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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的「中間人」:見證器官捐贈之困,以及生命盡頭的那些愛與痛

生與死的「中間人」:見證器官捐贈之困,以及生命盡頭的那些愛與痛



在悲傷的病房裡,走廊上,手術室外,吳平和劉源,以及很多協調員,猶豫地走向一個又一個病人家屬。選擇合適的時機,慢慢開啟這個並不輕鬆的話題。

文韓墨林


圖 尹夕遠


編輯卜昌炯


張鵬懷著忐忑的心情,把B超單遞到北京友誼醫院的大夫手中。大夫簡單地看了看,以例行公事的口吻說:恭喜你們,妻子懷孕了,寶寶7周。

欣喜、恐懼、傷感,各種複雜的情緒瞬間在2016年12月初的這個周一下午交織在了一起。36歲的張鵬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走出診室的一刻,他和妻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曾經的失去,讓他們更加珍惜眼前的「得到」。2015年1月5日夜半,就在這家醫院的13層,4小時回天無力的搶救後,他們不得不接受女兒的生命無法挽回的事實。在告別的時刻,張鵬最後一次擦拭她的臉頰,妻子給她梳了漂亮的新辮子。


兩年了。夫妻倆就這樣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度過漫長而痛徹心扉的日子。不過,在巨大的痛苦中,仍然存在著一份微弱如螢燭、給予他們溫暖和慰藉的力量。丹丹離世前,據她自己的意願和父母期望,捐出了兩個腎臟、一個肝臟、兩隻眼睛。5個人的生命因為她而改變、延續。


「有時,看著和女兒同齡的小孩在街上玩,我就忍不住站在旁邊看,想走又不想走,真痛苦啊。」張鵬對《博客天下》說,話語被潛在的哭泣分割。「這種痛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可是,孩子捐了器官,就是她還有一絲生命在這世上,也就是她還活著,對不對?」


短暫的沉默後,他接著說,說得很慢:「痛到不行的時候,我們就這樣告訴彼此,鼓勵彼此。女兒那麼堅強,我們必須和她一樣堅強。」

友誼醫院OPO(器官獲取組織)主任吳平第一時間向他們送去對新生命的祝福。作為直接負責這個案例的器官協調員,吳平看著丹丹在深度昏迷中掙扎,看著悲傷的父母在病床前訴說她再也聽不到的愛,看著連接她幼小生命的體征監測儀變成一道直線,看著年輕的媽媽用顫抖的手在捐贈同意書上簽字……


「產婦37歲了,已經算高齡,要注意身體。」吳平叮囑。張鵬笑著,說謝謝。

生與死的「中間人」:見證器官捐贈之困,以及生命盡頭的那些愛與痛



作為器官協調員,吳平己見慣生死,讀盡人心

多年器官協調員的經歷,讓吳平見慣了生死和人性。可丹丹的事情給了他格外深刻的印象,在感動之外,還由於這個意外來臨的新生命,蘊含了一種新的期待和美好的象徵。畢竟,吳平和中國眾多器官協調員日復一日奔波經歷的,就是一個個關於死亡和新生的故事。他們期盼每個故事都能擁有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局。


現實


然而現實並不是如此。


原衛生部副部長、全國政協常委黃潔夫向《博客天下》介紹,2016年,中國器官捐獻者約達4000例,完成近1.6萬例器官移植手術,比2015年增加50%。然而,這個看似樂觀的數字,與焦灼等待器官的人數相比,仍然是杯水車薪。據保守估計,中國每年有約100萬終末期腎病患者、約30萬終末期肝病患者有移植需求。這殘酷而龐大的數量對比,註定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只能在日漸渺茫的期待中,走向生命的終點。

12月22日起,中國人的器官捐獻登記又多了一個渠道。中國器官移植髮展基金會在支付寶醫療服務平台上線了「器官捐贈登記」系統,支付寶實名用戶可一鍵完成登記。此舉或許會一定程度上提高捐贈協調的效率,緩解目前器官移植資源的稀缺狀況。


按照中國目前的器官捐獻制度,一個公民接近腦死亡狀態,或被專業臨床醫生判定治癒希望渺茫,才會被醫院列入潛在的器官捐獻者,並由協調員介入,與其直系親屬商議捐贈的可能性與後續事宜。


