過黃河就到晉國了,但是他被很厲害的徒弟子路攔阻,子路說老師你教導了我們半天,不能到壞人那兒做官,你怎麼還要去?所以孔子沒有渡過黃河。雖然山西人也是說孔子去過我們山西了,太行山還有「孔子回車處」,說孔子到了那兒一看,說山勢太險要,我不能去,他就調轉車就回去了。這實際上是後人的傳說。我告訴大家,孔子是從來沒去過山西的。


去大國的第一個夢(指去晉國)破滅後,他就想去楚國,最後他的終點是到了河南的葉縣,也就是到了楚國的邊防站,相當於邊檢進關的地方,楚國的執政官葉公跟子路打聽了一下孔子的年齡,子路比較誠實,直言以告,說我們老師已經63歲了,這相當於北京大學退休的年齡。葉公嫌孔子太老,不用他了。孔子聽了以後非常生氣,責備子路,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我雖然63歲,但我很健康,還可以干很多事情?結果他從那裡最後還是回山東去了,他這一輩子主要就是這樣子。


下面這張地圖,可以簡單導遊一下秦皇漢武。


秦皇巡狩封禪路線圖



大地文章


在《大地文章》里,主要是講我自己旅行的地方,對我來講比較重要的是山西,一是因為山西是我的家鄉,另外,上面提到的「大十字」,可以看到三大板塊中間的板塊是山西,所以山西特別重要。


山西的特點是,它的邊界不是人為劃定的,是「表裡山河」,像個瓶子,北邊瓶口朝著內蒙古高原,東邊被太行山切開,西邊被黃河切開,南邊被黃河和太行山交錯切開,這就是它獨特的地理形勢。這個地方是《禹貢》的中心,自古胡騎南下都是要奔著洛陽去的,為什麼都要從山西去走?因為目的地是洛陽。就像北魏在大同定都,最後還是搬到洛陽去了。連慈禧太后逃難到陝西去都要從山西走。


實際上廣義的太行山連著燕山山脈,像一個大S型,形成中國中國第二個階梯,霧霾散不去,是被這個大S擋住的。雖然古代風水講右背山林挺好,可惜霧霾散不出去。我很想沿著太行山走一遍,再沿著黃河走一遍。



先看山,太行山有「八陘」,八個咽喉要道,從北邊到南邊數,有軍都陘、蒲陰陘、飛狐陘,大家最不熟悉的是蒲陰陘,我找了半天才在莊稼地里找到蒲陰的城牆。再向南是井陘、滏口陘、白陘、太行陘、軹關陘,軍都陘就是八達嶺長城所在的地方,飛狐陘就是從張家口去淶源一個狹窄的山口,蒲陰陘就是大同到張家口、保定必經的小城。這都是北魏皇帝從山西到河北來必走的路線。井陘,我們知道去太原一定要從這裡進入山西。滏口陘,是長治地區到邯鄲、邢台地區必走的,這裡是商文化的發源地。白陘有一個寶泉水庫非常漂亮,是從輝縣到山西必走的。太行陘,前面已經提到,就是大十字上從山西到洛陽必走的路。軹關陘是從河南的濟源去侯馬必走的路。這是山西東邊最重要的八個山口,胡騎南下以後會從這幾個方向進入中原。


我還有一個願望,沿著黃河的渡口走一遍,可惜這只是一個計劃,我還沒有都走到。這裡可以提到幾個地方:像走西口的西口渡;像柳林-吳堡的軍渡,西漢的時候曾是西河郡所在;辛關渡,1936年紅軍東征去山西的時候,劉志丹戰死在這兒;宜川-吉縣的馬糞灘渡,是閻錫山抗戰時候的渡口;韓城-河津是龍門渡;韓城-萬榮是1937年大批的八路軍東征進入山西的渡口;蒲津渡是打撈黃河大鐵牛地方;風陵渡大家都比較熟悉;大禹渡是靈寶這個地方,函谷關所在,大家都比較熟悉;茅津渡是三門峽,西周把虢國墓地都安在這個地方;垣曲(利民渡、濟民渡等)這個地方有垣曲商城,既是渡口又是扼守去侯馬的路口。我希望以後可以把這些渡口走一遍。