捐贈需經公民父母、配偶及成年子女全體認可,並在「公民死亡捐獻同意書」簽字。之後,協調員會把器官信息錄入COTRS(中國人體器官分配與共享計算機系統)。此時遵循各項嚴格參數設計的分配程序啟動,合適的受捐對象進入準備狀態,直到捐贈者心跳停止,器官正式捐贈,一條或多條等待的生命將獲得新生。


吳平告訴《博客天下》,2016年,他手頭協調過的案例約有150個,其中,有可能成為潛在捐獻者的大概110個,但真正做成的案例,只有10個。


另一位OPO協調員劉源的觀察與之類似。他所在的北京佑安醫院,每年大概有100名符合條件的潛在器官捐獻者,但最終完成捐獻的尚不到四分之一。他告訴《博客天下》,家屬「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願毀傷」的傳統觀念,是協調工作難以推進的最重要原因。


囿於這種觀念,要捐贈者全部家族成員都接受捐贈行為,幾乎不可能。很多時候,家庭成員內部觀點的不一致,導致捐贈在最後一刻遺憾地放棄。2016年初,他經手的一位腦幹出血的女性捐贈者就是這種情況,丈夫和女兒同意捐贈,但兄弟姐妹激烈反對,最終只有抱憾。


甚至,部分家屬會要求吳平嚴格保密捐贈的事情。理由讓吳平很感慨,「怕回家鄉被人戳脊梁骨」。


在不少農村和郊縣地區,傳統觀念十分強勢。曾經,吳平協調過一例山東的器官捐獻,經過家屬的許可,電視台播報了這個感人的故事。後來家屬給他打電話,說鄰里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壓力很大。吳平只得勸慰他,要他從心底相信這是一件善事,就能抵擋人言。可他的痛心並不亞於家屬:那些慷慨贈出生命禮物的善良的人,竟要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再面對殘酷的議論——「看,這家人連全屍都不給親人留」。


在器官捐贈流程中,「直系親屬全體簽字」的環節,在執行層面上非常嚴格。吳平記得,在他經手的一例兒童器官捐贈中,父親在北京兒童醫院守護孩子,母親因身體不好在內蒙古老家休養。為了母親的簽名,吳平連夜帶著他家一個指路的親戚開車去內蒙古,凌晨4點多趕到,拿到簽名連夜馳回北京,路上奔波了十幾個小時。


那次,他曾致電國家OPO,詢問是否可以使用電話授權等方式代替母親簽名,對方的回答是:不行。



在人體這台構造精巧絕倫的機器中,血液永不停息地流動,把氧氣、水分和營養輸送到各個中樞,維持生命的運轉。然而,在血液停止運動,生命從機體慢慢消失的同時,器官也在一點一點發生著不可逆的損傷。肝臟,10分鐘;心肺,15分鐘;腎臟,60分鐘;角膜,6小時。這是醫學理論上器官功能存留的最長時限,對協調員來說,就是爭分奪秒的戰鬥,是從吝嗇的死神手中搶奪拯救生命的機會。



在悲傷的病房裡,走廊上,手術室外,吳平和劉源,以及很多協調員,猶豫地走向一個又一個病人家屬。選擇合適的時機,慢慢開啟這個並不輕鬆的話題。吳平說,這個時間不能太快,因為家屬需要時間接受病情無救的事實。也不能太慢,各項手續都需要流程,器官等不了那麼久。這是一份在人性愛與痛之間的狹路中艱難求索的工作。一些協調員甚至會成為家屬極端情緒的爆發對象,遭受斥罵,甚至毆打。


他們的努力背後,是一個又一個交織著希望與絕望的故事,主題是沉甸甸的生命。


希望


在吳平和劉源的協調工作中,最後一刻放棄捐贈的情況十分常見,患者病情過重或器官運輸時間太長,導致器官失效的情況,也不乏其例。這對等待移植的患者而言,意味著剛剛被給予希望,又再度掉落到絕望的深淵裡。


膽道閉鎖患兒萌萌的媽媽曾敬,經歷過這樣的一次波折。曾敬告訴《博客天下》,2016年9月初,她接到醫院電話,說孩子有肝源了。她做好了所有準備,可第二天就收到新的消息:肝源出了問題,手術不做了。那時,孩子的病況已經很不樂觀,皮膚和眼睛呈現出可怕的黃顏色,肚子鼓脹,鼓起的皮膚上爬滿猙獰的紫色血管。


除了哭泣,她們沒有選擇。但萌萌是幸運的,兩個月後,新的肝源來了。這次孩子順利做了手術,現在恢復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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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出院回家了,媽媽在晾她的小衣服


萌萌迎著早晨8點半的朝陽出生,帶著全家的幸福和美好期望。在萌萌生病前,曾敬很信命,她覺得可愛的女兒是上天賜予的美好禮物,她怎麼也沒想到,上天這麼快就想要收回這份禮物。萌萌滿月打預防針時,敏銳的醫生注意到孩子的皮膚有些黃,建議她們去做進一步診斷。診斷的結果是膽道閉鎖,那是每8000至14000個新生兒中僅會發生一例的可怕病症。


得這種病的患兒肝臟內外膽管阻塞,導致肝功能衰竭,肝移植是最好的治療方案。萌萌的主治醫生朱志軍告訴《博客天下》,在COTRS系統中兒童的等待名單里,北京友誼醫院人數最多,大概有60到100人。有孩子像萌萌一樣迎來新生,也有孩子在沒有結果的等待中死去。


等待覆查時,曾敬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腦袋。萌萌頭髮很多,柔軟而濃密,這並不是因為發育良好,而是她長期服用激素美卓樂片,導致毛髮過度生長。曾敬常常想,這幾十種藥物以及扎過的上百針,在未來將給女兒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這種恐懼是有具體輪廓的。萌萌的病友中有一個5歲的男孩,早年做了肝移植手術。他和不到1歲的萌萌放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年齡差別。



無眠的夜裡,她想起母親的話:「你現在要救她,我們理解,可你想想,如果她10歲的時候,或者20歲的時候,再離開你,那你又是什麼心情呢?」



她嘗過女兒服用的每一種藥物,都很苦,可女兒早就習慣了,會像普通小孩吃糖那樣把葯吃下去。曾敬不知道,面對未來生活的更多苦楚,女兒是不是也會這麼堅強。


在女兒病房的同一條走廊里,曾敬經常聽到急促、沙啞的嘶吼,間雜著咒罵,彷彿蘊含著無盡的痛苦。它們來自一個等肝臟等了整整一年的中年男子。10年前,他的母親給他捐過肝。後來,母親的肝臟在兒子體內再度病變,他又住進了醫院。病房裡只有白髮蒼蒼的老母親陪著他,握著兒子的手,陪伴他因病痛侵擾夜以繼日的掙扎哭叫。


一直到他死去。



曾敬說,萌萌從生病到術後的醫藥費,已經接近60萬元,全部是自費,肝臟移植並不在醫保的覆蓋範圍。她和丈夫在北京有體面的工作,收入較高,萌萌的病雖然是沉重的負擔,但沒超出他們的支付能力。


而此刻,和萌萌同院的小病友丫丫的媽媽高雅,還在為孩子每天的藥費發愁。高雅來自農民家庭,在家鄉無法治療,只好來北京。丫丫和萌萌的病情一樣,都是新生兒膽道閉鎖。目前接近20萬的醫療花銷中,一半以上是舉債。


丫丫由媽媽高雅為她捐肝,母女兩人剛出院不久。女兒服用的十幾種藥物中,有一種叫伏立康的藥片,每天一顆,一顆380元。高雅告訴《博客天下》,每一次計算剩餘藥片數量,她都會「陷入焦慮」。


朱志軍介紹,在兒童肝移植領域,親屬捐獻的花費在12萬至15萬元左右,但使用器官分配系統分配的捐贈器官,花銷是兩倍甚至更多。如果是成人需要移植,親體捐贈的費用可以控制在25萬元左右,使用系統器官則需要65萬到80萬元。這使一些經濟能力較弱的家庭,選擇用親人的器官去拯救另一個親人的生命。


吳平說,這樣的現象折射出中國器官捐贈事業依然任重道遠的現實。在歐美,親體器官移植的費用通常高於捐贈器官,因為前者意味著醫生更多的工作量,和遠比後者沉重的心理壓力。可在中國,這兩個數字倒過來了。這在一方面說明醫生的勞動力「並不值錢」,另一方面,意味著公民自願捐獻之路道阻且長,數量遠不能滿足需求。