渡口很多,我只給大家看一下八路軍東渡的廟前渡(韓城-萬榮),一片河灘,河灘對面的山上就是司馬遷祠。


我們要想了解中國,可以從你的家鄉做起。山西很大,雖然我跑了很多地方,從我的家鄉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很多有趣的問題。現代人的家鄉觀念都很淡泊了,但是我在老家插隊落戶住過五年,我對老家的感情還是很深的,我對我的家鄉做過一番考察,我把它叫做「家鄉考古學」。我們的村子叫做北良侯村,我在老家的時候,在那兒挖出過一塊北朝時期的碑,才知道我們的寺廟不僅僅是宋、元的寺廟,早在北朝的時候就有,叫做「梁侯寺」,後來毀於元大德癸卯年間的大地震。所以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是地震災民的後代。蘇東坡說,「上黨從來天下脊」,上黨(長治)地區像是天下的一條脊樑,當然也有人不太喜歡它,閻錫山就說我的老家武鄉縣是「四大赤縣」之一,是共產黨在山西一個比較重要的地方。武鄉縣在抗戰時成為八路軍總部所在地,至今仍然是一個紅色旅遊的有名地方。



這就是我的家鄉,北良侯村,周邊還有東良侯村、西良侯村、南良侯村,這裡有石窟會和良侯店兩個北朝石窟。這條路(今208國道)是自古從太原到洛陽的古道。北魏從大同遷到洛陽的時候,沿途傳播佛教,所以有大量的石窟、寺廟和佛教遺迹。武鄉一帶實際上是以梁侯寺為中心,在涅水兩岸有很多北朝時候的寺廟,是一個重要的寺廟群。像沁縣南涅水洪教院,考古報告還沒整理出來,那裡出土了非常漂亮的石刻。


這是北朝時留下的石菩薩,在我們村,但是很可惜,被盜墓的人把腦袋給弄下來了。雖然這個腦袋沒能拿走,但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思想地圖


《思想地圖》討論了一些跟思想有關的內容。很多人都認為地理是非常直觀的東西,是用眼睛看的,裡面有什麼思想嗎?所以我在這本書里討論了很多問題,但最主要的想法很多是跟唐曉峰老師有關係。


我們都知道,有一個比較重要的討論是吳文藻、費孝通和傅斯年、顧頡剛關於民族概念的爭論。因為中國那時候面臨被日本入侵,傅斯年和顧頡剛先生都強調不要講各個民族,中國只有一個民族,就是中華民族。而吳文藻、費孝通先生有國外人類學、民族學的學習背景,使他們比較關注每個族群的具體研究。當年由於政治的形勢,傅斯年和顧頡剛的想法是比較佔上風,而且就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下顧頡剛辦了《禹貢》雜誌,他在《禹貢》雜誌里就講了這個問題,特別不喜歡聽「本部十八省」的說法(即秦始皇、漢武帝奠定的核心地區),他認為不能光用核心地區指中國,還應該包括中國的四大邊疆。我和唐曉峰創辦《九州》就是想接著顧頡剛先生的話往下談。


唐曉峰老師有一個有名的提法,要研究「救國地理學」和「革命地理學」,所以這個《思想地圖》最後一篇就是寫「革命地理學」。原來《禹貢》學會舊址是這樣,現在重新裝修了變成北大法學院的院子,並沒有保存原貌。


從革命地理學我們可以看到,周秦以來,中國的都邑都是西邊比東邊早,北邊比南邊早,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之間還是有差距的。南方的城市哪個最有名?就是南京(金陵),古人說金陵有天子氣,被秦始皇鎮住,五百年後才抬頭。這其實是晉室南渡,定都南京,倒追歷史講出來的一個故事。他們說秦始皇故意把南京的龍脈挖斷,所以五百年後才能重新興起。南京雖然是長江流域最重要的城市,但是南京的政權始終不能夠統一天下,這並不是因為秦始皇真的把它鎮住了,而是因為中國的地理重心,早期一直在西北,它的背後有非常廣闊的騎射游牧地帶,時刻威脅著整個中國。離它太近不行,離它太遠也不行。儘管宋以來,中國的經濟中心不斷向東南轉移,但政治中心反而往北挪,最後竟挪到長城線上,就是北京。北京是和包頭、呼和浩特一線的城市,都是走駱駝的。我小的時候,在繁華的鼓樓大街白米斜街,我們的小學門口,就卧著駱駝,可以知道北京是邊塞城市,但中國最後幾個王朝都定都在北京。


劉邦、項羽爭天下,項羽就是不想在北方呆著,所以回了老家(彭城)。劉邦雖然也是楚人,但在陝西起勢,奪了天下。朱元璋從南方造反,把首都定在南京,但永樂皇帝又把都城放到北京。洪秀全、蔣介石都定都南京,都失敗了。孫中山從廣東起家,蔣介石從江浙起家,他們都有南方秘密社會的背景,都以反清復明的思想路線來奪天下。蔣介石有青幫背景,孫中山有洪門背景,都是會黨的背景。所以我們想到,歷史學界現在一說農民起義,那不都是暴民嗎?太平天國如今常常被學者否定,但孫中山、蔣介石都以法律規定不許誣衊太平天國。為什麼?他們要反清復明,從南方統一天下,把北佬的統治打垮,這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中國革命,天下英雄誰敵手?就是這兩位。左邊是太行紀念館裡的雕塑,根據一張著名的照片。右邊是英國人在開羅會議期間給蔣介石畫的像,中國革命應了司馬遷的話「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興自蜀漢。」我們看到中國革命最主要的問題是如何把一個破碎的中國重整河山。蔣介石想統一,沒有能夠做到,最後幫助蔣介石統一天下的是毛澤東。所以居然又應了司馬遷當年的話。



最後做一點總結。


中國,高地、低地各佔一半,你來我往,互為主客,構成同一主題的反覆變奏。中國各族,無論以四裔治中國,還是以中國治四裔,誰入主中國,都不會同意另一半獨立。


清代中國是由本部十八省和四大邊疆(滿洲、蒙古、新疆、西藏)構成,這是滿人的概念,也是蒙元帝國的遺產。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國,有朱元璋從南方造反;清朝,滿人入主中國,也有孫中山從南方造反。


孫中山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是借自「反清復明」的洪門。這一口號本是朱元璋發明。武昌起義,鐵血十八星旗,象徵九州十八省,但不包括四大邊疆。因為那時候他們主要是想從清朝的統治中獨立出來。但不久,孫中山恍然大悟,這根本不行。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宣布,中國的領土為二十二行省和三大屬地,十八行省之外加了四個省,東三省和新疆省,三大屬地是蒙古、西藏和青海。中華民國的共和是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我們今天的中國是從這兒來的,其實「五族共和」是非常古老的思想,並不是西方人講的Nation,自古我們就是多民族的。


「五族共和」的觀念,遠在在先秦時代,秦始皇醞釀完成新的大一統的時候,就已經設計了一個「五嶽共濟」,就是前面我們剛講過的「岳鎮海瀆」。這套東西是秦始皇他們在天下還沒有統一之前,思想上領先,率先考慮到的,討論五嶽共濟的問題,而且是五帝共濟。孫中山的五族共和是承繼自先秦時代五帝共濟、五嶽共尊的傳統思想,而且「五族共和」不是孫中山提出來的,而是滿族人提出來,所以儘管歷史上發生過無數戰爭,但是他們總是誰都離不開誰,這是我們中國很重要的傳統。


— END—



《我們的中國(全四冊) 》李零 著


●●


| 嘉 | 賓 | 聲 | 音 |


◇ 唐曉峰



從地理學的視角來看一段歷史,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典型的學習歷史的一種辦法,可惜用這種辦法的人不是很多。大家容易停留在簡單的地理知識的層面上,地理知識其實是每一個人都有的,關鍵是會不會把地理知識和你從事的職業或者研究的專業結合起來?如果能夠結合起來,會有很大的收穫。


剛才李零講的幾個歷史上的大的變化,他說的二十世紀中國革命是革命地理,實際上他前面講的周、秦的東進也是革命地理。李零的書里專門討論了「西伯勘黎」這個問題,對山西東南部黎國的戰略位置做了很細緻的分析,以前在討論伐商的時候沒有考慮到這個事情。通過大的歷史事件把地理的思維方式動員起來,會對問題有很大的推進,這是一個可以借鑒的非常有啟發的方法,也包含了一方面要讀書,一方面還要走路。行萬里路怎麼「行」?光是旅遊東張西望也走了一段路,但是如果你有一個問題,帶著一個很大的問號,在行的過程中進行思考,把所見到的東西、所看到的山川形勢用一個問題串聯起來,就像李零這樣串聯成事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那麼你的收穫才是最大的。這樣的行萬里路才是有意義的,特別是從學術研究來講。