生與死的「中間人」:見證器官捐贈之困,以及生命盡頭的那些愛與痛



友誼醫院手術室門口


12月29日下午6點,朱志軍正在進行一場手術,手術台上躺著一個14歲的少年,由父親捐肝。


切開腹腔,做肝周的粘連及結締組織的分離。再分離肝動脈、門靜脈、膽道。一根一根縫扎血管,再一根一根切斷,取出堅硬腫脹的病肝。把父親切下的紅潤的肝填回原位,聯通血管及膽管。然後,用37度的極其纖細的水流,沖洗整個肝臟,使從冰冷的保存液中取出的肝臟恢復到人體體溫。最後,鬆開牽引帶,連接超聲波儀器,檢測血管的通暢性。血液流通的一刻,父親的肝臟開始在孩子體內運轉,手術長達5小時。當另一個5小時過去,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一幕是另一個父親無法渴求的幸運。親體移植降低一半的費用,仍然是很多家庭不能承受之重,僅僅半個月前,那個同樣打算給兒子捐肝的父親,因為手術費缺口極大,不得已東籌西措了一個月,才勉強湊夠了10萬元。但已錯過了最佳手術期,6個月大的兒子永遠地離開了他。


高雅母女兩人出院不到一周,此前在北京照顧他們的婆婆就回了老家,帶家族新生的小孫子。


她哭了一夜又一夜。她知道,婆婆重男輕女很嚴重,對她生的是女兒已有微詞,何況丫丫又得了這個病,奶奶已經不把她當孫女了。「可那是我的女兒啊。」


現在,孩子爸爸必須留在老家工作,幾千塊錢的工資對此刻的家庭來說,太過重要。高雅一個人留在北京照顧慢慢恢復的女兒,她也剛做完手術不久,可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沒資格做病人」。


高雅和丫丫租住在友誼醫院附近的天橋北里,那個老式小區住著許多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大都是外地人,僅她認識的就有十多個。高雅的合租室友是一對年齡和她相近的夫妻,因為孩子病情急劇反覆,目前花銷已過百萬,她不知道這個家境和她家其實差不多的家庭,究竟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從事器官移植30年的朱志軍,見過很多類似的生離死別的故事。他一直在呼籲把器官移植納入醫保,以減少「生命有價」的人倫悲劇。或許逐步進行,首先讓醫保覆蓋親屬捐獻的部分。他認為,這會使有限的器官救助更多的病人,減少系統分配的壓力。


偶然


和朱志軍一樣,吳平也是資深的肝移植醫生,見多了等待器官的患者經歷的痛苦和無望。如今作為協調員的他,從新的視角看待這個現實時,對它的殘酷卻有了另一個層面的理解,關於不可預知,還有複雜。


一次,吳平在北京通州潞河醫院接到一個車禍傷者的協調案,當時人已垂危,兩個孩子未成年,在場的父親和妻子都同意捐贈。吳平問及母親的情況,對方說「沒了」。吳平認為這是指去世了,並沒多想。兩天後,傷者體征劇變,即將離世的那個下午,吳平趕到醫院,協助家屬辦理捐獻程序。這時傷者的弟弟說母親還要來看最後一面,他很詫異,追問怎麼回事,這才知道之前所說的「沒了」指的是「離婚了」。


當時是下午6點,傷者母親在長途火車上,要第二天早晨才能到北京,簽字已經來不及。但傷者的情況幾乎不可能維持這麼久的時間。晚上11點,傷者停止了呼吸。他們只有放棄。


相似的故事多有發生。在一個遙遠的農村,吳平又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捐獻者的母親不在現場,家人說母親「走了」。他追問「走了」的具體含義,還是「離婚了」。而且情形更加複雜,在現場能簽字的愛人和捐獻者沒領過結婚證——在那個農村,婚禮才是結婚的必須儀式,證件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對協調員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程序正確。


再一次放棄。


「所以,器官協調員真的是一個見證世間百態的工作。」吳平說,它確實是一個高尚的事業,救助著生命,但對亡者意義重大的生命轉機,常常懸於一絲十分偶然的機會。而且,「一個高尚的事業,未必由絕對高尚的動機所構成。」