李零《我們的中國》這四本書,之前還有《我們的經典》四本書,其實每一本書都是在最根本的層面和地理學有關係。像儒家和地理的關係,儒家是把山川地理和自然地理融入人類社會,把中國的山河、把五嶽四瀆納入到社會價值體系裡面。李零講五嶽,說皇帝像獅子一樣巡行自己的領土,五嶽就是他的文明世界的標誌。儒家實際上在這方面有很深刻的思考,孔子就講「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


在《我們的中國》中,李零提到玉門關,我是和他一塊去的。如果大家看玉門關照片,那是非常乾燥的沙堆上的夯土的城堡。其實到現場一看,到城堡那邊一看,有一個水塘,才恍然大悟,城堡為什麼在這個地方。如果極其乾燥的話,這些人怎麼吃喝?那邊有水塘,你才能理解這是一個人類生存的地方,為什麼古人在這個地方修這樣一個城堡。那個水塘是非常重要的說明之一,而我們許多攝影師的照片里從來沒看到水塘,照片中都是乾燥的,越干越好,黃顏色的。把地理全抽掉之後那個東西就變得抽象了,變得很單薄,甚至成為假象的東西。


還有剛才講的「三個大十字」,中國歷史地理學者中沒有一個人講這三個大十字。這麼清楚的事情怎麼我們沒說,由李老師來說?這本來是我們的專業。我覺得每個人只要都有地理這個意識,我們的歷史地理學科就不需要設立了。法國就是這個情況,我們講世界上歷史地理學者分布的時候,講到法國,在法國沒有專業的歷史地理學者,在法國人人都是歷史地理學家,因為他們的地理思維是非常普遍的,已經不需要找人專門負責了。所以說如果中國每一個學者都像李零這樣,我們的歷史地理專業就可以解散了,是我們搞歷史地理的一個最好的夢想,說明我們的學科已經重要到不需要專人來研究了。


◇ 林梅村



我們知道中國人文的現代化有兩樣東西是特別重要的,原來我們幾千年傳統中是沒有的:一個是現代語言學的方法,還有一個是考古學。我看網上有一些人杞人憂天,說沒有陳寅恪那樣的大師了,將來沒有人做學問了。其實大師是新材料造就的,中國每年有那麼多的考古發現,如果有人能追蹤這些發現,解讀新的材料,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新的研究方法,所以大家不要相信那些歪論。當然陳寅恪先生我是很尊敬的,咱們在座的人讀書做學問也不是沒有希望,李零已經做出了一個表率。讀書是最基本的,很多提倡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也要多讀一讀書,現代人讀書跟以前人八股取士那時候是不一樣的。現在中國的經濟也好了,沒有錢的問題了,而是沒有人(讀書)。我們拿這些錢都做了什麼大家大概也能看到,很少有人能像李零老師寫《我們的經典》那樣。希望大家讀書要讀好書,要讀這樣的書。


考古系的學生尤其應該去看一下李零老師的書,考古發掘不是簡單地畫一個平面圖,畫一個骷髏的圖,不是那樣的,還要有思想。李零老師的文章《〈史記〉中所見秦早期都邑葬地》(此文收入《我們的中國·茫茫禹跡》)是80年代寫的,在文史學界很有名,當時我們考古界就沒有按照這個思路去研究周、秦、西戎的關係,現在意識到了,但是30年時間已經荒廢了。還有一點,要好好讀書把基本的文字修養建立起來,讀經典是非常重要的,即使是研究中國後半段,像研究宋史研究唐詩的,也要讀先秦的經典,我們還是離不開《禹貢》這樣的經典。


◇ 徐天進



李零老師這部書的開頭的第一句話說,我的專業有點亂。這個「亂」字我覺得很特別。我覺得「亂」很難,不能是瞎亂。剛才林老師講到考古學、古文獻、地理學,還有藝術史,凡是我們想到的人文領域十八般武藝李老師知道的不是皮毛,而是樣樣精通。所以我們在看他文章的時候,會發現他的資料的運用似乎是信手拈來,各個完全不同領域的知識也好,材料也好,他都能夠很熟練地毫無隔膜地用來表達他要表達的思想。