他記得一名來自北京的捐獻者——因為酒後騎車,撞在了樹上,當場生命垂危。吳平接到消息趕過去,家屬立刻同意捐贈,但只捐角膜。問為什麼,家屬說欠了醫院一些醫藥費,以後孩子生活也需要錢,所以想捐角膜換點錢。


吳平向他們解釋,中國的器官捐贈事業遵循自願、無償的原則,在捐贈成功之後,如家庭確有困難,可以向紅十字會申請一定數量的救助,但目前的救助方案只針對大器官捐獻。


傷者的母親彷彿有些明白:「那我們再捐一個腎,還是一個肝?夠不夠那個救助?」


吳平唯有苦笑。


在工作中,他見過許多例用這種做生意的心態看待器官捐贈的家屬,甚至有人直接向他喊出過70萬元的價格。顯然,這無論在規則和感情上,都不合適。但環顧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他覺得可以理解。


吳平承諾會儘力幫助他們申請救助。在說服傷者母親捐贈全部大器官之後,事情有了新的插曲。


與母親商議捐贈事宜時,他問及傷者妻子的情況,母親說已經離婚了,但拿不出離婚證。他提出通過紅會系統直接向當地派出所調查,傷者母親有些怕了,這才告訴他兒子和妻子並沒有離婚,她是想一個人拿所有的補償款。


吳平不知說什麼好。


當地醫生迅速通知了傷者的妻子。第三天,妻子出現了,她對捐贈並無異議,於是當場簽字。接下來就是等待患者腦死亡,正式實施捐贈。


第四天,他接到那家另外一個親戚的電話,說我們不捐了。因為母親和妻子怎麼也談不攏救助款的分配問題,兩個人鬧起來了。


吳平徹底哭笑不得。


當時傷者的身體狀況已經極度危急。吳平做了最後一次嘗試,分別與傷者的妻子和母親溝通,告訴她們,他會在妻子母親全都在場的時候,交予救助款,絕不隱瞞任何一方。至於之後的分配問題,他無能為力,但希望她們能夠慎重考慮。


又耽擱了兩天。


妻子和母親後來還是簽了字,這時傷者已處於臨床腦死亡狀態。最後,捐贈成功了。吳平說這是極其幸運而少見的案例,通常,這個程度的傷者很難堅持這麼久。


這個傷者的器官拯救了好幾條生命。重生的患者並不知道,他們的生命曾懸於一連串的偶然,但對器官協調員來說,這種「偶然」就是他們到最後一刻也不放棄的「必然」:挽救每一條生命,把握每一寸希望。


不過,大部分患者都很難等到這寶貴的希望。對他們而言,「偶然」與其說是機會和憧憬,不如說是脆弱而搖搖欲墜的生命,風一吹就陷入危殆。


有一個劉源念念不忘的病人,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從福建千里迢迢來北京做移植手術。維持情況較好,也等到了能夠配上型的供體,患者和家屬都充滿希望。可就在手術前一天,病人突發大出血,死去了。


「整個床上全是血。」劉源回憶,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會這樣。他深深嘆惜,只差一天的時間,他就能活了。



張鵬的愛女丹丹發現病症僅僅一周就告別了人世,這對他們一家原本幸福的生活來說,同樣是一個痛徹心扉的「偶然」。


之前絕沒有任何徵兆。前一天晚上,在家門口的冰雪樂園,張鵬帶著女兒玩了整整一天,滑冰、開冰車,女兒特別開心,一直笑一直鬧,照片至今存在張鵬的手機里。


第二天上午,丹丹突然發病,頭痛欲裂,很快就出現了失明癥狀。家人帶著她迅速趕到醫院,診斷出如同晴天霹靂的腦腫瘤,而且位置極其兇險,正好長在了左腦、右腦、腦幹和腦垂體的正中間。手術結果幾乎只有兩種,根本下不了手術台,或術後變成植物人。


8歲的大雪和丹丹情況一樣,都是腦腫瘤,但發病要慢許多。2015年年末開始,大雪的爸爸蘇北發現兒子寫字歪扭、出格,總要擦掉重寫,家庭數學測驗經常超時,而且,他開始無端地摔倒,甚至在廁所小便時還摔了兩次。


越來越不放心的蘇北帶大雪去醫院看急診,做眼科檢查、腦部核磁、血檢。眼科檢查發現,大雪竟不能左右移動眼球。做完核磁,操作員初步判斷腦中有東西。蘇北祈禱那是男孩子打架造成的腦淤血。但結果擊倒了全家人,是腦腫瘤,惡性腫瘤,而且長在關鍵位置,治不好。