現代學術的發展讓術業有專攻,現在大學裡(學科)分得越來越細,細到什麼程度,現在光考古還不行,除了舊石器、新石器,商周、秦漢,現在還有植物考古、動物考古,可能植物裡面還分專門做稻子的、專門做小米的,動物裡面還有專門做魚的,魚還有海魚、淡水魚,細的不行,很可怕。原來北大考古系和歷史系是一個學科——歷史學,1984年以後分開了,現在我們跟歷史系反而沒什麼來往。搞地理學的原來也是同行,古文字學也是,現在都沒來往了。我希望我們的學生能夠「亂」一點。


前面說李零老師的「亂」是因為涉及的學科很多,並不是像地理的版圖只是兩維的,他腦子裡有一個很完整的坐標,時間和空間的坐標在他所有的學術寫作里都有表述。所以不管是一個多小的問題或者一個多大的問題,他都很容易放在他自己構建的坐標系裡面。他剛才講的幾大塊、幾條線也是這樣。我們看他的研究,比較容易把他新的成果放在他建構的時空坐標系裡面。所以多小的東西從整體看來都是一個重要的點,會補充在他的坐標中,他有一個很廣博的知識體系和學術構架。但是語言的表述又是獨特的,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是「李零體」,他的文字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是極其簡約的,都是短句子,沒有很長的句子,而且很白話,時不時還會有點俚語。博和約之間的關係我覺得能處理得這麼好的學者也很少。《我們的中國》四本書其實體量都不大,但是把這麼大的一個事說清楚,要是沒有對材料的駕馭、對語言的駕馭是完成不了的,可能一篇文章的內容有的學者都得寫上幾本書。


前些年我在一個社區做講座,講座的題目叫做「行走的閱讀」,就是介紹考古。這個「行走的閱讀」真的並不容易做到,李老師的著作給我們做考古的人一個特別大的啟發,他提出來的好多問題我們做考古的反而忽略了,或者沒有意識到。如果我們意識到了,我們可能在一些細節方面可以給他補充很多,比如對太行八陘,可以做一次徹底的考古調查——在不同的時代,八陘的兩側在文化的分布上到底是什麼的情況,我覺得是有可能研究的。以前我也讓學生用考古的辦法重新做《水經注》,做了一段沒有堅持下來。將來希望我們做考古的人能夠跟李老師學習「亂」一點,不要把自己局限為就是挖土的,就是挖探方的,就是挖陶片的。


◇ 劉晶



兩年前唐曉峰老師告訴我說,李零老師要開一門講《禹貢》的課,我說太好了,就這樣我走進了李老師的課堂,當了一名不交學費的學生。在聽《禹貢》課的過程中,我每堂課都會在電腦裡面下載一幅大比例尺的中國地貌圖,因為李零老師課上的信息量是非常大的。《禹貢》雖然只有一千多字,但是一個字恨不能都包含上百個字的內容,我一邊聽課一邊對照著在地圖上找。課後我還跟唐老師說,有沒有《禹貢》地圖讓我對照著看,唐老師說現在還沒有,我想也許我自己可以做一個,方便自己查閱。


這門課結束之後李零老師找到我,說想做一幅《禹貢》地圖,我說那好,我來做吧,這也正是我想做的,當做是我交的一份作業。就那樣我繪了一幅「禹貢山川圖」,但這只是我學習的成果之一,其實最大的收穫是我在授課之間跟先生們的交流。我覺得特別奇怪,不知道為什麼,上李零老師的《禹貢》課,讓我好像第一次真正地了解了中國。這是我當時真實的感受,到現在我也想不清楚為什麼。《禹貢》就一千多字,但是李零老師講了以後,我一下子對中國有了一個整體的、全面的,從宏觀到細節的一個把握。這是我上這門課的極大收穫。


當李零老師《我們的中國》這四本書出來了之後,我如飢如渴很快地閱讀。我認為李零老師做學問非常地「任性」,這個任性是指,一般人很難跨越的學科界限,他毫不費力地就跨越了,似乎想都不想就跨過去了,而只有當他跨過去以後別人才發現原來是可以過去的。這就是我讀《我們的中國》特別大的感受。


李零:劉晶繪製的《禹貢山川圖》在第一冊的最後,是一個折頁,大家可能容易忽略。這幅圖對第一冊《茫茫禹跡》非常重要,謝謝劉晶!



《禹貢山川圖》


◇ 孫慶偉



李零老師一直是我很敬仰的老師,而且越接近越覺得高山仰止。前幾個月跟李老師聊天,我說我剛寫完一本書,覺得很累,再寫一本就覺得很費勁兒,李老師安慰我說,不要著急,年輕的時候會寫的累,寫到他這個年齡,李老師自己說是以加速度在出書。這是學者很理想的境界。我們現在學風不太好。很多人混成 「大佬」之後,每天就在忽悠,而寫書是件很傷神的事情。可李老師還是兢兢業業地、一字一划地、一點一點地考證,就像剛才徐天進老師講的。這種寫作方式我們做研究的人都知道,是很辛苦的,但是李老師依然樂此不疲地在工作。


剛才唐曉峰老師說,為什麼只有李零老師能看出三縱一橫(三個大十字)?簡單來講那就是李老師心中有「人」,眼裡有「人」。剛才徐天進老師說李老師有溫度,眼裡放著人才會有溫度、有關懷。很多學者,特別是人文學者,在寫書的時候目中無人,更別說心中無人了。我自己是學考古的,很多考古學者眼裡只有瓶瓶罐罐,沒有人,寫出來的東西自然就不好看,沒有溫度。很多人會關注文物鑒賞,以為這個等同於考古,這是侮辱了考古學。在很嚴肅的考古學研究裡面,如果沒有「人」的話,這個考古學也不能說是走上了一條正確的道路。應該有人的因素在裡面,這是很重要的。


李老師把重走孔子足跡的那篇叫做「孔跡」(《大地上的〈論語〉》),這是很好的人文遊學的活動。今年暑假我會抽出時間帶著自家的孩子,未必走孔跡,可能走文王之跡。這是多好的給孩子的教育,真正做到寓教於樂,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啟示。


◇ 馬保春



我做歷史地理研究的,在讀唐曉峰老師的博士生的時候,北大城環學院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正在做侯外廬先生主編的《北京歷史地圖集》。這套地圖集要畫大量的地圖,在這個過程當中我練成了畫地圖的本領。大概是2002年去山西考察,我第一次見到李老師,李老師有一些文章需要配地圖。通過畫地圖,我比大家都更早地讀到李老師的文章。以電子郵件的方式,李老師把地圖的內容寫的非常詳細,某一個地點在什麼位置,甚至應該標多大的字型大小他都會告訴我。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了解一些背景知識,李先生把還沒發表的文章也先給我看,所以我是最早一個讀李先生文章的人。我也非常感謝唐老師、李老師給我這樣一個學習的機會。


李老師這套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貫通古今中外。李老師的思路非常開闊,而且有很高的思想高度。還有就是,我感覺李老師非常擅於發現規律,比如對愛輝-騰衝線的論述,三個大十字的交通線等等,他能指出,這是李老師的過人之處。


李零:我這套書裡面好幾幅圖是馬保春畫的,細節都很複雜,畫的非常精密。馬保春兩次跟我去「跑路」,醫巫閭山、碣石山,我的膝蓋壞了爬不上去,我說保春你上去給我拍拍照片,我們是一起考察過的。沒有各位的幫助,沒有這麼好的地圖、插圖、照片,這套書是不可能出的這麼漂亮的。


◇ 李開元



李零先生是中國同輩學者里我最尊敬的一個。因為我是體制外的人,看的非常清楚,第一,李零學問好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第二,他的思想非常的敏銳;第三,文辭非常的老辣。我自己提倡做人文學科的學問,要打通文史哲,實際上李零先生就已經打通了。這一點我覺得非常欽佩,也感到心心相印。


80年代的時候,國內搞過一次新史學運動,發起者是唐曉峰先生、李零先生,我後來也參與其中。過了三十多年,當年參加活動的人大多還在,我也見到了一些。我體會很深的一點是,很多朋友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圓滑了,為聲名所累,實際上已經失去了自由。這是我感受最深的。而李零始終是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跳開來的自由人,保持著自己做學問的狀態,保持著自己心靈的自由。這一點很多人現在都已經失掉了,很多人在學術體制里把自己框死了,而李零先生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倒過來的,他是把這些學術的框子都打開了的。這一點是尤其讓我對李零感到非常欽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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