作為兩個案例的協調員,吳平從頭至尾見證著這兩個家庭如何陷入崩潰,從希望摔到絕望里,又從絕望中掙扎著爬起來。像這樣「超越死亡的,純粹的愛」,在他的協調員生涯中不算多,但這樣的存在讓他體會到愛和希望的光輝。


張鵬說,器官捐贈是丹丹生前自己的意願,孩子很喜歡看《生命緣》這個電視欄目,並用稚嫩的口吻表達過「要幫助更多的小朋友」的想法,還說將來想當醫生。


2014年12月31日晚上11點多,孩子還陷在昏迷中,張鵬失魂落魄地來到友誼醫院,找到肝科和腎科,敲開兩個醫生辦公室的門,沒有寒暄,直接向他們傾訴想幫女兒捐獻器官的願望。他和醫生聊了很久,走出醫院大門已經是2015年。


醫生很快通知了吳平。吳平出差回來就和張鵬約談。這次,坐在他對面的是張鵬夫妻兩個人。他那晚的衝動妻子並不知道,但回家告訴妻子之後,她理解了他,也知道了女兒的心愿。


這一次沒有衝動,深思熟慮之後,張鵬和妻子鄭重地向吳平表達了屬於他們一家三口的願望:希望在女兒離開之後,延續她的生命。


在輾轉幾家醫院,嘗試過許多治療方式之後,蘇北漸漸接受了大雪的病情。他通過北京天壇醫院的負責醫生聯繫到了吳平。在醫院門口的院子里,兩人見了面。


和張鵬一樣,蘇北很直接地向吳平述說了他和妻子的共同決定,假如孩子有失,就捐贈全部器官,挽救更多孩子的生命。同時,由於大雪的腫瘤比較特殊,具有很強的研究價值。吳平詢問了他們是否可以捐贈腦組織,這個悲傷的父親也同意了,他只向吳平提了一個請求,把孩子的遺容儘可能恢復完好。


蘇北引用《天藍色的彼岸》的片段,向《博客天下》解釋做出這個決定的心境:死亡不是終結,是新生命的開端。他沒有跌落深淵,也是因為大雪開啟的事業支撐著他。「如果人類終於攻克這項疾病,將與兒子天堂里的靈魂一起慶祝。」他說,「我相信兒子在看著我。」


「今天是2015年1月5號凌晨,這是2015年度北京市的首例公民死亡後器官捐獻。今天晚上是一個忙碌的夜晚,但今天晚上也是一個偉大不平凡的夜晚,因為這個7歲的小女孩,有3個人的生命即將得到重生。有兩個人能重見光明,現在我們就向這個偉大的小女孩做緬懷默哀。」


這是丹丹取器官術前儀式上的悼詞,手術室內,全體醫生沉默。


此時張鵬在手術室門外,目送女兒被推車推進手術室。短短几分鐘,他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但還是緊緊拉住悲痛欲絕的妻子,不讓她衝進門,或者倒下去。



丹丹捐贈的兩隻眼睛,分別給了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妻子唯一的願望,是看看那兩個孩子的眼睛,因為眼睛會說話,她想聽到女兒用可愛的眼神對她說話。



根據器官捐贈的雙盲原則,張鵬和妻子原本不可能知道受捐者的信息。但丹丹的故事感動過很多人,一些願意幫助他們的好心人給其中一個孩子的父母講了丹丹的故事,對方很感動。最終,在那個叫小可的女孩完成手術之後,好心人帶著丹丹的父母去了那家醫院,沒有走進病房,沒有任何打擾,他們只是站在門口,遠遠地望了一眼。


張鵬回憶,當時女孩蹺著小腿,「挺高興的」躺在病床上,模樣真的有點像丹丹。


那一瞬的遠望,讓夫妻二人極其欣慰和滿足。得知將迎來新的小生命後,張鵬和妻子希望那是一個像丹丹一樣可愛的女孩,如果寶寶願意,他們會全力培養她成為一個好醫生,繼承天堂里姐姐的美好願望。


(文中曾敬、高雅、蘇北為化名)


文章首發於《博客天下》總第235期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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